整整一個夏天,他一直靜靜地待在這兩個女孩的身邊。住在她們家,陪著她和六點,做著他所能做的一切事情。他知道失去親人是什麽滋味,因為三年前,他也經曆了同樣的命運。但是,大家害怕發生的事情一件也沒有發生。十行還和以前一樣,按時起床按時睡下,該做什麽就做什麽,該說什麽就說什麽,和他一起去學校,一起去地裏,一起曠課,一起做飯吃。隻是從那以後,他再也沒有見到她笑,她變得比以前更加沉默和安靜。

    村子裏很多人說,一九七五年那個夏天出生的小孩命都很硬,會克死很多東西。一九七四年至七六年那三年出生的六十號人不明不白幾乎都夭折了,隻有他、落幟、非是和蘭得活了下來。大家都覺得玄乎就請來了算命先生。算命先生手裏拿個羅盤,在村子周圍繞了一圈又一圈,整了一大堆不明不白的東西,說了許多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最後站在他們幾個家門口指著他們的家門便說,這幾家孩子不一般,隻要他們一出生,很多人就必須死,包括他的父母和兄弟姐妹。算命先生憑著他一嘴的胡言亂語騙走了這個村子當年財政收入的二分之一。但是他走後,這幾個家庭卻因為他的卜算倒透了黴。於是各種各樣的說法接踵而至,在各種各樣的說法中無非有個重心,那就是誰也不能靠近這幾家小孩,誰要和他們靠近誰準倒大黴。

    奇怪算命先生的很多預言最終都變成事實,蘭得的母親生蘭得時因為難產死在了病床上,她的兩個哥哥丟失在城市的繁華後至今杳無音訊,她的父親體弱多病,身體狀況極差,仿佛隨時都有可能死去。非是家算是好一點,父親在她十六歲時中風在床,從此生活不能自理,二十年前母親從野地裏撿的那個男孩軍校畢業分到新疆後至今也不知是死是活,母親的情況稍微好一點。最悲慘的應該算是落幟,四歲的時候剛剛學會爬行的妹妹一頭掉進糞池裏淹死了,三年後母親又撒手人圜,沒有任何記憶的父親情況也好不到哪裏去,大家一致估計可能是死在了城市的某個角落,十幾年來沒有任何消息。

    在大家的認知裏,他們三個是不祥的人,村子裏沒有小孩願意和他們一起,也難怪後來他們的關係那麽親密。

    有人說,落幟克死了自己的家人沒人可克現在將十行的父母也克死了,因為十行整天和他粘在一起不聽父母的勸告造成了現在的結局。說什麽十行父母的死完全是因為落幟,因為十行的父母後來把他當兒子一樣。落幟能克朋友的父母這種說法一經傳出,村子裏的男女老少連看都懶得看他一眼,更沒有人願意和他交朋友。以前關係不錯的幾個小孩在路上和他遇到一起時都躲著走,幾乎沒有人願意和他搭話。在這個村子裏他就像是瘟疫,徹徹底底地被大家隔絕。

    有一次,六點實在忍不住了就說,姐姐,我們讓落幟哥哥迴他們家去住吧,現在村子裏都沒有人和我玩了,他們說落幟哥哥是掃把星,會克死很多人。說這話的時候六點五歲。當她意識到自己離不開落幟的時候她已經意識到自己也離不開死亡。她始終覺得自己站在一個地方,那個地方沒有希望。

    十行說,六點,不要聽別人亂說,世上沒有這麽邪門的事。你看你落幟哥哥的大伯大伯母,他們不活得好好的嗎?還當著官當著老師。你再看看姐姐,哪裏像會被克死的人?

    然後就聽到六點說了一句,姐姐你現在不讓他走,明天死的就是你了。

    夏天走了很久了,到了深秋。西紅柿要撥蔓了,地裏也開始有人下播白菜苗。無論我們的心情是怎麽樣的有人死了或是活著,時間也不會忘記運轉。該發生的一個也不會少,不該發生的從來也不會來。它沒有記憶,卻有無限的生命力。我們作為它的犧牲品站在它裏麵,做著一個奴隸想當然會做的事情。想到這個時候別人在做什麽,另一個地方發生了什麽,卻無法將它改變。

    剛剛下過雨的屋簷下,有水滴不住地往下落。秋天的雨。落在天庭的臉盤裏,不住迴響。燕子還和往常一樣,穿過灰色的天空,在低低的房梁上飛來飛去築巢休息。院子裏長滿青苔的土牆上,野草站在秋風中。時間又過了一年。他抬起頭看到對麵牆角處,綠油油的棗樹上有幾顆棗紅了。

    不久之後他搬出了十行的家,十行沒有挽留他。因為她相信,有些傷和愛一樣,是在心裏的,需要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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