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長時間過去之後,那個叫十行的人轉過身來。他的眼睛像塞裏木湖的水一樣明亮。那麽清澈的地方,藏著那麽黑暗的東西。身上全是雪。沒錯,他們雖然不認識,但是他見過他。他肯定自己見到過他。在夢中,或者是在別地。

    過了片刻,他看到他從冬常服的上衣口袋裏掏出一盒白沙,從中抽出一支,然後點燃。他掏煙的動作就像他看你的眼神。你肯定自己站在一片黑暗之中,卻不想離開。

    有些人的地方你走不開,這是注定的事情。

    他問他,哲度,你肯定你一直都叫這個名字嗎?

    他說,是,我一直叫這個名字。

    那麽你肯定你一直是同一個人嗎?

    什麽意思?

    沒什麽,那個叫十行的男孩吸了一口煙,然後望著山坡下被冰雪覆蓋的村莊。他感到他冷漠的姿勢裏孤單的叫人絕望的氣息,但那種力量不是死亡。死亡還很遠。他太冷漠,冷漠到仿佛已經忘記了希望是什麽。

    我的意思是說,以後不管在什麽地方,什麽時候,如果有人問你認不認識一個名叫十行的人,你就說不認識。如果她問你是不是十行,你可以隨便迴答,那和我無關。

    你不就是十行嗎?我知道你是他。

    不,我不是十行,我是落幟。十行已經死了。

    二零零六年六月,當我一個人行走在伊犁的茫茫草地上。我知道自己還活著,我沒有死。我以為自己已經死了的事情已經不複存在,因為我活了過來。

    她的父母死了。她瘋了。他也被迫離開了她。這世上有這麽多意想不到的東西,有什麽可值得記憶。

    從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開始,我們在這個小小的縣城裏就能夠經常看到一個個頭高挑,眉色濃重的女孩。她說她叫已知,住在離伊犁很近的塞裏木湖旁邊。從十一月初開始她就來到這裏,尋找她想見到的人。她遊走在縣城的每一個角落,為了見到那個名叫十行的人。她四處發傳單、到處貼尋人啟示,逢人就問,甚至求助於廣播和電視。我不知道他們是什麽關係,之間發生過什麽,但是為了見到一個人這樣執著和努力卻是第一次看到。蘇從街上迴來時這樣說,我從沒有見到這樣一個人,她的眼神裏全是別人的東西,甚至她的生活。這一段時間,整個縣城討論的都是她的事情。

    然後蘇問他,哲度,你見過這麽一個人嗎?

    他沒有迴答他,卻隻是笑了笑。

    那個叫十行的人,不會是你吧?蘇突然問他。

    不是,我叫哲度,而且一直用這個名字。十行是另外的人。可是,我總覺得她要尋找的那個人是你。聽說那個叫十行的人也是軍人。覺得你應該去看看,也許你就是她要尋找的人。

    然後他轉過頭,看到紛紛揚揚的大雪裏,模糊的窗戶外,落幟一個人靜靜地站在那裏。

    他看到了那些尋人啟示。短短的一條街道,所有的電線杆上、牆壁上,筆跡清秀地寫著這幾個字:尋人啟示,十行,男,一米八左右,有認識的請和我聯係,有重謝。然後他看到一個電話號碼,並且把它記錄下來。

    理發店的阿姨告訴他說,從伊犁的第一片雪花落下開始到現在,這姑娘就一直在縣城打聽一個名叫十行的人。奇怪的是大雪的天她卻赤腳行走,放著好好的鞋子不穿卻提在手裏。她做廣播,發尋人啟示,逢人就問,也不怕冷。好好的一個姑娘,身材好,長得也漂亮,看上去也不像物質生活匱乏之人,為了尋找一個所謂網友把自己搞得狼狽不堪。起初大家都很好奇這樣的事,覺得一個女孩家從外地來到這裏尋人不容易,也都願意幫忙打聽。可是時間長了,那個叫十行的人至今沒有蹤跡。人都以為她有問題,甚至懷疑她活在自己為自己編造的故事裏麵,不再理會。不過我看她是愛得太深,已經神智不清。就光今天一上午,她已經問我打聽過兩次。我想在你離開之前她可能還會來,你一定會在店裏碰到她。

    然後他看到白雪皚皚的大街上,一個女孩蜷縮著身體,一隻手提著一隻鞋子,赤腳踩在雪地裏。從一個店裏出來,接著又進入另一家店麵。顯而易見,她沒有等到她要的答案。她心中的渴望與激情和她一個人行走在這世界的孤單與淒婉在這茫茫的雪地裏構出一種圖案,在這寂寞的城市蔓延。

    想到這裏的時候,他看到遠處高高的山頂上落幟的背影越來越遠,最後消失在白雪深處。

    一個人,他靜靜地站在那裏,看到病房裏麵癡癡傻傻的她。死亡是一個輪迴,她的父母走進了另一個輪迴。留下她一個人。她瘋了,走進自己的輪迴裏麵。

    他就站在離她不遠處的窗戶外,清楚地看到她的臉。伸出手指,想要嚐試去摸她,卻發現好遠。

    邂逅那女孩是在他要離開理發店的時候,他在門口遇到她。她的長長的略帶黃色的卷發波浪一樣散落在肩膀上,卻已經髒亂不堪。她臉色紅潤,嘴唇青紫,穿一件黑色羽絨服和黑色牛仔褲,黑色球鞋。不像是貧苦之人,卻看上去那麽孤單。她身上散發出一種熟悉的味道,夏天來臨的時候在單位的院子裏經常聞到。他知道,那是末至的味道,常常在夏天的寂寞中隨風飄散。

    每年夏天來臨的時候他采下拉拉樹的葉子和白色的花,放在容器中一起搗碎,然後將汁液擠進一個藍色的容器裏,加點白礬進去,在後院的杏子林深處挖個坑埋起來。待到來年春暖花開的時候再把坑挖開,拿出藍色的容器,將其中的汁液滴在身上。一股辛辣的香味頓時在院子裏四處蔓延。

    他看到她模糊不清的眼睛裏少有的憂傷,靜靜地站在那兒,一句話都沒有說。

    她用盡力氣哆嗦地從嘴裏吐出幾個字,然後他聽到她說,請問,你認識十行嗎?

    他看著她,還是沒有說話。這個女孩,她為了做成自己想做的事付出的太多。他幾乎不知道該去怎樣麵對這麽一個陌生的人,又該說些什麽。

    就是個子和你差不多的一個人,也是軍人,她聽到她又這樣補充說。

    他說,沒有,我沒有看到。不過你可以去山腳下的那個部隊問問。他想,也許她在那兒可以找到她要找的人,因為他在那裏可以遇到他。

    真的嗎?不過這個縣城所有的部隊我都已經問過,都說沒有叫十行的這個人。

    也許真的就沒有這個人呢?

    不會。我跟他在一起的感覺那麽真,他說話的氣息那麽近。他是個真誠、善良、有感染力的人。他值得相信。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的意思是也許那個人根本就不叫十行呢?他或許還有其他的名字。

    然後他看到那女孩猶豫了一會兒,轉過身體,失魂落魄地走向雪地。

    不,他沒有其他名字,他就叫十行,她轉過身子很肯定地這樣對他說。

    他跟著這個陌生的女孩向前走,一直保持和她十米左右的距離。不知道走了多長時間,路邊的夜市熱鬧起來,街燈也漸次都亮了。天漸漸黑了下來。熱氣騰騰的路邊小攤泡在模糊的燈光裏在純潔的雪花中生發出忙碌幸福的氣息,喝酒聊天的人三五成群拉幫結夥地向別人訴說自己的委屈與遇到的不公。

    然後他看到一個騎著摩托的外族人飛快地從她身邊掠過,撞得她在原地打了幾個旋轉,然後蹲坐在地上。那一刻,她表情木然,渾身發軟。他想,她太孤單,太寒冷,需要有人把她擁進懷裏。但那個人不是我,我給不了她要的東西,這一點自我第一眼看到她就已經明白。

    他走過去站在她麵前,然後問她,你叫什麽名字?

    她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沒有迴答他的問題。然後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雪,問他,能陪我喝杯酒嗎?

    他感到這個女孩,她的聲音離自己太遠,遠到根本就沒有辦法去靠近。

    他們在路邊隨便揀了個位子坐下來,要了幾個烤肉,一個烤饢,兩個紮啤。然後他看到她一口氣將一大瓶紮啤喝了個精光,接著又要了一杯。直到喝完第三杯她才放下手中的杯子,靜靜地側趴在桌子上,看著模糊的白熾燈光中零亂地飄飛的雪花。

    他聽到她問他,你剛才問我叫什麽名字是嗎?

    他說,是。不過你可以不迴答,因為名字對我們來說沒有什麽意義。

    為什麽?她問他。

    因為我們以前不認識,以後很可能也不認識。

    我討厭這種宿命論,我覺得這世界什麽都有可能。

    他沒有說話,隻是喝了一口酒。然後靜靜地看著她。她聽到她低聲對他說,你長得真帥,說話的樣子也和他很像,我可以看看你的手嗎?她問他。

    他沒有說話,然後把手伸出來,手心朝上手掌朝下,放在她麵前。聽到她說,你們的掌紋分布也很像,隻是他的生命線太短,我總擔心某一天清晨醒來聽到他死亡的消息,這一點常常讓我無法入眠。然後又聽到她說,我能摸一下你的手指嗎?

    他依然沒有說話,感到她冰涼的手指在自己的皮膚上流動。

    她問他,你相信愛情嗎?

    他想了想說,以後不知道,但是現在相信。

    那你有女朋友嗎?

    有。

    那你為什麽要找女朋友?

    不知道,相處的時間一長,後來發現就這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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