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汶水城開出的一輛公共汽車,沿寬闊的柏油路朝省城奔馳。車上淡雅素妝的白雲嵐,盯視著玻璃窗外閃過的綠樹、村莊、河流、山坡出神。

    和王秋陽又是幾年未見麵了,這種情感世界的馬拉鬆賽,已經讓白雲嵐精疲力盡,忍無可忍。見到王秋陽,她定要和他吵翻,詢問他到底有沒有責任心,心邊上還有沒有自己?她的眼裏汪滿了委屈的淚水。

    想到王秋陽當了包工頭,已經混出了個人模狗樣,白雲嵐就又有氣。為什麽不給自己寫信,連個電話也不打,仿佛恍若隔世。自己樂意作苦行僧,還應該問問人家,白雲嵐掏出雪白的手帕擦淚。

    藍天下,一簇簇高樓大廈圖畫般映進窗來。白雲嵐打開汶水建委給她繪的路線,按圖索驥,她相信他王秋陽跑不了。

    出租車將白雲嵐拉到汶水一建指揮部,長著鷹鉤鼻子的值班人接見了她。

    “承包頭王秋陽,咱們汶水的,這裏肯定沒這個人。”值班人絕對地說。

    白雲嵐臉上便有些茫然,值班人卻輕鬆地撥通了二建的電話。

    “白老師,你去二建吧,到那裏看看。”

    出租車又把白雲嵐拉到這座城市的勝利路,當她站在二建辦公樓值班室門前時,值班員卻認真地告訴她說:

    “王秋陽出事了。”

    “出……什麽事?”白雲嵐麵如土色。

    “從吊車上摔下,人恐怕不行了。”值班員很不情願地講。

    白雲嵐眼前一片漆黑。

    這個陌生的黑夜,省城下起了大雨,柏油馬路上濁流滾滾。

    勝利路職工醫院內科病房,白雲嵐靜靜地躺在病床上,吊瓶的藥液通過靜脈,緩緩流入她的全身。

    她親自去了王秋陽承包的建築工地。工地上蕭條冷落,無須再向看守場地的老者打問,冷清在訴說著這裏剛剛發生的一切。噩耗麵前,她覺得自己再也支撐不住了,倒在醫院之後,她撥通了汶水一中付文清的電話。

    兩三個小時過去,急雨中,一輛出租車嘎吱停在病房樓前。付文清急匆匆跑進病房,趴在白雲嵐床前。

    白雲嵐緩緩睜開眼睛:

    “你從學校來?”

    付文清點點頭。

    “王秋陽,死了。”白雲嵐緩緩地說,“一了百了!”眼淚像河水湧流。

    “雲嵐,”付文清單膝跪地,道,“人生無常,你不可過分悲傷。”

    “我們終於能在一起了,是吧?你應該慶賀才是。你已經苦心經營了三年,一千餘個日日夜夜。”白雲嵐似哭非笑,精神開始失常。後河村頭的汶河堤下,新隆起的黃土堆就是靈兒的墳墓。一片月光,王秋陽獨自走上河堤,在那兒默默肅立。

    “靈兒,你知道我多麽喜歡你?你這麽年輕就和我分手了,我還有好多事情要你幫忙呢!”

    王秋陽頭抵樹幹,悲痛欲絕。

    王秋陽堅持要給靈兒摔一個瓦盆,秋陽的叔叔不同意。

    “靈兒不曾娶親,未立嗣子,將來無後奉祀。”

    王秋陽還是買來了瓦盆,在飄飛的冥錢中當一聲摔碎,讓年輕的靈兒迴歸了自然。

    “叔叔,嬸子,我王秋陽從今往後就是你們的親兒子,給你們養老送終。”王秋陽望著屋頂發呆,“過咱這農家日子,咋就這樣難?”

    叔叔終於啟唇說話:

    “秋陽,靈兒的死不全怪你,咱們農民進城務工,出事的有的是,咱認命吧!”

    汶水一中南校的那一片灰色瓦簷下,付文清找來衛生員,再次給白雲嵐紮上吊針。白雲嵐蒼白的臉仍然沒有血色。

    “文清,你真的願意娶我?”白雲嵐微微睜開眼睛。

    付文清極為認真地對白雲嵐說:

    “雲嵐,這,還用再表白嗎?”

    白雲嵐仿佛經過了深思熟慮,終於說:

    “文清,你必須答應我兩件事。”

    付文清盯住白雲嵐,手不停地顫抖:

    “雲嵐,你說,別說兩件,十件二十件我都會答應的。海枯石爛,地老天荒,我都矢誌不移。”

    “那好,這第一,婚前我要去汶河鎮,去老家看看王秋陽的墳墓,與他告別。”

    付文清有些驚訝:

    “就像祝英台出嫁前的哭墳?萬一王秋陽的墳墓突然開裂,你跳進去,飛出兩隻美麗的蝴蝶,撇下我咋辦?”付文清半是嫉妒,半開玩笑。

    白雲嵐認真地說:

    “別胡扯,不答應算了。”

    付文清趕忙說:

    “答應,答應,我答應還不成嘛?”

    “這第二呢,要去教堂舉行隆重的婚禮,穿婚紗。我總感覺這輩子還未結過婚,也不曾有過丈夫。”

    付文清想了想,點頭:

    “也是,我全答應,就讓我們的一雙兒女,作為小天使引路,讓慈悲的上帝為我們祝福。”

    一輛草綠色的吉普車,緩緩馳在汶河堤上的濃蔭樹下。

    吉普車停在後河村外靈兒的墳墓近旁,素衣白裙的白雲嵐走下車子,懷中抱著潔白的大朵鮮花,由付文清攙扶著緩緩走向墳墓。

    小路的拐彎處,白雲嵐止住了付文清:

    “你先等會吧,”自己到了靈兒的墳前。

    “秋陽,我來看你來了。”她把鮮花輕輕放置在墳上,“秋陽,你為什麽要走得這樣早,你是在躲避我嗎?你不是說過等混出個人模狗樣,就來見我嗎?”

    白雲嵐眼淚嘩嘩掉落,落在那潔白晶瑩的鮮花上。

    “秋陽,我是真心地在等待你!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夠替代你。”白雲嵐支撐不住,蹲坐在墳前。

    “秋陽,陰陽兩界如果能通話,該有多好!你在那邊,我在這邊,你一定有好多好多的話要跟我說。你說過,哪個先走黃泉路,望鄉台上喊三聲。這個時候,我就在你身邊,你就說吧,就喊吧!你喊了,我一定跟你走。”白雲嵐邊說,邊又采摘身邊的野花,紅的,黃的,白的,紫的,一朵接一朵,放置在墳前,彩蝶在花兒上下翻飛。

    時候過了好長,白雲嵐卻不肯離開墳墓,並且哆囉個沒完沒了。付文清走過來攙扶白雲嵐,白雲嵐不走,她的潔白的衣裙弄上了泥土。

    駕車的司機也走過來,和付文清共同架起白雲嵐,奔向車子。白雲嵐哭哭啼啼,他們還是勸說著,把她塞進車裏。

    汶水城東門裏的天主教堂,白雲嵐和付文清的婚禮正在舉行。

    教堂裏莊嚴肅穆,十字架上,慈悲的主在替眾生受難。音樂響起,兩位小天使拖著長長的紗翼,引領白雲嵐和付文清兩位新人,沿紅氈大道走向禮台。

    這一天的白雲嵐身著潔白的婚紗,麵施白粉,口紅淡淡,天使般的美麗尊貴。付文清挽住她冰清玉潔的纖纖素手,隨音樂節拍緩緩走上禮台,走向主的身前。牧師輕盈地為他們灑了聖水,然後將一枚鑽戒戴在白雲嵐中指之上;同時,也將另一枚戴在付文清的手上。

    “你們已經曆盡了磨難,主保佑你們,婚後的日子幸福美滿!”牧師負責任地向他們祝福說。

    付文清激動地滿麵紅光,白雲嵐卻冷若冰霜。

    料理完靈兒的後事之後,王秋陽收拾行囊迴省城。吉普車碾過汶河鎮石板街時,鬼使神差,他比什麽時候都想見白雲嵐一麵。不是向她承諾誓言,這是一種來自心底的渴望,不由自主。

    汶水一中南校大門口,吉普車停了下來,王秋陽去打問門衛,一位老者靜心聆聽。

    “大爺,我找白雲嵐老師,能進去嗎?”

    老者瞅了瞅車子,又看看王秋陽,道:

    “你是同學來賀喜的吧?白雲嵐的婚禮在東門裏教堂舉行。”

    婚禮!王秋陽頭轟得一聲,他還是扶住了車子。

    汶水城東門裏天主教堂的門前,幾輛車子停在那裏,看熱鬧的煕煕攘攘。王秋陽走下汽車,欲登上教堂門前的石階,對麵卻走來白雲嵐和付文清,他們剛舉行完儀式。白雲嵐順著眼睛,一下就望見了階下的王秋陽,她驚喚一聲暈倒在地,是付文清扶住了她。

    好像出了什麽事情,人們唿啦一下湧了過來。

    王秋陽怔怔地望著他們,不知所措。賣花姑娘抓住商機,順手塞給王秋陽一束紅色玫瑰,王秋陽無知覺地接在手中。

    “雲嵐,你結婚了?我王秋陽為你祝福。”王秋陽把紅色玫瑰呈向白雲嵐。

    白雲嵐沒有接過這祝賀的玫瑰,玫瑰悲哀地撒落在石階上,仍然靜靜地盛開。

    “秋陽,……你還活著?”白雲嵐驚愕未定,扯去身上的婚紗,撲向王秋陽的懷抱。

    “雲嵐,別,別這樣,我祝福你。”王秋陽邊說邊退。

    白雲嵐天旋地轉。王秋陽示意付文清護住她,自己機械般地鑽進汽車,捂住胸口說:

    “師傅,快去醫院,我心口痛。”

    吉普車瞬間啟動,身後留下一串青煙。

    省城佛山下大雄寶殿,香煙繚繞,大病初愈的王秋陽虔誠地捐資,進香,叩頭,然後到法師身前陳說心聲。

    “大師在上,平民王秋陽願剃度為僧,了卻凡塵。”

    王秋陽心事重重,似乎早已深思熟慮。法師卻輕啟尊口,娓娓道來:

    “依貧僧看來,施主今生並無心弘揚佛法,不過是一時遭遇磨難,萬念俱灰所致。”

    王秋陽問:

    “請問法師,人世間情為何物?”

    法師卻避而不答,偷換概念:

    “施主作為尚存,風雨後秋陽麗菊,燦若有時啊!”

    王秋陽再問時,法師已起身入後舍,王秋陽不便追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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