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著編織袋子的王秋陽走下公共汽車,編織袋裏盛著他的棉被。

    一輛破舊的吉普車,在王秋陽身後連著鳴喇叭,王秋陽躲開,喇叭還響。迴頭時,看見車裏鑽出孫春旺,猛地把王秋陽抱住。

    “王秋陽,王司令,我還尋思這輩子見不上你了!”

    王秋陽扔下編織袋子,和孫春旺緊緊地擁抱。

    “好小子,這些年,我還以為你上了大學或者參軍走了,怎麽連一點消息都沒有?”孫春旺驚異地問。

    王秋陽見了老同學,幾分沮喪。

    “有那前科,好事還能輪到咱的頭上!”

    “幹什麽都成,不過也早該富起來了?”孫春旺瞅瞅地上的編織袋,頓覺幾分寒酸。

    “富起來,這兩年連褲子都提不上了,大方坑那一家夥!哎,聽說過大方嗎?”

    “聽說過。這些年,我不一直在汶建混嗎?大方,給你個不提防,躥了。上級也沒轍,懷疑承包科和大方有染,又找不到證據,把我弄省城來了。”孫春旺拎起王秋陽的編織袋子,“走,上車,喝酒去。”

    聚仙閣酒樓,老板娘忙著拾掇桌子。孫春旺說:

    “秋陽,大方那樓快成了爛尾工程了,你趁早接下來吧,沒你的虧吃。”

    “我,”王秋陽指指自己的鼻子,“連壘磚頭還沒出師呢!”

    “王司令,這你就不懂了,包工頭有幾個會壘磚頭的?要民工幹麽來,技術員幹麽來?要的是你的心路,會掂對事。”

    “工料預算方麵我也不懂啊!”王秋陽有點為難。

    “不少包工頭小學還沒有畢業,土木水泥這一套,一迴生二迴熟。先把這窮解決了,都什麽年代了,褲子還打補丁。當年你老兄在文廟大殿裏指揮造反兵團,把個汶水城鬧得天翻地覆,這小小的建築隊就不行了?”

    王秋陽抱怨道:

    “孫偵察員,你是哪把壺不開你提哪把呀,你說了算嗎?”

    孫春旺拍拍胸脯說:

    “我是承包科長啊。”

    大方扔下的建築工地,一年後,聽說王秋陽承包下來,仿佛鳥兒還巢,民工們又找上來,有找工錢的,有找活幹的。

    孫春旺開著他的破吉普車來看工地,對奔來的民工們講:

    “大方挾巨款潛逃,把你們坑了,這樓也成了爛尾工程,城建局要罰款了,王秋陽同誌承包了剩下的活。這王秋陽可是有本事的人,永遠不會做對不起朋友的事。”

    王秋陽推了孫春旺一把:

    “行了科長,這塊地方,以後就我說了算了。我不懂業務,可誰坑我,我也知道。我不會坑大夥,隻要有錢,我會盡量開工資,絕不拖欠。科長說了,先預付一個月生活費。”

    一聽說有錢,大家都樂了。

    “還有,咱們是農民工進城,要塑好自己的形象。我手頭再窮,也要擠兌點錢,給大夥弄身工作裝,弄頂安全帽。還有,咱們每天幹完活要洗澡,衣裳經常換洗,睡前洗腳刷牙。工人階級要像個樣子,誰把臭膠鞋放屋裏,臭腳鑽被窩,罰款。”

    人們聽著新鮮,但又覺得不可能,都哈哈笑。

    “還是先把活幹起來吧,”有人提議說。

    在別處工地做飯的大雨和小真,聽說王秋陽承包了工地,也急匆匆挪了過來。王秋陽仍然安排他們做飯。

    “大雨,這食堂就承包給你了,千萬講究衛生,菜是菜,飯是飯。民以食為天,吃飯第一嘛,弄不好食物中毒就麻煩了。”

    大雨拚命地點頭:

    “沒問題,沒問題。”

    “南北做官,為了吃穿。咱是出苦力的,也要自己對得起自己。記住,絕對不準到湯鍋上買水油,一定要用清油炒菜。改善生活,一定要買標準豬肉,不能用下水膘肥油。”王秋陽再三囑咐。

    “這些能辦到,不過飯錢貴一點。”大雨說。

    “記住,盡心把食堂辦好,我才能給你們保媒啊!”王秋陽點出重心。

    大雨不好意思地臉紅,看看小真,笑了。

    晚上,勞累了一天的人們,擠在臨時房裏倒頭就睡。

    “誰的膠鞋,臭,扔出去。”王秋陽喊。

    沒人吭聲。王秋陽打亮手電,找到膠鞋,提起來扔出屋門外。叫小羊子的年輕民工坐起來喊:

    “頭,你太殘酷了。”

    “你以為就你一個人住?罰款十元,在工資裏扣。”王秋陽來勁了,“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共產黨就最講認真。”

    小羊子摸著頭問:

    “頭,你是黨員嗎?”

    王秋陽說:

    “照黨員樣子做。明天早晨疊被,不疊照罰十元,不願幹走人。”王秋陽帶氣地說,“公共衛生、環境衛生都要搞,自己要對得起自己。”

    人們看當真了,趕快倒下睡覺。

    汶河鎮上的李桂枝牽著孩子的手來到了王秋陽的建築工地。

    王秋陽剛開會迴來:

    “李嫂,你們娘們怎麽來了?”

    李桂枝半含著眼淚說:

    “秋陽兄弟,李明月和我離了婚,攜著新人出國了,我在家還幹熬個啥?把兒子托給他舅舅,反正上學也是住校,我就領閨女投奔你來了。你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吧。”

    王秋陽麵有難色:

    “李嫂,這兒不是咱們的家,是工地呀!”

    李桂枝心切地說:

    “兄弟,我能幹活,我不閑著,和灰搬磚的活我都能幹。”

    “李嫂,都這把年紀了,再幹這些就吃力了。還有孩子,”王秋陽撫摸著鳳兒的頭說,“早該上學了,孩子將來要用文化,不能耽誤她。”

    李桂枝眼淚就下來了:

    “上學有什麽用,李明月那缺德的文化怪大,還不是把我們坑了。”

    王秋陽說:

    “先歇下,喝口水再說。這事一是找個合適的工作,二是孩子趕快上學。”

    王秋陽隻好去求老同學孫春旺。

    “這個李明月真他媽不是東西!”孫春旺氣得拍桌子。

    “都四十的人了,再幹和灰搬磚重體力吃不消,看在老同學份上,幫她找個輕點的活,你比我眼寬。和新建的那家療養院那邊,你熟嗎?”王秋陽皺眉頭問。

    孫春旺說:

    “聯係聯係,他那兒的活,李嫂的年齡肯定是個優勢。”孫春旺隨即撥通了電話。

    那邊迴話了:

    “幹療養服務,我們要麵試一下,主要是要有服務經驗的,會伺候老年人,有耐心,我們可不是挑選空姐。”

    孫春旺高興地說:

    “好,明天見,保你們滿意。”

    勝利路小學校裏,教務主任向王秋陽無奈地解釋道:

    “同誌,我們的招生對象是勝利東路住宅區市民子女,外來務工人員的子女就學,概莫能助,這是政策。”

    王秋陽乞求說:

    “主任同誌,好在這種情況不多,就不能有個例外嗎?你看,我們農民工來到城裏,用汗水築起這高樓大廈,也算是為城市作了貢獻吧!他們的孩子就連受教育的權利都沒有?”

    那教務主任說:

    “道理,我們都懂,可這是規定。你看這報上登了,京城的農民工孩子沒地方上學,他們就隻好租賃了倉庫,找有文化的農民工自己教自己的孩子。”

    “那是京城,咱這是省城,我總不能為這一個孩子自己辦學呀!”

    “這樣吧,師傅,你先迴去,我可以把這情況匯報給校長。”

    第二天下午,校長和一位姓範的老師,送王秋陽和孫春旺到校門口,他們互相話別。王秋陽感慨地說:

    “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哎孫春旺,你怎麽認識的範老師?”

    孫春旺說:

    “學校的教學樓就是咱們汶水建的。一聽汶水口音,範老師就和咱們熟了,後來找車往家捎東西。”

    “有熟人啥都好辦,鳳兒終於上學了。”王秋陽有些感歎,“孩子沒了爹,總讓人可憐。”

    “哎,秋陽,李明月已經和李桂枝離了,她奔你來,你為她安排工作,安排孩子上學,你又是單身一人,這裏麵是否有什麽故事?”孫春旺警覺地問。

    “我說你行了,孫春旺,李桂枝是那種人?有道是:朋友之妻不可欺,何況是咱們的同學,別瞎想。”

    “對,對,那也是,”孫春旺也覺得不合適。

    王秋陽總是有操不完的心。

    林蔭路上,王秋陽和大雨慢慢地散步:

    “大雨,你愛小真嗎?”

    “愛,真愛,愛得死去活來。”大雨狠命地說。

    “以後,你會欺負小真嗎?”王秋陽又若有所思地問。

    “不會,真的,秋陽哥,我向天發誓。”大雨指指頭頂的天空,又撲通跪倒。

    “咳,大雨,起來,這是幹啥呢?”王秋陽拉大雨起來,“我隻不過隨便問問,你當真了。”

    “秋陽哥,你疼小真,我知道,你算是她的親哥哥。”大雨認真地說。

    王秋陽望著城市的遠處,燈光閃爍。

    “小真,命苦啊!起先換親,不願意,後來小鎖又死了。跑出來打工,遇上你疼她,她再也經不起折騰了。”王秋陽很痛苦的樣子,過了一會兒,他又說,“小真是個好姑娘,單純,癡心,又能吃苦。”他忽然又想起什麽似的問,“大雨,你為什麽至今沒有結婚?”

    大雨停住腳步,不好意思,路燈的光透過樹葉照到底下。

    “我家窮,上了兩年小學就下地幹活。後來好些了,我弟弟也大了,就先給他娶了媳婦,俺耽擱了。”

    王秋陽抿抿嘴巴,使勁捏捏大雨的胳膊:

    “大雨,你心眼好,總有好人等著你。好心有好報啊!”

    靈兒坐在高高的起重機倉裏,小心翼翼地握著操縱杆,起重機穩穩地將很重的鋼筋水泥板材吊到大樓的平箱上。

    “靠左,靠左,”頭戴安全帽,身著藍色工作裝的指揮員揮著小紅旗,吹著哨子。

    又一陣鈴聲響起,提前收工。

    “今兒咱們提前下工,大雨和小真正式舉行婚禮,工地就是咱農民工的家。這工地上結婚,在全國,也許咱們是首家。大家好好熱鬧熱鬧,喝酒,吃雞。”王秋陽給民工講。

    一位年輕的民工用安全帽扇著涼風說:

    “秋陽哥真好玩,給咱發工作裝,安全帽,還給大雨、小真成婚。”另一位年輕民工感歎道:

    “給咱也娶上媳婦就好了。”

    王秋陽拍一下小夥子:

    “隻要好好幹,快了。”

    小夥子調皮地笑。

    臨時宿舍前響過一串鞭炮,大雨和穿了紅褂子的小真,在司儀喊聲中舉行大禮。

    “一拜天地,”司儀喊。

    大雨和小真對天地鞠躬。

    “二拜高堂,”司儀又喊。

    沒有高堂,大雨和小真就給王秋陽鞠躬。

    “夫妻對拜。”他們對著鞠躬。

    “新娘新娘入洞房,”司儀又喊。

    “大白天入什麽洞房,天黑再說吧。快給我們打菜,分酒。”小夥子們把大雨拉出來,也簇擁著小真到鍋前。

    一人一碗炒雞,五六個圍成一團,碰杯聲連成一片,好不熱鬧。

    療養院一樓服務員宿舍裏,王秋陽和李桂枝靜靜地坐著。

    李桂枝從床前拉過自己的包裹,取出一條織好的淺綠色毛褲。

    “秋陽兄弟,本來,這條毛褲是我賣糧食買了毛線,給那沒良心的織的,實指望他有個迴心轉意。如今到了這一步,也隻有你佩穿了。”

    王秋陽接過毛褲,摩沙著絨絨的細毛:

    “多好的毛褲,這一針一線,對李明月寄托著多少深情啊!”

    李桂枝的臉騰地紅了。

    “秋陽兄弟,別恥笑我,行嗎?往後的日子,隻要你不嫌棄,俺給你洗洗涮涮,也就有了依靠,孩子也有了爹。”李桂枝的淚刷地流下來,頭歪倒在王秋陽的胸口。

    “李嫂,別悲傷。”王秋陽把李桂枝扶坐正,摸去她臉上的淚花,“我有個預感,李明月總有一天,會迴來給你賠禮道歉,承認錯誤的。”

    李桂枝搖搖頭:

    “都領著人家出國了,哪會有那一天?”

    王秋陽卻固執地說:

    “會的,哪怕他去了天涯海角,他是喝汶河水長大的,骨子裏還裝著咱這一方人情。樹高千丈,落葉歸根,你就等著。這毛褲呢,你就留著,等他有一天迴到汶河來,你就親手給他穿上。那會兒,他會顫抖著跪倒在你腳前,痛哭流涕,扇自己的嘴巴,那時你才是勝利者,這叫以善抗惡惡自滅。”王秋陽激動地揮著拳頭。

    李桂枝固執地送王秋陽。林蔭道上,路燈的黃光裏,王秋陽和李桂枝並肩地走。

    “秋陽兄弟,你把小真嫁給了大雨;我吧,沒那個條件;白雲嵐那邊又不知啥情況,聽說是有人了。你至今還孤身一個,這茫茫人海,就沒個知心的?”李桂枝幾近悲哀地問。“桂枝,說什麽呢,你和李明月敢說沒點那個?”

    “要說感情,他當民辦那會兒,領六塊錢給我五塊,自己隻留一塊買煙抽,一天不見想得慌,可那是過去。”

    “這就是啦,人是有記性的動物。桂枝,等著吧,等待也是一種幸福,就像我。”

    王秋陽的目光舉向夜幕。

    李桂枝怔怔地望著這個癡情的人,倒顯得自己輕佻了,手不好意思地緊緊握住王秋陽。

    靈兒和民工們上工,他機敏地爬上他的吊塔,攀進吊塔頂端的起重倉。他輕拉動操縱杆,可是,起重臂上的鋼絲繩輕易地脫開了滑輪的溝槽。

    樓頂上指揮員擺動小紅旗,宣布暫停。

    這是個棘手的事兒,靈兒瞅瞅四周,輕輕地走出起重倉,沿著起重臂,小心翼翼地朝端點走,下麵的民工提心吊膽。

    靈兒是走在雲彩上的,他大膽違章,又沒有任何保險措施。

    “小心,靈兒,”有人喊。

    靈兒微笑著往前走,他輕輕走到起重臂頂端,抓緊繩索,撥拉到滑輪的溝槽。騰一下,他感到一股強力把他推開。

    “有電!”他猛喊一聲,身體已被打出起重鐵臂,拋向無垠的藍天裏。

    “靈兒,”人們一齊狂唿。

    靈兒被甩向空中,翻了幾個個兒,落到二十幾米的地下。

    “靈兒,”人們撕心裂肝。

    救護車刺耳的鳴叫聲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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