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平展的灰色瓦房,操場模樣的空地上豎著根木樁,頂端挑起一隻籃子。籃子沒了底,幾個孩子瘋搶一隻破球,每投進那懸起的破籃子,就爆出一陣狂笑。李明月和石大柱覺得好笑,心想這大概就是真正意義上的籃球了。

    狗子五爺坐在貧管組的木椅子上,袒露出紫色的胸膛,臉上的皺紋絲毫不動,木雕石刻一般,紅旱煙葉卷子冒著嗆人的藍煙。

    李明月和石大柱上前給他鞠躬:

    “狗子五爺,我們來向您老人家報到來了。”

    狗子五爺微微睜開溢滿漿液的眼睛:

    “秋陽怎麽沒來?他到哪裏去了,還在城裏嗎?”

    李明月和石大柱互相看看,不置可否。石大柱突然靈機一動說:

    “再過些天他就來。”

    狗子五爺說:

    “秋陽那孩子比你們有能耐,那年我種了半畝地的瓜,眼睜睜看他偷去了不少。”說著爽心地笑。

    李明月和石大柱捂著嘴笑。

    “你們要好好教娃娃識字,不要教偷瓜。舊社會,咱窮人的孩子上不起學,可憐我那老姐姐,十一歲就跟人家當童養媳……”狗子五爺淚流滿麵。

    李明月和石大柱趕忙勸說:

    “狗子五爺,您老放心,我們一定好好教娃娃們念書。”

    王秋陽一步跨出汶水監獄的大門,他不習慣地眨眨眼睛,望一望碧藍的天空,天空裏滑過自由的黑鳥。

    滿臉胡子、蓬頭垢麵的王秋陽,背著簡單的行囊,穿過汶水城裏古老的街巷,走向故鄉汶河鎮。兩年多的鐵窗生活,他思念汶河,思念爹娘,思念白雲嵐。眼下,也隻有汶河鎮後河村的農家小院,能寬容他,接納他。

    無邊的沃野上,鳥兒翻飛,王秋陽審視著這自由的世界,他走得很慢。黃土路邊的萋萋芽草開出粉紅的花,絨線球一般,兩隻黃蝴蝶雌飛雄繞,追逐嬉戲,王秋陽禁不住蹲下身捕捉,捧在手心的時候,他又把它們放飛了。

    王秋陽沿寬敞的黃土路朝汶河鎮走。求學的時候,他走了不知多少趟,今天走來,卻覺得格外的陌生與神奇。

    大路的拐彎處傳來嗩呐的鳴唱,高亢、悲涼。一支送親的隊伍緩緩走來,大紅的花轎,後麵是馱嫁妝的騾馬,送親的使者披紅戴花,王秋陽急忙躲到路邊。

    隊伍突然停了下來,轎簾掀開,濃妝豔抹的新娘怔怔地盯著衣衫襤褸的王秋陽。王秋陽也望見了她,粉白的脖頸桃花的腮,彎彎的柳眉滴露的眼,青雲般的發髻堆在腦後,那大紅的棉褲襖……他突然覺得天旋地轉,如墮無底的深淵。“雲……雲嵐!”

    “秋陽!”

    沒有說上一句話,送親的隊伍繼續前行,滾燙的熱淚在臉上流。

    王秋陽跪倒在黃土地上,撕心裂肝般地疼痛,雙手深深插進黃土地,風不刮,雲不動,獸不走,鳥不鳴。

    王秋陽躺在自己的土屋裏,不吃不喝,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一直流到眼窩幹涸。發燒了,他燒得眼睛通紅,滿嘴火泡。考學時的烙餅,山間茅屋的避雨,蘆葦塘邊的親吻,一串串美麗的鏡頭老在他眼前迴蕩。

    皮爛了有骨,

    葉子爛了有根。

    海枯石碎,地老天荒,

    我等著你……

    這寫在貼身小本子上的詩句,能否表達一位純情少女的心?送親的嗩呐卻是那般的刺耳,人世間還有沒有真愛?不睜眼的老天爺呀,為什麽挖走我的心尖子?!

    狗子五爺來看王秋陽,秋陽爹焦躁地跺著腳說:

    “都三天了,硬是湯水不進。”

    端煙袋的狗子五爺坐在王秋陽床邊,窗欞外銀星閃耀,月芽一彎淡眉。生產隊的批鬥會召開了,兩位背槍的民兵來到王秋陽家:

    “蕭紅書記要王秋陽參加大會,接受批鬥,他屬勞改釋放分子。”

    狗子五爺說:

    “秋陽犯的是娃娃們的事,不是偷盜搶劫,殺人放火。你們去吧,有事我找蕭書記說。”

    狗子五爺又勸王秋陽說:

    “人生咋會不遇到個坎兒?去學校那邊教書,他們不同意,說是犯有前科。先生嘛,身正為範。我看你就先到窯上去吧,大小是個手藝,還有些收入。”

    當年造反的學生紅司令王秋陽,從此開始了他的農民生涯。這就像一顆野草的種子,落到土裏還會長出野草,一顆樹的種子還會長出大樹一樣,千真萬確。

    春天,王秋陽趕著耕牛,扶著木犁,在田野上耕耘。他把皮鞭甩得叭叭山響,驚飛了天上的黑鳥,牛兒哞哞地叫著,身後蕩起黑色的土浪。

    生產隊派人挑來了綠豆湯,王秋陽捧起瓦罐沒命地喝。破草帽,大襟褂,青布鞋露出腳趾頭,他成了地道的農民。

    秋天,是豐收的季節。王秋陽坐在大車上,排裝紅彤彤的高粱,下麵的人喊著號子,把高粱穗挑到車上。

    王秋陽隨著搖晃的大車,把高粱送到打穀場上。

    入冬了,王秋陽又推著獨輪車,和鄉親們一起出河夫輸通河道。獨輪車上裝了柴禾、鐵鍋、風箱、白菜、蘿卜、油鹽、棉被等什物,長長的隊伍像是逃荒。

    河道很寬,河夫們把河泥挖出,運送到河堤上。用筐抬,用車子推,黑乎乎一河筒子人像烏鴉集陣,螞蟻搬家。

    開飯了,以生產隊為單位的窩棚旁,露天支著大鍋。人們圍著大鍋喝玉米粥,吃蒸窩頭。

    晚間,月光清涼如水,窩棚裏的年輕人打撲克、下棋,王秋陽自己對月光發呆,無邊的夜顯得那般漫長。

    汶河鎮的草班子劇團來慰問民工,戲台就搭在河灘上,幾根竹竿支起彩棚,點亮汽燈,先是唱幾段《紅燈記》,下邊的河夫喊換戲,演員搖身換裝,唱起了千古《梁祝》。《樓台會》一場唱得淒淒哀哀,悲天憫人,河夫們都擦眼抹淚。

    “台妹妹,我想你,一日三餐無滋味。”

    “梁哥哥,我想你,那夜不想到雞啼!”

    ……

    台下的王秋陽就想起了白雲嵐,想起了白雲嵐對他的好處,淚流不止。

    汽燈熄了,戲殺了,河夫們的感官得到了刺激和滿足,紛紛迴棚趴窩睡覺。河堤上,隻有王秋陽孤零零地坐到雞叫,坐到天明,淚流到天明。

    第二天午飯時,縣宣傳部來人調查,後麵跟著汶河鎮公社團委書記蕭紅,後河村團支書王貴來。蕭紅書記嚴肅地問:

    “昨晚上演了什麽戲,屬不屬於封資修黑貨?”

    幾個青年人端著玉米粥海碗一起唱:

    “臨行喝媽一碗酒,

    渾身是膽雄赳赳……”

    一個小夥子站出來唱:

    “鳩山設宴和我交朋友,

    千杯萬盞會應酬。”

    河堤上爆出一陣笑聲。

    王秋陽真的跟窯匠王老四燒起了瓦罐瓦盆。

    窯場上的瓦罐盆作坊裏,王老四長長的腿杆子蹬一下底下的腳踏板,木輪盤就迅速旋轉起來。他手裏的那塊稀泥巴隨著轉動,溜轉成了一隻泥盆或者一隻泥罐。泥盆泥罐的坯子在棚下晾幹,裝進土窯,點火燒製。

    火是秫秸火,把窯堂燒成了玫瑰紅,水汪汪的異常美麗。

    “燒窯,功夫全在火堂。人心要實,火要虛,全堂都要燒到。夾了生,瓦罐盆出了花臉,就賣不成好價錢。”王老四誠懇地告誡王秋陽。

    出了窯的瓦罐瓦盆擺了一地,一色的磚紅色。燒得好的,底下還留有白色火焰的痕跡。王秋陽非常喜愛這些暖色,拿起盆子翻來複去地欣賞。

    “罐子打水,盆子洗菜、淘糧食,幾千年了,過日子少不了。這種底上帶眼的是花盆,下水,不漚花根。”王老四不厭其煩地講,“至於這一種,是給亡人摔的老盆。”

    “人老了,為什麽要摔一個盆子?”王秋陽問。王老四深沉地說:

    “人嗎,一輩子不是容易,風裏來雨裏去,三災八難,臨走還不該帶個盆子?”

    王老四未說出道理,其實王秋陽聽老師講過,這民俗還起源於春秋。莊周的妻子死了,鄰人都去吊喪,莊周敲著瓦盆歌唱。鄰人不解,莊周摔碎瓦盆說,人死了,就像這瓦盆一樣,來自於自然,又迴歸了自然。於是,後來中原的人死後,都摔一個盆子。

    撫摸著那些瓦罐瓦盆,王秋陽覺得仿佛摸到了黃河文化的源頭。

    瓦窯旁邊有一片鬆柏林,高大的龜馱碑被掀倒了,石碑摔斷成三截,墳墓被掘開。

    “這是什麽人家的墓碑呢?”王秋陽邁進鬆柏林去察看,見碑上有“大清禦賜”的字樣,王秋陽不解。

    夕陽裏,守著瓦罐瓦盆吸煙的王老四講道:

    “說不準是哪一代上,禦帝爺下江南微服私訪,一日路宿咱這汶河鎮,一群姑娘們去瞧熱鬧。聰明美麗的米蘭姑娘讓禦帝爺格外開心,私下裏答應返京後娶她為嬪。那米蘭姑娘甚是高興,自此口福大開,心寬體胖。誰知那禦帝爺政務繁忙,返京後把娶親的事忘得一幹二淨。”

    “後來呢?”王秋陽急著問。

    “後來,”王老四拔下嘴上的煙袋,吐一口藍煙。“禦帝爺金口玉言,米家人進京稟告,宮庭太監傳出話來,禦帝爺懷疑姑娘不守貞節,身懷有孕。”

    “皇上怎麽能這樣?那米蘭姑娘呢?”王秋陽急不可耐。

    “那米蘭姑娘為正操守,剖腹自殺,由米家抬去京城驗屍。禦帝爺感念米蘭姑娘忠貞不二,含淚下昭,按皇嬪禮儀將其厚葬,認下米家皇親國戚,並親賜紅漆大門銅牙子。”

    聰明美麗的米蘭姑娘拚卻性命,換來了那冰冷的斷石殘碑,如此深邃的文化內涵,又讓王秋陽陷入了深深的苦思之中。

    王家的土屋裏,秋陽娘在跟秋陽爹爭吵。

    “秋香都快三十的人了,連個婆家也沒說上,你這當爹的咋就坐得住?”

    秋香聽膩了這些話語:

    “我老在家裏不用你們操心。”她自己也覺得無依無靠,命太苦,說這話時眼裏汪滿了淚水。

    秋陽爹光吸煙不說話,秋陽娘急得擂他的後背。好半天,秋陽爹才無奈地說:

    “秋陽這孩子學沒上成,還坐了監,落下這名聲,咋能說上門親事?咱王家還得傳宗接代啊!”

    秋陽爹想拿女兒秋香給兒子秋陽換親。

    無邊的暗夜,無邊的寂寞,王秋陽沿汶河鎮老街去找李明月和石大柱,灰暗的日子讓他感到胸悶難耐。汶河鎮中心小學校裏,油燈下,李明月在鋼板上噝噝啦啦刻一張蠟紙,石大柱則在擺弄一架老掉牙的油印機,弄得滿臉都是油汙。

    “王秋陽,我們還以為你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呢!”李明月喜出望外。

    三個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石大柱朝王秋陽胸口砸了一拳。

    “爆什麽爆,一個燒罐子盆的,比不上你們,人民教師,為人師表。”

    李明月搖搖頭說:

    “家有隔夜糧,不當孩子王。記工分的民辦教師,每月津貼費六元。”

    王秋陽悲哀地分辯道:

    “貧下中農一分也沒有啊!”

    石大柱從抽屜裏拿出幾瓶紅薯幹燒酒:

    “這是親戚給兒子辦喜事,托我,我托學生家長去供銷社走後門買的,今天我就借花獻佛,咱們一醉方休。”

    王秋陽推推酒瓶說:

    “還是算了吧,人家等酒辦喜事呢!”

    “我再想辦法。”石大柱說。

    “我去辦些菜肴。”李明月要動身。

    石大柱攔住他說:

    “算了,魏爺爺馬上就來。”

    說曹操,曹操就到。有人推門,魏老頭挎個籃子進來:

    “喂爺爺的花生,不焦不要錢。”

    “喂爺爺,這把年紀,你這不矮了兩輩?”王秋陽半開玩笑地問。

    “窮人沒錢矮三輩。我這叫違法經營,搞投機倒把,發展資本主義。”魏老頭轉動著狡黠的眼睛,“也就是你們這些當先生的,還下點貨。”

    夜深人靜,同學三人就著花生推杯換盞。

    “秋陽,五千年的文明都在你手上展現了!”李明月調侃說。

    王秋陽無奈地搖頭。

    “秋陽,說實在的,你在裏邊,人家雲嵐在這裏教書的兩年,沒少流淚,光日記寫了幾大本子。你知道,這事兒叫誰也扛不住,她可是有個當百貨公司副主任的姑姑啊!”石大柱解釋說。

    王秋陽把頭低得很低:

    “大柱,我能理解。”

    李明月說:

    “秋陽,你不知道,雲嵐為你們的事,她……她喝過煤油,吞過針,出嫁前的那個夜晚,一家人守了她一夜。”

    王秋陽的眼睛在滴血。

    酩酊大醉的王秋陽沿汶河鎮石板老街往迴走,他覺得天旋地轉,腳底下像踩著棉花,心裏卻無比的暢快。

    楊柳岸明月朗照,清風吹灌著王秋陽的胸膛,模糊地展現在眼前的是一戶農家,緊閉著木板柴門。

    “我怎麽到了這裏?這可是白雲嵐的家……”王秋陽胸間感到一陣刺痛,傷心地倒在河堤上。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這是誰的詩句呢?王秋陽半夜醒來,翻個身,河堤硬硬的,隻覺得涼風習習,有些透骨。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這個夜晚的王秋陽,突然奇怪地詩興大發。

    不知何時,王秋陽的身上多了件什麽人的軍用大衣。

    “管他呢!”他收緊大衣,又翻身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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