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地蒼茫一片,飄飄茫茫的不知是山中的霧氣,還是田間的焚煙。


    家住村口的周寡婦,仰仗先夫留下的遺澤,無須像村中絕大多數的人一般,要麵朝黃土背朝天,汗流滿麵,才得糊口。每日臨窗對鏡貼花黃,舒一口輕歎,流兩行清淚,卻不明白是苦還是樂。


    銅鏡在鄉下是一個罕見事物,村裏的少女婦嫗平日裏也不過是對著水麵胡亂摸兩頭發罷了,哪來這個閑錢和閑時買一塊銅鏡,再在鏡子前坐上個半日的。這口銅鏡還是當年夫君特意去縣城,賣了一頭三個月大的山羊,才買來的。可惜歲月不饒人,銅鏡已經有多處裂痕,且是綠鏽斑斑,鏡子前的人兒,已經不複從前美麗可人。而那送鏡子的人,也早已不見了。


    周寡婦往臉上敷了厚厚一層的白粉,又是抹了胭脂,添了唇紅,雖然不及從前那般清秀靈動,但紅葉黃花也是別有韻味。也難怪村子裏的那些老男人每日總是在周寡婦的屋子邊轉悠。


    今晨,老潑皮謝二出奇地沒有出現在周寡婦屋子邊上,倒是一個站在村口遠眺的青年人,卻是引起了周寡婦的注意。


    這小子,好生奇怪!


    由於他背對著周寡婦,一時也看不清其麵容,但他的衣著打扮卻是已經叫周寡婦稱奇。


    錦國號稱衣冠上國,禮儀之邦,自古以來就有這衣禮文化。所以是什麽樣的身份,穿什麽樣的衣服,紮怎麽樣的發髻,這都是極有講究的。雖近年來,衣禮講究漸漸淡了,但一些基本要點還是不可以忘記的。但看著小子的衣著,既不像是士族大夫穿的寬袍廣袖,又不似貧苦人家的豎褐短衫,衣物極其貼身,又是對襟而開,這就好像是西邊的胡人服飾。


    周寡婦年輕時候,隨夫君走南闖北,不能說是見識廣博,但也是可謂開過眼界,否則也不會曉得怎麽樣是胡人衣著。但再如何也不過是一個村野農婦,又怎能究個清楚明白呢?


    衣物還好,隻是這小子的頭發......


    錦國儒學氣氛濃厚,敬天禮法早就深入人心。所謂:“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肆意剪發理發,莫說是不孝於父母,甚至還是觸犯國律,當是拉到府衙,杖責三十。所以錦國甚至還出過蓄發出家的儒僧,也不知是一個美談,還是一場笑話。


    但眼前這個小子,竟是理了一個短發!


    周寡婦守了這麽多年貞潔,事情經曆多了,人也見多了,總是若有若無間可以看出些事物表象下的端倪。


    這個小子單是看背影就不甚簡單,見他身材高大,四肢勻稱,也不像是一個勞碌命,估摸著定是哪個富貴人家的公子。至於為什麽會來白石村這個窮鄉僻壤,那周寡婦也就不得而知了。


    尋思著要不要上前去搭話,但礙於自己頂上那貞潔牌子,周寡婦還是選擇了靜默。


    可惜她選擇靜默,但這小子卻是轉過身來了。


    沒錯,這人正是穿越而來的江森。昨夜醒來後,和那三兄弟稍稍聊了會兒,知曉自己現在所處的世界是一個與古華夏國極其類似的世界,在言語、文字、風俗、習慣、文學,甚至是曆史上,都有著難以估量的類似。


    江森腦子一片混混沌沌,躺在土炕上思索了一夜,待到清晨曙光初現,才是暗自起身,來到村後,遙望自己當日來時的樹林,心中卻是有說不出來的感覺匯聚。


    本以為是一死可以一了百了,但是上蒼竟是叫我來到這般境地,究竟是為著什麽呢?


    忽然,江森的心頭湧上一個異樣的感覺,他雖然年輕,但在商戰上也是一名老將,多年來慢慢養成過人的五感,但最重要的還是一種難以名狀的直覺。


    有人在看自己!


    江森轉過身來,果不其然,在自己身後的一處茅草屋中,果真是有一個濃妝塗抹的美婦在打量著自己。


    見江森突然轉過身來,周寡婦也是一驚,同時又是心頭一顫。


    好小子!竟是長得如此俊朗!


    見到他眼中似有些警戒,周寡婦為人多年,早就已經是人精,忙是開口道:“哎呦!這位小公子好是麵生,應該不是白石人氏,卻不知是從何地而來,到何地而去啊。”


    不知為何,當江森看見這周寡婦後,心中卻是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像是厭惡或不悅。


    在這婦人身上,怎是看見江夫人的影子?


    白石村民風淳樸,村民都是單純得很,隻曉得些許烈女節婦的軼事,故而對周寡婦宛若菩薩般崇敬,又如何曉得烈女不敷粉,節婦不抹唇,一個終日濃妝厚抹的寡婦,又豈真是什麽好人?


    隻可惜江森不曾聽過什麽烈女節婦的話本,也不知曉眼前這人竟是一個喪夫的寡婦,隻是僅僅一眼觀望,心中就是有一絲厭惡與不悅。


    周寡婦自然不知道江森心中的情緒,隻是聽江森不開口,便是繼續搭話道:“見公子的著裝打扮,不像是我中土人氏,但見公子的模樣長相,倒是也不似番胡人。”


    雖然心中不悅,但是江森也是不便直接表現出來,點了點頭,道:“我確實是從一個極遠的地方來的。”


    “哦?”周寡婦一挑眉,眯起丹鳳眼,笑道,“卻不知是什麽地方?”


    江森敷衍說道:“不過是一個小地方罷了,莫說是說出名字來要叫夫人一頭霧水,卻是連名字都不曾有。”


    “這般......”周寡婦依舊微笑,也不再追問。隻是心中暗暗偷笑,這小子的話若是去誆騙那些連縣城都不曾去過的村夫愚婦,說不定還能叫人有幾分相信。但是真是當周寡婦聽不出他話中的意味,隻是問一個家在何處,既是這般躲躲閃閃的,自然沒有那麽簡單。其他的暫且不說,單說他那一口標準流利的官話,恐怕整個錦國也隻有盛京才有了吧。再看他氣宇不凡,不似寒門子弟,周寡婦暗自思索,這小子八成是盛京誰家的公子哥。


    若真是如此,那他這一身怪異的衣著打扮倒也是好解釋。近年來番胡之地多有人進錦國商貿,送來番胡才有的各色的商品,換取錦國的絲綢、瓷器等。這個小子既然是盛京大家公子,那麽要搞到幾件番人穿的衣服倒也是容易。


    卻是不知這位盛京的公子哥,來到白石村這般窮鄉僻壤的地方,是為著何事。


    兩個人一人在屋內,一人在屋外,阻隔二人的不過是一堵土坯牆,而連結二人的卻是一扇簡易的窗戶。


    二人隔窗相對,隻是心思中各有計劃,倒也不甚在意。


    周寡婦把量一下,知曉了輕重,決意還是開口詢問:“既然公子是遠道而來,卻是不知公子來此地又是為了何故?”


    或許是從江老爺子那裏學來的習慣,江森也會時不時地用餘光去暼視別人,也是不清是習慣還是刻意為之,但每當這時,隻能說明江森的心情已經是極為不佳了。


    聽他說道:“在下不過是來此......來此尋找一個人罷了。”


    “找人?”周寡婦突然樂開了花,嗬嗬笑道,麵頰顫動,其上的白粉竟也是稍稍脫落,“公子是說笑了吧,此處白石村是錦國近乎東南端,此去往東便是茫茫林海,唯獨本村才有人煙,且不說平日無人前來,若是真有人來,又豈不會給我等知曉嗎?”


    看見周寡婦這個不明意為的笑容,江森心中卻是無由的一陣傷感起來,歎道:“我本以為可以和她長相廝守,卻不料總有人從中作梗,我隻知曉她往那去了,本是想著一並隨去的,卻不料來到此處。”


    江森這話是指著袁宛希說的,他本以為袁宛希死去了,所以要一並去赴死,但實在是造化弄人,江森他竟是連死都不曾死成,卻是來到這個地方。


    江森現在說出這話,看似是對周寡婦說,其實冥冥之中卻是對著江夫人和江老爺子說的,他們這些從中作梗的“惡人”,倘若知曉江森會落到如此田地,卻不知會是何感想。


    隻是周寡婦聽不懂江森所說何意,單單望見江森臉上滿了神傷之色,聯想到一些往事,自個心中竟也是暗暗傷感起來,問道:“莫非是心儀的女子?”


    江森搖了搖頭,道:“是我的妻子。”


    “妻子?”周寡婦麵上忽現驚色,但又隨即平定下來,苦笑道,“這世間苦情人太多太難......”


    周寡婦不曉得江森究竟是何事,但憑著先前的猜測,也是有了幾分推斷,又是聯想己身,以為眼前這個俊朗公子,定是盛京誰家權貴之子,奈何愛上了什麽樣的女人,隻是家中不允,便是要鬧一場削發還父母的戲份。自以為可以和妻子一生一世,但又給歹人從中破壞,此刻倒是尋妻來了。


    其實這周寡婦也是某世家小姐,平日裏愛看戲,後竟是愛上了那唱戲的小武生,二人隨即私奔,四處奔波,哭過笑過,愛過恨過,之至終是要天長地久了,卻叫一場飛來橫禍奪取了那個小武生的性命。周寡婦心力憔悴,至終尋到了個清淨村子,隻想在此歸老百年。今日隻是望見江森幾眼,竟是叫她迴想起那些往事,熱淚一下子湧上眼眶,假意整理散落的發絲,實則是要擦去眼角的清淚。


    其實剛剛江森講出的話,在他心中已經醞釀許久,從他知曉自己來到了另一個世界,躺臥在冰冷炕頭,翻來覆去,心中不過是在思索著這事罷了。在想,卻是久久想不明白。


    周寡婦不動聲色擦去淚水,自以為已經掩人耳目,想要再開口說話,卻發現自己的聲音竟是哽咽了。


    聽見周寡婦哽咽的聲音,江森的目光便是聚焦到其身上,周寡婦心中又急又羞,兩行清淚隨即淌下,抓起梳妝台上的木梳用力一丟,氣急敗壞地說道:“看什麽看!沒有見過女人流淚嗎?”


    隨即,拿袖子擦拭淚眼,然後狠狠地關上了窗戶。


    江森站在窗外不明覺厲,隻能隔著這窗子隱隱約約聽著裏麵周寡婦抽泣的聲響,心想自己又沒有做什麽,或是說什麽,這個女人又是為何哭泣?


    正當江森思考的時候,一隻手忽然搭在了江森肩上。


    “你小子竟是能將周寡婦欺侮至流淚,也是有些的本事!”


    江森轉身看去,見是謝二、薛一二人,見了一禮,喚了聲:“薛叔、謝叔。”


    二人隻是鄉野村夫,也不懂什麽禮數,不曉得要什麽迴禮,隻是嗬嗬嬉笑。


    江森心中暗想:原來這個女人是一個寡婦,也難怪自己隻是說起和宛希之事,也不曾說起別的什麽,卻是叫她流淚了,原來也是性情中人!


    謝二望著那緊閉的窗扉,又是隱隱聽見那嗚嗚咽咽,不知是喜還是怒,隻是伸手輕敲了一下江森的後腦勺,然後說道:“走吧!咱們迴家。”


    迴家?江森先是一愣,然後才緩過神來。


    薛大、謝二、沈三都是赤條條的光棍,單身了一輩子,年老了也隻有三人相依為命,那日撿了一個江森迴家,就當是自家子侄看待。也不求別的什麽,卻是求江森能多住幾日。


    其實莫說這三位膝下無子,江森又何嚐享受過父愛?他的父親可以給他金山銀山,但卻不及這三位從草木灰中掏出的一顆番薯溫暖。


    迴家了,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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