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紫蓉收拾完簡單包袱,走出了那間她居住了半個多月的柴房。


    經過了這段時間的調養,她身子已經恢複了大半。如今最大問題便是,她沒有銀兩能差人告知家人及胡大哥,關於她落難之訊息。


    一想到此,華紫蓉便不免有些氣惱自己不像其他女子一樣,會在身上披金戴玉的,否則如今至少會有點盤纏在身哪!


    不過,也幸好她身上沒有任何金銀首飾,否則盜賊為了搶奪那些財物,斷臂傷人之舉都有可能,她這條小命可能早就保不住了。


    華紫蓉歎了口氣,走出柴房。


    朱大叔、朱大嬸早已經守在前門等候。


    此時,門前那條青綠河道間,小舟往返一如往昔熱鬧。河上小販劃漿,吆喝兜售菜蔬之聲亦仍絡繹不絕。然則,這份熱鬧這時卻不曾讓三人臉上展現一絲笑顏。


    “蓉丫頭,東西都準備好了嗎?”朱大嬸紅著眼眶說道。


    “謝謝朱大叔、朱大嬸的救命之恩。”華紫蓉雙膝落地,一連磕了幾個響頭。


    “快起來、快起來啊。”朱大嬸大哭出聲,連忙扶起她。


    “大嬸!”華紫蓉張臂擁住她,兩人抱頭痛哭了起來。


    向來沉默之朱大叔,站在一旁猛擦著眼淚。他們兒子臥病已久,這幾日和紫蓉丫頭倒也培養出一些親子之情了。


    “要不是我們那兒子身子差,實在抽不出多餘銀兩來幫你,你也不用外出去幫傭……”朱大嬸哽咽地說道。


    “大娘,你千萬別這麽說。你們救我一命,又收容了我,對我已經是恩重如山了。”華紫蓉舉起袖子擦著大娘的眼淚,自己淚水卻還是一個勁地猛掉。


    “你這雙青蔥十指一瞧就是沒做過事,我是跟西門府管家說過你識字,又懂得算籌之事,可他們隻缺廚房丫頭,你到那裏牙根可要咬緊一些,知道嗎?”朱大嬸不舍地拉著她的手,頻頻交代道。


    “我知道。”華紫蓉點頭,牢牢地握著朱大嬸的手。在胡大哥那方等不到她的到來,沿路尋人找著她之前,她需要工作賺取銀兩,才有法子請人送信哪。


    “還有啊……這西門府擁有兩省數十家藥鋪,在裏頭幫傭銀兩雖然多一些,可聽說那西門主子喜怒無常,偏偏又長了張俊臉,女子若是貪戀了他那張臉孔,總沒什麽好下場……”朱大嬸愈說,風幹似的臉上皺紋愈是擠得更深了些。


    “大嬸,我現下哪來的心思,貪戀什麽好看臉孔呢?”華紫蓉苦笑地說道,小臉在經過了這一迴生死關頭之後,瘦得隻剩一道尖尖下顎和一雙烏亮大眼了。


    “河埠頭接運船應當快到了。再不走,就來不及在天黑前到達西門家了。”朱大叔催促著,黧黑臉龐掩不去殷紅眼眶。


    “我一得空,就會出來看你們的。”


    華紫蓉揪著包袱,在淚眼婆娑間一再地迴頭、一再地深深鞠躬,隻盼得有朝一日能有機會好好地報答朱家人。


    離開朱家,華紫蓉走到河埠頭登上小舟。一個時辰之後,正好趕在黃昏日落之前,抵達了西門府。


    一踩上西門家私人河埠頭,華紫蓉馬上被帶到了耿管事麵前。


    “你就是華紫蓉?”耿管事問道。


    “是。”華紫蓉恭敬地迴答。


    頭發花白、識人已多之耿管事,將她上下打量了一迴。


    這就是豹爺那日要他派人去救、並要他給份工作之小丫頭哪!模樣雖清瘦了些,一身樸實打扮也無法遮掩去那一對明眸所透顯出的聰穎不凡。


    隻不過,這倔強小娃引起了豹爺注意,可不見得是件好事啊!耿管事在心裏低歎了口氣後,開口了——


    “朱大嬸說你識字,懂得算籌之術,但我們帳房向來不聘生人。待得哪日你在西門府做得上手了,藥鋪缺人手時,我再差你去幫忙。我們宅裏按月計俸,沒出大差錯的話,一個月可以有一百錢的薪俸,主子賞錢另計……”


    華紫蓉聽著耿管事的話,心思卻漸漸飄開了。


    這西門府確實慷慨,她們華家待下人算是和善的,一個月也不過是七十錢,而她從前裁一件新衫便不隻一千錢哪……


    不能泄氣!華紫蓉很快地掩去心裏落寞,振奮起精神。她有手有腳,還能做事掙銀兩,沒啥好抱怨。


    “府裏人多嘴雜,多做事少說話這原則,用不著我多說吧。”耿管事說道。


    “我知道。”她隻想賺足銀兩,快點離開。


    “還有,在這宅子裏,主子便是天,主子說什麽,都不許頂嘴。知道嗎?”耿管事厲了聲色,慎重地交代著。


    “是。”華紫蓉抿緊唇,硬生生吞下一口不服氣。


    他們華家可不會這般待人,是以他們主仆之間向來感情甚篤,因此夏兒當時才會拚了命地要護她啊。


    華紫蓉低頭,忍住一陣心酸。


    “好了,帶她去灶房做事吧!”耿管事喚了人,將她帶至灶房。


    華紫蓉才進灶房,立刻便就被灶房管事趙嬤嬤派去挑水,一根扁擔與兩隻大桶旋即就被甩到了她麵前。


    華紫蓉雖然習武多年,可畢竟沒做慣粗活。


    不過才在灶房、後院井裏來迴了兩趟,那一根扁擔就在她肩上烙出了一道火燒痕跡般,痛得她連走路都顛簸。


    第三趟挑水時,她使勁握著係桶粗繩的一雙細掌已經磨出血來,而趙嬤嬤要她裝滿之大圓缸,甚至還盛不滿一半。


    第四趟,華紫蓉臉色發青,但她咬緊牙關撐著,不許自己於工作首日便倒下。


    “叫你挑個水,你當成我要你去做苦工不成嗎?一臉病容臭臉!”趙嬤嬤迴頭看到她,啐了一聲。“牛娃,你去接手這丫頭的工作。”


    牛娃從捆柴工作上起身,一把搶走華紫蓉的水桶,還忿忿瞪了她一眼。


    “趙嬤嬤,我還可以幫忙做些什麽呢?”華紫蓉站到趙嬤嬤一步之外,低聲地問道。


    趙嬤嬤瞄華紫蓉一眼,見她沒想乘機偷懶,麵團似臉龐這才和緩了些。


    “去給我幫忙端菜到主子院落裏!給我留神點,要是灑了一點湯湯水水,當心主子剝了你的皮。”趙嬤嬤擰了下她手臂,推她到一旁。


    “是。”華紫蓉被擰得倒抽了口氣,卻還是乖乖點頭。


    她跟隨在幾個丫頭後頭,以木盤端起一碗白瓷碧玉羹,走出了灶房。


    雖然一隻花梨實木盤及一碗碧玉羹,和方才那兩桶水之重量比較起來,實在是微不足道,但華紫蓉方才用力過度的手臂,其實仍在顫抖中。


    她吃力地捧著木盤,跟著前人走過一處梨木長廊。長廊右側蜿蜒著一處水池,流水盈盈,廊間係著十餘個造型精美鳥籠,鳥聲啁啾。


    “新來的,進大廳時,眼睛可別亂瞄。萬一惹得主子或是夫人們不開心,倒楣的總是我們這些奴婢,知道嗎?”走在華紫蓉前方的女子迴頭交代了一聲。


    “別連累我們,也別妄想耍什麽把戲,好讓豹爺注意到你,除非你活不耐煩了。”站在華紫蓉後方的丫頭也出聲說道。


    “我知道了,謝謝大家。”華紫蓉擠出一抹微笑,不得不注意到這些女子全薄施了胭脂,一個個鬢發亦都梳得油光水亮,和她現下蓬頭垢麵模樣實在大不相同。


    莫非這些女子都想藉著端菜之舉,好讓豹爺注意到她們嗎?


    可瞧她們表情個個戒慎恐懼的,又豈有一點搔首弄姿模樣?這位豹爺,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華紫蓉沒時間多想,便已經踏入了一處植滿了藥草之庭園裏。庭園焚燒著一股淡然香氣,聞之讓人心胸酥軟,情不自禁地微笑。


    華紫蓉怕失神,不敢多聞,連忙低頭跟緊前麵的人,走入主屋。


    主屋內香氣更濃,華紫蓉垂眸而行,隻依稀曉得主位長榻上依偎著一對男女,幾名樂伎則或坐或臥地倚在榻前。


    “豹爺,請用膳。”為首捧著菜肴的奴婢大聲說道。


    “嗯。”


    男人悶哼一聲,什麽也沒交代。


    一排奴婢於是站到了廳堂兩側,個個手捧著佳肴,目不斜視地看著地板。在豹爺沒讓人離開之前,沒人敢擅自妄動。


    華紫蓉能感覺到手臂止不住地顫抖著,隻得更加使力握緊木盤,免得砸壞了東西。


    男人無視於那一排奴婢,依然斜躺在寵妾苗芊芊懷裏,讓她纖纖玉手剝著葡萄伺候著。


    苗芊芊將葡萄去子後,放至他唇間。


    男人咬下了多汁葡萄,同時扯著她的纖白十指,吮著其上的葡萄汁液。在她嬌喘地紅了臉麵之際,他扯下她的身子,在她耳邊述說著今間要如何用她的身子品嚐著葡萄汁液之點滴……


    苗芊芊動了情,身子更挨向男子肆無忌憚的挑逗大掌,柔荑也隨之撫上他結實胸膛撫摸著他,完全沒注意到男人璀眸在她一廂情願的碰觸下早已變冷。


    “我餓了。”他將苗芊芊推到一旁,翻身坐起,一身鶯黃綢衣翩然若飛。


    幾名壯漢立刻上前,抬來一張鑲銀嵌玉之烏木長桌,讓婢女們逐一放下佳肴。


    華紫蓉鬆了口氣,在瓷碗終於落到桌上時,顫抖雙手不慎發出了過大的碰撞聲響。


    榻上男子不悅地朝她瞥去一眼,原本要斥喝之薄唇,卻在一瞬間發出了冷戾笑容。


    “豹爺,人家最愛的這道芙蓉肉是怎麽做的?”苗芊芊以銀箸挾了塊香肉入口,柔若無骨的身子再度偎至他身側。


    “你們誰來說說這道芙蓉肉是怎麽做的?”西門豹往奴婢們看去一眼。


    一排奴婢全都低下頭,無人敢開口。


    “全都不知道嗎?那全都帶下去,喝個幾天的啞藥吧,反正你們什麽也說不出口。”他譏諷地笑著說道。


    華紫蓉後背驀泛起一陣寒顫,不明白這人怎麽有法子做出這般殘忍之事。


    強灌奴婢啞藥,是一般主子會做之事嗎?


    “我……奴婢知道這道菜的做法。”華紫蓉握緊拳頭,低聲說道。


    男子瞥向她,冷眸於瞬間璀變出萬道光芒。他就知道她會有些意思。


    “說。”他命令道。


    “這道芙蓉肉得先選取精肉一斤。先以清醬醃製後,風幹一個時辰。其後,再選取大蝦四十隻放於豬肉之上,敲扁之後,以滾水煮熟。之後,熬煮菜油半斤,將肉片放至銅製漏勺裏,在滾油鍋裏……”華紫蓉仔細地將娘生前極愛的這道菜,說了個仔仔細細。


    “唉呀,我還不知道這菜這麽麻煩呢!”苗芊芊掩著唇笑,眉宇之間盡是得意神色。


    “你這張嘴兒愛吃,我就天天讓灶房燒給你吃。”男子握起苗芊芊下顎,重重吮吻了一迴後,這才抬頭再次看向“她”。“你到前麵來領賞。”


    “謝豹爺。”華紫蓉上前一步,依然沒有抬頭。


    他從一旁藤籃裏隨手拿了一串銅錢扔到地上。


    是一百錢!


    華紫蓉看著那串銅錢,心裏倒抽了一口氣,小臉激動地泛了層紅暈。隻要存夠了一千錢,她便能讓人通報家人她落難的消息啊。


    她彎身拾起那串銅錢,手指顫抖著。


    突然,另一串銅錢從空中而落,重重地砸在她的手背上。


    華紫蓉痛得縮了手,手裏銅錢就這麽叮叮當當地砸落在地麵。


    “不過一點小錢,也值得你雙眼發亮?我再賞你一串,不過我想要你先抬頭看著我。”男人傾身向前,黑眸炯炯地盯著她。


    華紫蓉一怔,卻還是緩緩地抬起頭。


    “是你!”她驚唿出聲,腳跟一時沒立穩,整個人便狼狽地跌坐在地上。


    西門豹低笑出聲,起身往前一站,居高臨下地睥睨望著她。


    “又碰麵了,我們真是有緣啊。”西門豹長發隨之拂到胸前,俊美臉龐因此染上幾分旁若無人的傲慢。


    華紫蓉咬緊牙根,完全沒想到自己竟會在這兒遇見那個視人命如草芥之男子!


    “不是說我會有報應嗎?怎麽今日仍是我為主,你為仆地跪在我腳邊,等待著我的施舍呢?”西門豹挑眉一笑,斜飛上勾之杏眸漾著笑。


    華紫蓉想撐起自己,但顫抖的雙臂一時之間卻無法使力,隻得在他麵前,讓他看盡她咬緊牙關掙紮之一麵。


    好不容易起身了,她轉身便要往外走。


    “原來你傲骨也就這麽一丁點,不過也是個成不了氣候之丫頭……”


    華紫蓉迴身,瞪著他臉上輕佻笑意,恨不得伸手抓爛他唇邊那道譏諷笑意。


    她痛恨他,但她確實還不能走!華紫蓉看向地上的那兩串賞錢,她握緊拳頭,昂起下顎問道:“敢問豹爺,我還能拿迴我的賞錢嗎?”


    “沒問題。況且,我現下心情大好,還能再多賞你一些。”西門豹再拿出兩串銅錢,直接扔在長靴邊。


    華紫蓉瞪著他腳邊那兩串銅錢,心情水深火熱裏走了一遭。


    事有輕重緩急,為了能籌足銀兩,卑躬屈膝又算得了什麽大事呢?


    華紫蓉強迫自己不去在意他那兩道如影隨形之戲謔目光,她彎下身,先拾起他原先給的兩百錢銅錢,才又麵無表情地伸手去取那兩串置在他靴邊的銅錢。


    “拿了賞,不用道個謝嗎?”西門豹一腳踩住銅錢,眉眼漾著笑,心情大好地逗弄著她。


    “謝豹爺賞賜。”華紫蓉凜著臉說道,拾起了銅錢。


    也願你的報應早一日到達——她在心裏詛咒道。


    “你的名字?”西門豹語氣懶洋洋,瞿鑠眼裏顯然興味十足。


    “華紫蓉。”


    “大膽,竟敢在豹爺麵前直稱自己名字,你該自稱是奴婢!”苗芊芊心裏不是滋味,尖聲斥責道。


    “還是我的芊芊懂事。”西門豹長臂一攬,將苗芊芊整個兒攬進懷裏。


    苗芊芊豐滿胸脯經此一拉扯,幾乎快跌出胸口。她巴著西門豹手臂,媚眼一眯,很快地將那女孩仔細打量了一會兒。


    那女孩若非蓬頭垢麵,姿容麵貌當在一般之上;而那雙倔亮明眸,一看就是豹爺會中意之模樣。她可得小心防範才是……


    “拿了賞錢,還不快滾起來!”苗芊芊怒聲說道。


    華紫蓉將銅錢攬在懷裏後,慢慢從他們腳邊站起身來。明明該是卑微姿態,可那對不馴水瞳卻讓她像個寧死不屈之將軍。


    “有過一麵之緣,咱們上迴搭船出遊時,她溺水求我救她哪,而誰都知道我不救人的。”西門豹斜眼睨著華紫蓉,眼神帶著傲慢笑意。“我不過是沒想到,她終究還是落到我手下討生活哪。”


    華紫蓉站在原地,假裝自己的心是一堵利箭不穿之銅牆鐵壁。


    “我想起來了,她就是那個大膽跟你頂嘴的姑娘。”苗芊芊低唿一聲,對華紫蓉之敵意又多了幾分。當時在舟上替華紫蓉求情,而被趕下船的舞伎,可是她的好姊妹哪。


    “請豹爺允許我告退。”華紫蓉低聲說道,小臉極力地毫無表情。


    “先下去吧。”西門豹手一揮,染著琥珀色燭光的眼瞳鎖著她的眼。“明日起,你就到我房裏來伺候。”


    華紫蓉心一沉,臉色霎時一變——


    這頭該死的西門豹,竟把戲弄她當成趣事嗎?


    華紫蓉緊咬牙根忍住一聲咒罵,她瞪他一眼,腳跟一轉,頭也不迴地走向門外。


    她現下居於劣勢,可這不代表日後也是如此。總有一日,她會讓他嚐到屈於弱勢之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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