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像濃稠的墨,渲染了無邊的天際。


    漸漸冷卻的溫度,洗滌了白天的浮躁,沉澱下來的時間,被霓虹的色彩所填滿。在繁華的城市一角,靜靜地矗立著一座高級公寓,如此地安靜,裏麵沒有光透出來,外麵也沒有光透進去。


    “哢噠”,寂靜的屋內,響起了打火機的聲音,不久,零星的火光在黑暗中明明滅滅地亮起,伴隨著幾縷飄渺的煙絲。


    “咳咳、咳咳咳……”男子醇厚的聲線擊破了空氣裏的清冷,一陣微風吹來,掀起落地窗窗簾,鋪就一室霜華,照亮一桌散落的煙頭,也讓男子模糊的容貌清晰了起來——


    這是一張很有男子氣概的俊臉,眉如凜劍,目光朗朗,高挺的鼻梁下,菱唇微抿,臉廓棱角分明。隻是,那一頭淩亂的黑發和拉渣的胡子顯然是很久沒被打理過了,讓他渾身上下散發著一種頹廢感。


    男子身材高大,微微敞開的前襟下,依稀可見精壯的體魄。雙臂的肌肉勻稱卻不突兀,呈現出優美的流線型。男子狠狠地吸了最後一口煙,把剩下的擰滅在了煙灰缸裏,再拿起了手邊一本泛黃的日記本,輕輕摩挲著上麵的名字——舒柏川。


    這本日記,並不屬於男子,隻是,它的主人曾是男子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兄弟之一。而男子卻因為一場誤會,把這份友誼整整丟棄了十年……


    男子的名字,叫做陳浩宣。


    此刻,他怔然的目光已然穿透歲月,墮入了迴憶的深淵中。


    十年前。


    “嘭”,拳頭與骨肉相撞,陳浩宣一記右勾拳狠狠地打在了舒柏川的臉上,“他媽的!舒柏川!這就是你說的一輩子當好兄弟?!哈?!”陳浩宣一把扯過舒柏川的前襟,拉近了彼此的距離,緊緊地盯著他的雙眼,不放過一絲愧疚的神色。


    隻是,他失望了,很失望。舒柏川依舊溫和地笑著,仿佛剛剛抱著好兄弟女朋友的人,不是他。


    女子尖利的聲音響起,“陳浩宣!你為什麽打人!”——徐媛媛,本該是陳浩宣女友的女人,此刻卻一臉心疼地撲到了舒柏川的身上,小心翼翼地查看他被打腫的臉頰。


    陳浩宣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地、一字一頓地說道:“徐媛媛,你問我為什麽?我倒想問你,你他媽的到底是誰的女友啊,哈?!你跟我說今天太累不想出來,就是為了和我好兄弟摟在一起?!嗯?”


    徐媛媛仰起下巴,像個高高在上的公主一般,對她曾經的騎士說道:“現在,我也不想騙你了,其實從一開始我喜歡的就是舒柏川,若不是他不肯接受我,我又何必對你假裝深情款款?”


    陳浩宣被噎了一下,心裏頓感反胃,諷刺道:“於是,現在你的王子接受你了,我這塊墊腳石就可以被踢到一邊了,對麽?”


    徐媛媛愣了一下,看了一眼舒柏川,見他沒反駁,頓覺有了底氣,挽著舒柏川的手臂,說道:“是的,不管怎樣,我希望你能祝福我們。”


    舒柏川沒有撥開徐媛媛的手,看著陳浩宣的眼神,卻是晦澀難明,似乎在遲疑著什麽。


    陳浩宣把脖子上的玉佩扯了下來,狠狠地砸到了地上,頓時,碎玉飛濺,散落一地——


    “我們之間,有如此玉,從此,恩、斷、義、絕!”甩完這句話,陳浩宣毫不留戀地轉身離去。


    身後,舒柏川緩緩握緊了雙拳。


    這塊玉佩,是舒柏川在陳浩宣十六歲生日那天送的,被陳浩宣一直戴在了脖子上。


    舒柏川想,也許,他再也無法觸碰這個人了,他生命中唯一的陽光……


    迴憶到這裏愕然而止,而舒柏川的日記也在這裏劃上了休止符。


    陳浩宣難以想象,舒柏川該有多重視他,他才會成為對方“生命中唯一的陽光”,舒柏川又該有多看重視他,才會在日記本上用整整四分之三的文字去敘述他們之間的點點滴滴……那些他記得的,或是被他所忽視的,都被舒柏川一一撿起,研成了字,琢成了畫。


    是的,畫。舒柏川在日記本的最後幾頁,還畫了幾張陳浩宣的素描畫,上麵的日期,分別是陳浩宣十六歲、十七歲、十八歲……的生日。


    陳浩宣無論如何也無法相信,如此珍視他們友誼的舒柏川,會為了一個女人而選擇了背叛。


    事實也的確如此,從日記最後的敘述中,陳浩宣也可對真相略窺一二——至少,舒柏川在一直躲避著徐媛媛的示愛,而那天也是徐媛媛主動約他出去,主動撲到他身上的……


    然而,為什麽舒柏川不辯解呢?陳浩宣沒能從日記本中找尋到答案。舒柏川的日記裏隻記錄了事件,沒有記錄心情——於是,那一字一句,都仿佛纏繞在了一團迷霧裏,平淡而簡單的陳述,把日記主人的真實想法深深地埋藏在了字裏行間,讓人無法參透。


    而能告訴陳浩宣答案的那個人,卻已然不在了,唯剩一座冰冷的墓碑。


    1月26日,是陳浩宣永遠難以忘記的日子。


    這一天,他接到了來自大西洋彼岸的一個陌生電話,電話另一頭的陌生男子,用著滄桑而哽咽的聲音對他說道:


    “你是陳浩宣吧?”


    “我是,請問您是……?”


    男子急促地打斷了陳浩宣的問話:“柏川他快不行了,無論你們之前有著什麽樣的矛盾,都請過來見他最後一麵吧,直到昏迷,他嘴裏都是念著你的名字哪……”


    陳浩宣的心被狠狠地錘了一記,塵封的記憶在悶痛中被生硬地牽扯了出來,一幕幕像走馬燈般從眼前閃過,從相識到相知,從相知到決裂……待陳浩宣理清思緒,耳邊便獨剩“他快不行了”這五個字。


    陳浩宣的沉默讓男子誤以為他拒絕了自己的請求,不由得氣道:“陳浩宣,難不成你真的那麽狠心?!柏川他就要死了,死了!你非要他帶著遺憾離去才甘心麽?!算了,當我沒打這個電話好了”。


    “等等,”陳浩宣止住了男子掛機的衝動,“他……在哪裏?”。


    從國內出發,途經馬六甲、孟加拉、科倫坡、印度洋、莫桑比克、大西洋,時隔16小時,跨越13個時區,陳浩宣踏在了m國這片陌生的土地上,目之所及,全是一片金頭發藍眼睛白皮膚的人。


    陳浩宣打通了陌生男子的電話,然而,對方不接。


    陳浩宣再次打通了陌生男子的電話,對方還是不接……


    最後,陳浩宣在機場兜兜轉轉了幾圈,也沒找到類似來接機的人,隻好在附近找了一間旅館,就此住下。


    傍晚,下起了蒙蒙細雨。


    陳浩宣手心裏握著一直打得通,卻被提示“暫時無人接聽”的手機,看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心裏的壓抑和不安在一寸寸放大。他的第六感一向很不靠譜,這次,他希望依舊如此。


    “嗡嗡嗡嗡……”手心的震動讓陳浩宣像驚弓之鳥般從床上蹦了起來,他看都沒看來電顯示,就立即接起了電話,“喂?是您嗎?”


    對方沉默了一會兒,才緩緩迴到:“柏川已經走了,他不希望讓你看到他最後的樣子。過幾天是他的葬禮,你想來的話,就來吧”


    陳浩宣從沒有一刻像現在那樣,覺得掌心的手機是那麽沉重。


    葬禮很簡單,很符合舒柏川的風格——在陳浩宣的記憶裏,舒柏川永遠都是雲淡風輕的,仿佛一切都被他置身於事外,生不帶來,死不帶去。


    參加葬禮的人有不少,但陳浩宣沒有看到一個他認識的人,顯然,除了自己以外,舒柏川大學以前的同學,都沒有被通知到。


    牧師在緩緩念誦著悼詞,陳浩宣看著墓碑上永遠定格的黑白照,恍惚得似飄在雲間,浮浮沉沉,總有種不真實感——這個曾經的對手,曾經的兄弟,曾經的情敵,就這樣,永遠地沉睡了。


    或許,這隻是他的一個夢?夢醒時分,他們還是最好的兄弟,沒有背叛,也沒有決裂……


    “你便是陳浩宣吧?”葬禮結束後,一個頭發半白的男子來到了陳浩宣的麵前。


    “是的。您是……給我打電話的那個人?”


    “是的,我是他的舅舅,我們聊聊吧。”


    咖啡館內。


    “柏川他……是怎麽死的?”陳浩宣喝了一口咖啡,沒有加糖,很是苦澀,如同他此刻的心情一樣。


    “柏川他……很拚,我曾勸過他,要注意身體,但他仿佛對一切都不在意了一樣。其實,前幾年他的身體就垮了,若不是為了看到那個家族的覆滅,他也不會堅持到現在。”


    “那個家族?”


    “這是一筆陳年舊賬了,既然柏川沒有告訴你,你就當不知道吧。”


    陳浩宣的心中升起了一絲愧疚,他突然發現,作為曾經的好兄弟,對於舒柏川,他卻了解得一點都不深。


    舒柏川的舅舅接著道:“其實,我這次約你出來,還想把一樣東西交給你。”說著,他從公文包裏拿出了一本泛黃的日記本,遞給了陳浩宣,“柏川一直把它珍藏在一個盒子裏,並希望能用它來陪葬。隻是,在看了裏麵的內容以後,我決定把它交給你,無論當初你和柏川有什麽誤會,都希望這本日記的內容能讓它煙消雲散。”


    陳浩宣接過日記本,沒有直接打開,遲疑道:“或許……我早就原諒他了,隻是,我內心還不願承認而已。”否則,在知道舒柏川將不久於人世後,他又怎麽會如此痛苦?


    “唉,如果你能早一點想明白,柏川他也許就不會……”舒柏川的舅舅言語中有著埋怨,欲言又止,“算了,這世上哪有那麽多的如果,當初,若不是我的任性,柏川這孩子又怎麽會受那麽多的苦?你還是看看吧,我先走了,有空多來看看柏川。”


    咖啡館的玻璃門打開又關上,一陣冷風卷了進來,吹散了對麵座椅最後一絲溫度。


    陳浩宣沒有注意到這些,他已打開了日記本,看著本子上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字跡,漸漸地,模糊了視線……


    “啪嗒”一滴眼淚,在桌麵上濺起——


    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


    塵封的真相來得太遲,對好友不夠信任的因,造就了如今追悔莫及的果。直到此刻,陳浩宣才潘然明白,並不是所有的事情都“眼見為實”。隻是,再多的痛苦與悔恨,也無法填補那十年的空白,更無法挽迴友人逝去的生命。


    舒柏川被永遠地留在了那片陌生的土地,被帶迴來的隻有他的日記。在接下來的幾百個夜裏,它將一遍又一遍地掀開陳浩宣對舒柏川的迴憶。


    若非後來的那一場意外,陳浩宣想,或許,他下半輩子都將被困在愧疚與懷念的囚牢裏,不得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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