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話音讓我呆了呆,然後迅速調轉方向,往我媽媽的房子處跑去。


    雖然我不明白那座破敗不堪的屋子在眼下形勢中能起到什麽作用,但冥公子不會無的放矢,所以他怎麽說,我就怎麽做。


    但剛跑便聽他又再道:“把我留在這裏。那東西是衝我來的,你自己過去便可。”


    我腳步沒停,繼續往前跑。


    開玩笑,他為了救我把自己身體搞成這樣,一個神仙般的人,現在連路都走不了,我怎麽可能丟下他。


    但跑了沒多久,我就察覺到不對勁。


    我媽媽的房子離我所在的位置並不遠,至多幾分鍾就能跑到,但我感到自己無論怎麽跑都接近不了它。


    跑了至少兩三分鍾,它始終都在那個距離,而我的腳步則是越來越重。


    不知是腳傷的緣故還是雨後的土地過於鬆軟,我覺得每一步都好像踏在棉花上,又軟又粘,所以我懷裏的冥公子也變得越來越沉。


    他在同我交代完那兩句話後,又再度失去了意識,這讓我剛剛因他蘇醒而振作起來的情緒,再次處於焦灼的狀態。


    因此即便察覺到了不妥,仍隻能咬著牙拚命繼續往前跑,除此之外我別無選擇。


    但就在我又跑了約莫一兩分鍾後,突然一個踉蹌,腳下驟然傳來的一道疼痛讓我險些跌倒在地。


    這是一種從骨頭裏透出來的疼痛,仿佛那瞬間我的趾骨裂開了,一度疼得我喘不過氣來。


    好容易緩過勁,接著的每一步都變得無比艱難。


    我不知道自己腳到底出了什麽狀況,畢竟我受傷的是腿部,可是現在最疼的卻是腳趾。


    十指連心,我邊跑邊想著安徒生的小美人魚,他說,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


    我現在的狀況就是如此。


    更糟糕的是,這疼痛是會蔓延的。


    最初是大腳趾,幾分鍾後到腳背,再幾分鍾後到腳踝。


    我疼得滿頭是汗,幾乎連冥公子那並沒太多分量的骨架也抱不穩,可是媽媽的房子依舊在最初時那個不遠不近的距離。


    這永遠無法抵達的距離看著真叫人絕望。


    我又痛又累,舉步維艱。


    而冥公子沒有再次醒來給我任何指示,所以除了繼續不停往前跑,我甚至不敢迴頭看上一眼。


    我不知道那個女人此時離我有多遠,她又在做些什麽。


    其實除了陰冷,我幾乎感覺不到她的存在,但我知道她一直都在我身後,不緊不慢跟著我,就像噩夢裏無論怎麽跑都甩不掉的那種恐懼。


    噩夢……


    突然察覺,現在我的狀況確實跟做噩夢時很像。


    無論怎麽跑總跑不到終點,渾身則跟灌了鉛似的,又冷又沉,因此,每跨出一步都要用足全身的力量。


    唯一不同的是,夢裏不會感到疼。


    而我現在不僅兩隻腳,甚至小腿也開始疼起來。


    這種疼跟先前傷口的疼完全不一樣。從骨頭裏透出來的刺痛,像是有什麽東西在裏麵用細細的牙齒狠狠地啃,並且沿著神經一路而上,直達小腹。


    有那麽一瞬間,我想不顧一切地停下腳步拉起褲管來看看,我這兩條腿到底出了什麽問題。


    但正打算這麽做的時候,突然背上冰似地一涼,隨後,我就感到右肩上有什麽東西酥麻麻一束,緩緩滑落了下來。


    跟後背上突如其來的觸覺一樣,那東西冰冷,甚至更冷一些。


    我下意識低頭去看,隨即肩膀一僵。


    那東西是黑漆漆一把長發。


    跟我頭發不一樣,它特別黑,卻也特別枯。


    一眼看去就跟一把幹草似的,卻又如有生命般,在我因奔跑而起伏的肩膀上微微顫動。


    我知道這意味著什麽。


    頭皮發麻,我沒敢沿著這把頭發繼續往上看。


    但月光下我的影子已告訴了我,此時我究竟處在怎樣一種狀況之下。


    那幾分鍾前還在我身後幾十米開外的女人,此刻就在我身後。


    雙手舉著啼哭的死嬰,她垂著細長的脖子緊貼著我,長長的頭發在我右肩上東搖西晃。


    “問你啊……”貓叫似的嬰啼聲中,那女人突然開口。


    沙啞的話音跟四周的冷風一樣,時斷時續往我耳朵裏鑽了進來:


    “你有沒有見過一個人……一個男人……”


    話沒說完,她嗚嗚咽咽哭了起來,哭聲跟那嬰兒幾乎一模一樣:


    “你看到他……跟他說……我很痛啊……”


    我呆愣半秒,然後發瘋般往前跑了起來。


    可是無論怎麽跑,這女人都以這詭異而僵硬的姿態緊貼在我身後,如影隨形。


    我被她貼得渾身發冷,毛骨悚然,幾乎連腿都邁不利索。


    但隨即腿骨和小腹的刺痛讓我猛地醒過神來。


    當即掙紮著加快速度,我拚命繼續往前跑。


    可是越跑越不對勁,我覺得腳下這片土地好像變得更加軟了,軟得像隻冰冷巨大的嘴巴,緩緩在把我一個勁地往下吸。


    而小腹痛得更加厲害,我幾乎有點直不起腰,更毋論抱穩冥公子。


    他卻依舊沒有任何動靜。


    冷冰冰一動不動,像具真正的骷髏。


    我又怕又急,隻覺得有液體一個勁在我眼眶裏打轉,真正的喊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


    但是不能哭,哭沒有任何屁用,腳疼得好像爛了一樣但還得使勁往前跑。


    可怎麽跑,我媽媽的房子依舊在那段距離,夜色下它安安靜靜看著我,靜得像首安葬曲。


    “痛啊……”


    身後那女人的聲音再次穿進我耳膜,又像隻冰涼的手,貼著我身體輕輕撓我的背:


    “痛死了啊……”


    不知是錯覺,還是怎的,那瞬間我肚子痛得更加厲害起來。


    連同腿和腳骨頭裏傳來的疼,痛得我一個勁直抽氣。


    隨後,突然有股溫熱的液體順著我的腿根滑落了下來。


    潮濕粘膩。


    我沒去管,也根本無暇去管,因為就在這瞬間,隨著身後低低一道驚唿,我猛地發覺前方那棟房子離我近了。


    而原本灌了鉛般僵沉的兩條腿,驟地一鬆,我整個人幾乎像是飛一樣一下子往前衝了好幾步!


    這發現讓我在呆怔了半秒鍾後,立刻不管一切,用盡全力繼續往前衝去。


    也不知哪裏來的力量,即便身體痛到這種程度,我仍跑得像隻吃了興奮劑的兔子。


    果然人的潛力是無限的,能激發出多少,單看麵對的境遇有多糟糕。


    直到一個箭步跨進媽媽家的大門,我嘭地撲倒在那片長滿青苔的青磚地麵上,還恍惚如同做夢一樣。


    隻是前者是噩夢,後者是勝利的夢。


    我怎麽也沒想到,我居然能在被附身的狀態下,從杜女士的掌控中逃離出去。


    但這死裏逃生的興奮隻是短短片刻,隨即,鬆了一口氣後引起的脫力,讓我整個人好似一下子死了過去。


    兩條腿疼的幾乎已經疼到不像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


    所以我爬不起來,隻能抱著懷裏的骷髏蜷縮在原地,無法控製地打著哆嗦。


    這當口有冷風從房門處轟地一聲吹過。


    冰冷氣流緊貼著我腳底,依稀一道紅影閃現,察覺這點我迅速把腿收攏,隨即嘭地一聲響,那扇破敗不堪的門被風一吹,像是有生命般突然自動合攏,將那道身影隔絕在門板之外。


    屋裏瞬間靜了下來,仿佛將外麵的風聲也一並隔絕,唯一的聲音隻剩下我粗重的喘息。


    此時方覺小腹再度一道脹痛襲來,緊跟著,腿間又滑出一股隱隱的熱流。


    我愣了愣,隨後閉了閉眼。


    忽然明白過來,剛才到底是怎樣一種運氣和力量,把我從杜女士,以及那處無論怎麽也走不出的圈子裏釋放出來。


    原來,是我的月事來了。


    這種劫後餘生的狼狽,著實無法用語言去形容,我聞著空氣裏隱隱的血腥味,縱然兩腿疼得直冒冷汗,卻又禁不住啞然失笑。


    笑著笑著,忽然嘴角僵住,我有點心驚地看著自己的懷裏。


    那由始至終被我緊抱著的冥公子,此時半個斜躺在地上的身子,緩緩坐了起來。


    我下意識鬆開手讓他自由坐直身體。


    許是失去意識太久,他姿態有些僵硬,修長的臂骨在夜色裏舒展著,骨骼間的摩擦發出喀拉拉的輕響。


    這舉動令他那副被我的血染成黑色的骨頭,熒熒生出一層光來。


    但很快我發現,並非是我所以為的那樣。


    令他骨骼生光的,不是他骨骼間的摩擦,而是他手指輕觸下的地麵。


    那片長滿了青苔的青磚地,進門那瞬我曾以為是夜裏露珠的反光,此時重新看過去,才發覺原來是這些青苔自生所發的光。


    很淺的藍紫色光芒,就跟我爸爸墳墓前那片綠蘭花的顏色一樣。


    但這房子之前我來過兩次,每次都沒有發現這些苔蘚的特別之處,唯有這次,不知為什麽,它們會出現了這種異相。


    不及細想,我完全被它們所賦予冥公子身上的變化,給吸引去了注意力。


    這些光順著冥公子的手指蔓延他全身每一寸骨骼,甚至連他的眼洞內,也好似流動出了‘目光’。


    那目光幽幽看著我,我下意識跟他對視著,片刻之後我猛迴過神,匆匆坐起,用力合攏了自己的腿。


    “你受傷了?”隨後聽見他這樣問。


    我臉一下子漲紅。


    一時也不知該怎麽迴答,唯有抱著膝蓋搖了搖頭。


    見狀他沉默片刻,伸手從一旁擠出磚頭縫的雜草堆裏扯了片枯葉,朝我扔了過來:“弄錯了。”


    剛落到我身上,枯葉變成條披肩,而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再次扯下一片枯葉。


    這次沒有直接往我身上扔,而是放在手心搓了搓。


    手心內由此轟然生出一團火,火焰將那片枯葉迅速變成灰蒙蒙的一團。


    正當我下意識朝那團東西看著時,冷不防,他將那團東西往我麵前遞了過來。


    我看向他掌心,臉再次一燙。


    真沒想到,這個在閻王井裏被困了不知道多少個年頭的古老骷髏,竟知道衛生棉。


    雖是用枯葉變的,外觀看起來跟蘇菲真的沒任何區別,連捏在手裏的觸感也是一樣的。


    伸手將它接過時,我覺得自己耳朵尖都快要燒起來了,但理智仍讓我現實地問了句:“幹淨麽?”


    “火燒過。”


    莫名的,我就信了他的話,帶著他用葉子變的衛生棉和披肩,忍著痛慢吞吞爬起身,往一門之隔的灶間裏走了進去。


    片刻後,圍著用披肩紮成的‘裙子’一瘸一拐別扭走出,我發現冥公子已恢複了人的模樣。


    也不知是靠了什麽,恢複得那麽快,他背對著我,正附身在房門處的地麵上用手指塗抹著什麽。


    見狀我怔了怔,一時忘了原本的尷尬,扶著牆哆哆嗦嗦在他身後坐下:“你身體恢複了麽?”


    還想問他,為什麽之前要讓我跑到這裏來。


    難道他早就知道那女鬼進不來?


    可是這麽一棟小破房子,連老鼠都擋不住,怎麽就能擋住那個連他都能傷害到的女鬼呢?


    種種疑問,還沒來得及一一問出口,冥公子忽抬手朝我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我剛把未出口的話吞迴了肚裏,忽然聽見地上沙沙一片聲響,下意識低頭看去,就見原本那些閃爍在遍地苔蘚上的熒熒藍光,忽然間像一片流動的水,爭先恐後地脫離了苔蘚上細小的葉片,帶著淅淅瀝瀝一片細碎的嘈雜,爭先恐後往著冥公子剛才在房門前塗抹的那些痕跡上湧去。


    由此,將那片模糊的劃痕勾勒得清清楚楚——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可以身相見如來。’


    剛把那行字逐一看完,突然頭頂腳下猛一個震蕩,令我不由自主一個趔趄。


    登時從腳底輻射而上一股劇痛,疼得我兩眼發黑。


    沒等緩過勁,睜眼所見,麵前一切令我頭腦一陣空白。


    就在剛才那股震蕩中,房子的每一寸都發生了變化。


    走廊變甬道,灶間變耳室,客堂變成了隻剩孤零零一口石頭棺槨的陳屍堂。


    這哪裏是棟房子,分明是偌大一座不知道蓋了多少年的,古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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