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置了很久的太平間屋頂上,遙遙站著一個女人。’


    ‘女人紅衣,紅裙,抬著頭像是在曬太陽。’


    腦子裏一閃而過老姨說的話,我看著那道忽隱忽現的人影,一陣惡寒。


    這一定是杜女士……


    思及此,那女人突然像是有感應般,在車經過太平間前那條路麵時,低下頭朝我這方向俯瞰了過來。


    夜太黑,我辨不清她究竟在看我還是我身旁的冥公子,隻覺得她臉白得刺眼,襯得她手上那個嬰兒幹癟的身體,像裹了層墨汁般的黑。


    那嬰兒張大了嘴,邊哭邊跟他母親一樣,緩緩垂下頭朝我這方向看了過來。


    不知是否錯覺,那瞬間,冥公子原本握著方向盤的手忽然往眼簾處抬了抬。


    隨後猛一踩油門,將車速直接飆升到了二百十。


    我幾乎被那股驟然而至的推力給嵌進了座椅裏去。


    好在座椅靠背夠軟,造成了足夠的緩衝,但那一刹我仍是感到幾乎五髒六腑都要翻湧出來的難受。


    “坐穩了。”聽見我悶哼,冥公子輕瞥了我一眼,腳下油門繼續深踩。


    車速隨即直逼三百三,這輛車的最高時速。


    這什麽概念?相當於高鐵的時速。


    區別在於高鐵上感覺不出這樣的速度,但坐在副駕駛,直麵擋風玻璃前的一切,這速度是讓人毛骨悚然的。我下意識死摳著扶手,恨不能跟我媽一樣長出一對爪子來,冷汗讓我手掌不斷打滑。


    頭一次感覺到在車裏坐穩是件多困難的時,我忍不住看向他,不知他為什麽突然要把車速提高到這種程度。


    說實話,若不是眼下鬼打牆般的狀況,以這種速度,這段時間別說迴我家,都已經能開到鎮上了。


    可是幾圈下來,我們依舊在原地打轉。即便車窗外的景色已因這速度完全無法辨清出任何樣子,但唯有那棟太平間,還有太平間頂層那道人影,每隔一段時間,總會一次又一次出現在我眼前,清晰得一如最初見到它們時的樣子。


    又一次從它們眼前經過時,突然轟地一聲巨響,從擋風玻璃的窟窿外吹進一股讓人窒息的大風。


    我大吃一驚。


    這一路上,因為冥公子的關係,雖然擋風玻璃上破了那麽大個口子,但無論車速多少,能從口子裏穿入的風並不多,仿佛那口子上被鍍了層膜。


    但此時的風速,卻是330碼車速所會造成的正常力度,簡直是要人命的力度。


    我被迫再次狠狠往椅背上一撞。


    那瞬間隻覺得整個人都快被這力度給壓碎了,我想掙紮,想跟冥公子說能不能緩一緩我快不行了,可是整個人被那股突然而來的風壓的根本無法動彈,也發不出一點聲音。


    與此同時,我發覺被那股風所帶來的巨大風噪聲中,這輛車全身因鏽而發出的各種聲響變得更為劇烈起來。


    連帶車身也晃得不太對勁。


    不僅僅是路麵和輪胎所造成的顛簸,那是一種仿佛整輛車在被無數種力量瘋狂撕扯般的顫抖。


    一時隻覺得我和這輛車都快被這風和這即將超負荷的速度,給分解了。


    卻就在這個時候,這輛疾馳得幾乎快能飛上天的車,突然停了。


    並不是被踩了刹車而停。


    即便被車速和風速撕扯得痛苦不堪,我仍是看得清清楚楚,在風從擋風玻璃外吹進的當口,冥公子抬起右手,迎著那股風朝太平間的方向劃動出一道軌跡。


    軌跡是個字。


    能在空氣中看清楚的字。


    因為他邊寫,原本在他骨頭裏已經幹枯的血邊就從他指骨裏溢了出來,然後順著他指尖劃動的軌跡,在空氣中勾勒出一個筆畫錯綜複雜的字。


    但沒等我看清那究竟是個什麽字,車身便戛然而止。


    那瞬間,若沒有安全帶,我隻覺得自己的魂魄大概都要隨著這股驟然而至的反推力而被撞出體外。


    一時痛苦到閉過氣去。


    這種失去意識的狀態大約持續了幾秒鍾,隨著耳邊轟隆隆的風聲再度響起,睜開眼,我看到周圍一片顛三倒四的混亂。


    車翻了。


    一前一後如此巨大落差的速度增減,怎麽可能不翻。


    它像隻被高高拋棄的玩具,飛在半空中,360度地旋轉,


    那種天地倒逆的滋味我想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隨後,一切就像電影裏的定格盡頭,車身在翻滾中耗盡了最後一點力量後猛然的下墜,讓我耳邊一下子沒了任何聲音,甚至連撲麵而來那片地麵,也因為驟然在我眼前的放大,而仿佛定格成了一種永恆。


    我眼睜睜看著這輛車往底下那片如夜空般漆黑的地麵上撞擊了下去。


    最後一秒我想閉上眼,沒法親眼目睹自己被摔成肉泥的場麵。


    但車身猛一下震蕩阻止了我這舉動。


    耳邊隱隱傳來冥公子的話音,他說了些什麽,我一個字也沒聽見,隻恍惚看到眼前那片唿嘯而來的大地突然像被撞出一層漣漪的水麵,微微一個晃動,在車頭與之撞擊到的一刹,散了開來。


    緊跟著,眼前豁然開朗,我看到了夜空,看到了小路,以及前方被車燈照得一片影影憧憧的土墩。


    我呆了呆。


    有那麽片刻以為剛才所見所經曆的一切都是幻覺。


    但心髒剛剛由此鬆懈下來,突然轟地一聲巨響,隨著衝天一股火光,我意識到,我坐著的這輛剛從一場天翻地覆的經曆中迴歸正常,正穩穩停在路麵上的賓利,爆炸了。


    劇烈一個震蕩,不知因了什麽而引爆,炸聲響起的瞬間安全氣囊雙雙彈了出來,撞得我兩眼發黑,耳膜嗡嗡一陣亂響。


    所幸人還清醒,盡管頭痛欲裂,我仍看清了眼前的現實。


    開炸的是外殼,所以內部暫時還安全,但我肯定是有點腦震蕩了,頭除了疼還點暈,鼻子隱隱有潮濕湧出,一抹一手心的血。


    而冥公子的狀況比我糟糕得多。


    在爆炸開始的一刹,他撕開安全帶將大半個身體擋在了擋風玻璃的窟窿處,因此車頭衝天而起的火焰沒有隨著高溫下變得急速的氣流衝進車內。


    但他半邊身體被火焰引燃,上麵因玻璃和金屬的爆裂,遍布著大大小小的傷痕。


    且因姿勢的緣故,整個身體被牢牢卡在安全氣囊和斷裂的車座之間,一動不動。


    “冥公子?!”我一邊從氣囊背後掙紮出來,一邊試著叫他。


    但他沒有任何反應,顯然是失去了意識。


    這讓我一時有些錯愕。


    從認識他至今,我從沒見過他這樣的狀況,我一直覺得他是個神仙一樣的人物,不死之軀,失去意識之類,是根本不存在的。


    可是現在他半邊身體燃燒著,無論我怎麽叫他,推他,他都沒有任何反應。


    這顛覆了我的認知。


    轟!


    呆怔間,車外再次爆出的一聲炸響,令我一下子迴過神。


    當即醒悟過來,這個時候我還在發什麽鬼呆?


    此時最該做些什麽??


    我迅速推開車門,迅速連滾帶爬,把自己擠下這輛已被衝擊成一堆廢鐵的汽車。


    腳一著地,尖銳一道劇痛,我發覺自己的左腿傷到了。


    但時間迫人,顧不得去看到底傷在哪裏,我一瘸一拐快步繞到駕駛座,用盡吃奶的力氣把那扇被炸變形了的車門用力拽了開來。


    門開一瞬,我再次呆了呆。


    眼前被卡在車內的是一堆骨頭,這是我頭一次認清的一個現實。


    誠然,他說話時,動作時,其實是很難把他從正常人類中區分出來。但現如今,所麵對著的人與‘鬼’之間的分界線,則是清清楚楚。


    我能拖拉一個人,但不知該怎麽拖拉一具骸骨。


    甚至不敢隨便去碰他,他夾在車裏的每一根骨頭都讓我覺得,哪怕是隨便一個碰觸,他都會就此散架。


    怎麽辦……


    束手無策的感覺和四周被火焰飛快升高的溫度,讓我兩手一個勁地發冷。


    這兩隻手在他骨頭上比劃半晌,不敢亂動,怕隨便一動他就碎了。


    但遲疑的時間並不多久,當一眼瞥見火焰把整個車頭蓋都給吞沒的時候,我最終還是在滾滾熱浪中,咬著牙將手往冥公子的臂骨上抓去。


    感覺到他上半身的骨骼隨著那根臂骨一同往外移出的瞬間,我狠鬆了口氣。


    他沒有如我所擔心的那樣輕易散架,畢竟他不是凡人,也不是普通的骨骸。


    他是……


    算了,管他是什麽,隻要能像一個正常的人一樣被我順利從這輛正被火焰逐漸吞噬的車裏拖出去,就好。


    因此放開了手腳,我一邊用自己肩膀將空氣囊往邊上使勁頂開,一邊將手從他臂骨移到了他肩胛上,隨後加大了力氣,既用力又小心地繼續將他往外拖。


    直到終於他的腳也被我拖出車外,車身突然嘭地一聲巨響,在一道劇烈的火團的衝擊下,它被徑直炸到了半空!


    瞬間的僵窒,眼看著已成一輛火焰車的賓利在被拋升至最高處後驟然跌落,來不及慶幸自己劫後餘生,我緊抱著懷中的冥公子就地一陣翻滾。


    也不知滾了多久,直到耳邊傳來哐啷啷一聲巨響伴著地麵一陣震蕩,我這才停了下來。


    路麵上除了泥巴就是石頭,紮得我身上火辣辣地疼,受傷的那條腿尤其如此。


    但顧不上痛,我稍緩片刻,立即抱著冥公子從地上爬了起來。


    車身由高空跌至地麵,徹底散了架,但火光更盛。


    當空氣中隻剩下火焰燃燒時的聲響後,我聽見不知從哪個方向,正由遠而近飄來一道似有若無的,貓叫般的聲音。


    非常耳熟的聲音,因為就在冥公子把車提速之前,它還一直都迴蕩在我耳邊。


    是那個被杜女士舉在手裏的嬰屍的啼哭聲。


    但我分不清這哭聲到底是從哪個方向傳來,也無法判斷它離我有多遠,隻覺得四麵八方到處都迴蕩著這道聲音,讓我即便是在灼灼火光的炙燙邊緣,也遍體生寒。


    所以隻能下意識地抱緊了冥公子,循著記憶,忍痛大步往來時的方向跑。


    這條路是村子裏唯一的一條能開車的路,所以那些特警要迴到派出所的話就必須從這裏經過,先前我隻看到那輛救護車比我們先走一步,特警都還沒離開現場,直到我和冥公子遭遇杜女士,也還未見到他們的車過來。


    所以如果我往迴跑,那麽有很大幾率可能會遇到他們。


    但這希望沒多久就被打破了。


    我沒能跑出多遠,很快我就不得不放慢了腳步,甚至不知該何去何從,因為放眼四周,我很快意識到,此時我所處的地方,竟是離太平間很遠的那片公共墳場。


    冥公子驟然加快的車速讓車子離開了太平間附近那處鬼打牆般的循環,但停下的位置不是往前,而是倒退。我們又迴到了離開時的地方。


    所以,我根本無法去見到那些特警。


    想到這裏,不由自嘲一笑。


    我突然想起,即便能見到他們又能怎樣,連冥公子都傷成了這個樣子,那些血肉之軀的特警又能對杜女士如何?


    可是她為什麽要困住我和冥公子?我費解,卻又無法去細究這一點。


    耳邊迴蕩的啼哭聲正越來越近,此時已能辨別出它來源的方向,我迴過頭,越過那輛熊熊燃燒著的汽車,便見一道暗紅色的身影忽隱忽現在夜色中,就在離那輛車不到百米的地方,往這方向緩緩而行。


    跟她在太平間樓頂俯瞰著我們時一樣,她仍以那種奇特姿勢,把那個嬰孩高舉在她頭頂。


    那嬰兒小得可憐。


    老姨說起過,這嬰兒在杜女士肚子裏的時候,幾乎已經化得隻剩下骨頭帶著點兒皮了,取出來時艱難無比。


    如此的幹癟,令它哭聲纖細中透著詭異,像是老貓□□。


    這樣奇怪的聲音中,仿佛連火光都是陰冷的,凍得我渾身開始有些發麻。


    而懷裏的冥公子卻依舊沒有任何動靜,所以短暫的遲疑過後,我緊抱著他一轉身,撒腿就跑。


    畢竟三十六計走為上……


    但沒跑幾步,突然手背被幾根冰冷的東西壓了壓。


    隨即,耳邊傳來低低一道話音:“往左,去你母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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