衝到我們車前的,是個警察。


    雖然隻是短短一瞬間,他也沒被車撞上,但依稀我看到他臉色煞白。


    所以一見他倒地,我立刻就推開車門跑了出去。


    但剛要到他麵前查看他狀況,一眼看清他的樣子,我硬生生止了步。


    這警察仰天躺在地上,那張臉被車頭燈照得十分清楚。


    不知發生了什麽,他臉上就像發風疹似的鼓著很多個小包塊,露在警服外的脖子和手上,也是如此。


    這讓他在車頭燈的光照下,看起來就像隻巨大的□□。


    十分詭異。


    但更詭異的是,他皮膚白到透明。


    怎麽去形容,此時他那張臉看起來,除了□□皮似的包塊,整個就像是被剝了皮的荔枝。


    我甚至能透過那層皮膚,看到裏麵交錯縱橫的靜脈血管。


    這種畫麵隻在恐怖片裏見過,我無法想象是什麽原因造成了他這副模樣,想來是經受了極大的痛苦,若不是本身擁有強健的體魄,隻怕熬不住。


    他就像條擱淺的魚一樣,直挺挺躺在車前,張大了嘴急促吸著氣。


    可顯然,無論怎麽努力,吸入的空氣也不夠滿足他的所需,他發黑的嘴唇和舌頭昭示著他的極度缺氧。


    這根本不是我靠近過去看一下情況,或者問幾聲要不要緊,就能解決的。


    所以迅速扭頭,我朝身旁遲遲沒有動靜的車裏看去。


    便見冥公子像是完全不在意那警察狀況似的,兀自透過車窗,目不轉睛看著前方。


    指尖不緊不慢輕叩著方向盤,像在等待著什麽。


    果然,沒過多久,就在他視線所指的方向,那片鍋灰色天空下,傳來慢吞吞一陣腳步聲。


    來者不知是誰,因為前方地麵上,突然升起一片霧。


    由薄轉濃,不過就是瞬息間的過程,它們像是從沼澤裏冒出的瘴氣,無聲無息間將前方那片開闊地籠罩得氤氳一片。


    直到那腳步聲聽起來離著約莫隻剩十多步的距離,我才依稀從那片霧氣裏看到個人影。


    一路往前,一路走得搖來晃去,像是酒醉,又像是不堪重負。


    忽覺這身影頗為眼熟。


    直覺不妙,我正要返迴車裏,卻聽車門哢的聲響,冥公子推開門從車裏走了出來。


    徑自走到車頭前,朝地上的警察看了眼,不動聲色看著他在地上無力掙紮的模樣。


    然後解下襯衫,隨手往他頭上扔了過去。


    襯衫將那警察的臉罩住的一刹那,霧氣裏的人影驀然顯現。


    見狀,我不由輕吸了口氣。


    跟我直覺所料的一樣,這人影正是王川。


    大雷雨時,他是跟著丘梅姐一起在電閃雷鳴中消失在我家屋外的。


    可是這會兒他獨自一人,肩膀上沒有丘梅姐的蹤影,而他渾身上下都是血。


    他整個人像是從血水裏撈出來的,但很顯然,那些血並不是他的。


    他歪斜著肩膀,半個身子朝前傾著,每一步與其說是走,不如說是挪著兩條看起來十分僵硬的腿在往前拖。


    似乎從被丘梅姐附身過後,他走路就一直是這樣奇怪的姿勢。


    邊往這方向慢吞吞走過來,他邊仰著頭,帶著滿頭滿臉的血注視著天空,嘴裏咕咕噥噥,好似天上有著什麽東西,正在跟他進行著一場挪不開注意的談話。


    忽然他仿佛察覺到了什麽,原本高抬著的頭驀地垂下。


    目不轉睛朝我盯了片刻,隨即嘴角一咧,哈哈大笑了一聲。


    笑聲在一片寂靜中讓人毛骨悚然。


    繼而,就像在我家時那樣,他一邊笑得沒心沒肺,一邊眼淚卻嘩嘩地掉了下來。


    然後他抬起手指著我,像是想要對我說些什麽,可是喉嚨裏隻發出長長一聲尖叫:“啊——!”


    貫穿入耳的聲音,登時讓我狠狠一顫。


    從沒聽見過這麽刺耳的聲音。


    幾乎不像是人所能發出的,傳進耳膜的瞬間,我感到耳朵撕裂般一陣劇痛。


    由此呆了數秒,迴過神將耳朵迅速捂住的當口,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兩條腿正不受控製地往前走。


    顯然這聲音可以控製人的行動。


    意識到這點,我急忙伸手,試圖抓住些什麽。


    但剛把身旁的後視鏡抓牢,胃裏一陣翻江倒海般的難受,迫使我在張開嘴的同時,就那麽直接嘔吐了起來。


    大團大團的血,與其說是吐出,更像是從喉嚨裏直噴出來的。


    我一邊難受,一邊被自己腳下那片鮮紅驚得手腳冰涼。


    這瞬間的體會是極其可怕的。


    我覺得自己吐出來的仿佛不是血,而是命。


    與此同時,我看到自己的手腕上,竟冒出了跟那警察身上一模一樣的疹塊。


    不多,跟閻王井給我身體所造成的那些疹子有些相似,但不同的是,這東西的發展更為迅速。


    從我被王川的尖叫聲刺激得吐血,到這些疹塊的出現,至多不超過半分鍾。


    就那麽一丁點時間的間隔,我全身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般一下子癱軟下來。


    可腳依舊管不住地在往前走。


    手心裏的汗讓我沒能把後視鏡抓太緊,輕輕一晃就鬆開,我往前一個踉蹌,這舉動令剛剛才消停下來的胃再度被一陣難以描述的痛苦給脹滿。


    不得不再次張嘴想吐,這時突然身旁傳來喀拉拉一陣輕響,與此同時,一道銀光從我身邊飛掠而過。


    閃電般到了王川麵前的同時,那片氤氳在王川四周的霧氣像被颶風吹到,倏然後退。


    於是王川的身影變得更加清晰起來。


    由此我終於看清,為什麽他一路走來的姿勢會那麽奇怪。


    丘梅姐並沒有消失。


    她依舊跟王川在一起,隻不過,原先是騎在他肩上,現在則以雙手和雙腳纏著他四肢的狀態,自他後背吸附在他身上,跟他身體幾乎完全融到了一起。


    白光吹散了那片霧氣的同時,吹開了王川身上那件破破爛爛的襯衣。


    由此顯露出來的他那道黑漆漆瘦骨嶙峋的胸脯上,那團突出著的仿佛腫瘤般的東西,赫然便是丘梅姐的臉。


    她麵無表情,同王川一樣抬頭望著天,嘴張得很大,一鼓一鼓的像是在用力吸著氣。


    叮當。


    飛向王川的那道銀光在她顯露的刹那,落到了地上。


    而她聞聲兩眼一翻,徑直朝我看了過來:“償命……”


    嘴裏剛吐出這模糊不清的兩個字,隨即便見那一大灘被我吐在地上的血,在她長長一陣吸氣聲中,盡數往土壤裏沉了進去。


    片刻後,就跟王川剛出現時一樣,一片霧氣從地下翻湧而出,潮汐般朝著四周迅速擴散了開來。


    所過之處,隻聽沙沙一片輕響,一切植物全都像被燒焦了似的枯敗發黑,散落到地上。


    而我就站在那片殺戮一切的霧氣所升起的中心。


    原是該第一時間就被它們包圍,但就在霧氣升起前的一瞬,冥公子幾步到我麵前,將被迫仍要繼續往前走的我一把提起,徑直甩到了他的肩膀上。


    那一刻,霧氣剛好將我所站的位置吞沒,我看到接替我站在那兒的冥公子身上,褲子鞋子盡數瓦解。


    所幸隨著幾道銀光從他手中彈落到地上,霧氣沒再繼續往他身上蔓延。


    而就在我倆身後不遠處,那輛賓利車堅硬的外殼在一陣吱吱嘎嘎的聲響中,通體冒出了鐵鏽。


    僅僅十來秒鍾的時間,它就已經麵目全非。


    這情景不由令我一陣惡寒。


    我不知此刻躺在它邊上的那名警察,現在又究竟會是什麽樣一種情況。


    視線受到阻礙,我無法看到他,當然,也根本無暇顧及到他。


    就在剛才我出於本能用力抱住了冥公子的時候,我發現他全身已完全呈現了骷髏的模樣,這讓我不能不感到駭然。


    這霧氣到底是什麽東西,竟能所經之處讓一切都化為腐朽,甚至,還逼得冥公子顯了骷髏身。


    更可怕的是,它們竟都是丘梅姐弄出來的。


    為什麽才僅僅幾小時不見,她突然就有了那麽可怕的力量……


    腦子因這些念頭亂成一團時,我聽見地上嗡嗡一陣輕響。


    有什麽東西在地上幽幽閃著光,銀色的,跟剛才飛射向王川的東西一模一樣。


    風吹過時,金屬的共鳴令它們發出的聲音像是人的歎氣。


    這略帶詭異的聲音,像無形中拉出的一道屏障,阻擋在四周那片霧與冥公子之間。


    再細看,原來它們是之前被冥公子用來驅離王川和丘梅姐的人臉銅塊。


    此時它們呈圈狀被冥公子撒落在他腳下。不知是否錯覺,那一塊塊原本非常模糊的人麵輪廓,這會兒在霧氣中卻變得格外清晰。


    它們在霧氣帶來的風裏一聲接著一聲‘歎著氣’。


    每一次聲音響起,那些霧就會退開一些,最終退到王川的腳下,而他依舊帶著丘梅姐,仰著頭,一步一步往前走。


    同在我家時完全不一樣,他完全不被阻礙,完全沒有任何顧忌。


    而隨著他距離的接近,那些銅塊上開始顯出一道道細紋。


    密集的龜裂很快令銅塊上的人臉重新變得模糊起來,由此,被風所引發的蜂鳴越來越小。


    直至其中一塊嘭地爆裂開來,突然退迴王川腳下的那團霧氣轟然而起,如同一道洶湧的潮汐,朝著冥公子所站位置猛地反撲了迴來!


    那瞬間撲麵而來一股陰寒冷得幾乎令我窒息。


    恍惚中,我看到霧氣裏層層疊疊晃動著無數的人影。


    不知是經年累月埋葬在這方土地下的亡魂,還是別的什麽奇怪東西,他們爭先恐後從土壤下躋身而出,像一頭頭嗜血的獸,迫不及待由四麵八方包圍向冥公子。


    冥公子卻仿佛完全看不到他們的存在,兀自站在原地,不退也不避。


    我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麽迴事。


    從他將我抱離地麵後,他就始終站在那兒紋絲不動。


    兩手間是他骨骼的冷硬,我倒掛在他身上,沒法像往常一樣從他神情中窺出他任何想法或半點情緒。


    映在我眼裏的隻有他冷硬的手骨和腿骨。


    這一刻,我感到他就像已化成一具石雕,蒼白的線條上看不到一絲靈魂。


    遂隻能眼睜睜看著那些霧氣中的人急不可耐往冥公子身上撲,而我除了在他們撲來的一刻用力閉上眼,什麽也做不了。


    甚至沒法像在看到他被我媽媽咬的時候衝動地幫他一把,因為這些東西我觸之即死。


    橫豎都是死。


    就那麽咬緊牙關緊抓著他骨骼等待死亡將我倆吞沒的那一刻,突然我手腕一痛,迫使我不由自主睜開了眼。


    映入眼簾,沒有撲麵而來的那些鬼影,我隻看到冥公子把我的手腕咬在他嘴裏。


    整齊的牙齒穿透我皮膚直透進血管,這姿態同我媽媽咬住他替身脖子時的那瞬,簡直一模一樣。


    我大驚。


    腦子裏霎時亂成一團,但當時當地,我根本沒法做出任何思考,甚至忘了掙紮。


    整個人凝固了似的,眼看著自己的血破皮而出,順著他牙齒流進他的嘴,勾勒著他臉部每一個線條,讓他看起來像是在笑。


    紅色的微笑。


    然後,順著喉嚨,那血色在他身體每一寸骨骼擴散開來。


    幾乎是瞬間,蒼白的骨骸附著了片片猩紅。


    特別突兀的顏色。


    突然我便體會到了老姨在說到閻王井主人時的極度恐懼。


    沒了肉身,沒了我用畫筆所描繪的假麵,這具全身被血所浸染的活骷髏,仿若從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鬼。


    由此,周遭那片近在咫尺的鬼霧所帶來的陰寒,都似乎感覺不到了。


    王川同時察覺到了這一點,所以腳步一下子停頓下來,就跟那片洶湧而來後戛然而止的鬼霧一樣。


    他試圖後退,但沒來得及。


    離得太近了。


    近得我能看到丘梅姐那張臉被死亡所扭曲的每一道痕跡。


    她瞳孔猛縮了縮,視線定在冥公子身上,嘴再度張大。


    這舉動像是無聲一下尖叫。


    我沒聽見從她喉嚨裏發出任何聲音,但王川的眼睛卻一下子瞪大了。直直盯著我,緊跟著,原本試圖倒退的腳步一下往前,像頭突然發瘋的野獸般嚎叫著往我身上直撲了過來!


    然而,沒等離我更近,他撲來的身形驀地定住。


    與此同時我被冥公子咬在齒間的手腕忽地一鬆。


    由此垂落的當口,便見他出手如電,修長且尖銳的指骨徑直穿進了王川的胸膛,在迫使他停在原處的同時,一把將丘梅姐的頭,從他胸口裏拔了出來。


    霎時,四周狂風大作,那片原本因冥公子身上所散發出的無形力量而靜止的鬼霧,陡然間隨著這股風,再次躁動起來。


    由此掀起的一股陰冷無比的漩渦幾乎將我整個兒拋上天。


    當即顧不上手腕流下的血,我再次將冥公子抓緊。


    驚魂不定中以為這些東西是因著丘梅姐的受襲而反噬。


    但當我重新在冥公子肩上掛穩,方才意識到,那漩渦根本就不是因丘梅姐而起。


    就在丘梅姐被從王川身體裏拔出的一瞬間,那片鬼霧像被一股巨大力量驅使著,匯成一股急速旋轉的氣流,透過冥公子的手,被他盡數往自己體內吸了進去。


    隨即便見他那副被我的血所染紅的骨骼上,隱隱透出一層黑光。


    黑色光華,竟然是比任何一種色澤的光華都來得更為攝人心魄,將他通體鍍染出一層如同羽化般的霧氣。


    難以形容的感覺……


    此時此刻,我倒掛在他肩上,以這樣一個角度看去,恍惚如同看著傳說故事裏那位掌管十八層煉獄的冥府之王。


    他高高在上,修長的指骨緊抓著在他掌心裏無聲尖叫掙紮著的丘梅姐,通體在周遭巨浪般的氣流中變換著猩紅與墨黑的光。


    片刻後,在一片驟然而來的寂靜中,那原本如海嘯般盤旋在他身周的鬼霧盡數消失不見。


    連同丘梅姐那淒厲兇惡的身影,也一並不見蹤影。


    唯留王川依舊維持著先前撲向我的姿勢,兩眼無光,麵孔僵滯,一動不動在原地呆站著。


    胸口處並沒有留下什麽痕跡,仿佛剛才丘梅姐的頭顱乃至身體從他體內破皮而出,根本是一個幻覺。


    但他臉色看起來比之前更加糟糕。


    並且,一下子整個人像被抽幹了水分似的,幹癟得可怕。


    若不是胸膛還有起伏,幾乎如同一具僵屍,形色駭然得令人不忍卒睹。


    “咯咯……”


    就在冥公子將我從他肩膀上卸下來的當口,他喉嚨裏發出模糊一串聲響。


    緊跟著兩眼一眨,似是一下子迴了神。


    隨即倒吸一口氣,他瞪著兩隻蠟黃渾濁的眼,緊緊盯住了冥公子的臉。


    那樣一動不動呆呆看了數秒鍾,突然張嘴一聲尖叫,王川急轉過身,連滾帶爬便往後逃去。


    但沒跑出幾步,突然身子一抖腿一軟,他踉踉蹌蹌連晃了幾下,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


    想站,卻再也沒能站起來,因為□□裏濕了一大片。


    他呆坐了片刻,繼而狠抓了一把頭發,忽地捂著自己的臉哭了起來。


    最初是嗚咽,然後嚎啕,哭得像個無所適從的小孩。


    直至冥公子默不作聲看著他的樣子,緩緩踱到他身後,他整個人已經哭得癱軟在地。


    渾身更不知是因痛哭還是恐懼,哆嗦得像個篩子。


    因此便是連每一聲的唿吸都透著艱難無比。


    這情形一度讓我以為他隨時都會暈厥過去。


    卻在片刻後,忽見他猛一轉身,趴在地上飛快爬到冥公子腳下,邊哭邊對著他嘭嘭嘭連磕了好幾個頭:“閻王爺!別殺她!有罪的是我!是我和劉立清害死了她!我有罪!我該死!我們都他媽的對不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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