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更多的是在思考著先前我媽所說關於他那件東西的事,當我拋出那一連串的問題之後,冥公子兀自沉默著,並沒給出任何迴應。


    不過這樣也好,在被更多的信息衝擊我的大腦之前,我確實還需要一點時間,來好好整理一下我的情緒。


    況且我也後知後覺意識到,這些問題裏的有些東西,即便如他,怕也未必會知曉答案。


    迴去的路上,再次經過墓地時,我又一次看到了我爸墓碑周圍那片開了遍地的綠蘭花。


    小小的花朵,盛開得十分招搖,一片片細碎的紫色在風裏晃,即便在夜色裏也是鮮明奪目。就好似我爸冥冥之中有靈,知道今夜我媽會出現,所以特意擺著給她看的。


    但想起那頭老虎頭也不迴決然離去的身影,這念頭便讓我沒來由地煩躁。


    當即關上車窗,我試圖杜絕風裏飄來那些花香的氣味,卻反而讓前窗窟窿外飄進的花香因此變得更加明顯。


    真是糟糕透了的感覺。


    本以為有足夠的時間能讓情緒平複下來,但直至上了車,我發覺自己依然沒能有所緩和。


    遂隻能有一下沒一下敲著窗玻璃。


    也不知這無聊的舉動重複了有多久,或許被車晃得有些失神,我自言自語著打破了沉默:“你說是不是挺有意思的,都說世上無鬼,我不但見到了鬼,這會兒還和一個千年前的人坐在一輛車裏。都說建國後不能成精,我的媽媽,卻是個老虎精……”


    “不過,既然她是老虎,那我又是什麽。中國人和洋人生出來的叫混血兒,那麽人和動物生出來的,該被叫做什麽?”


    說到這兒,頓了頓,因為我想到了一個詞。


    這詞本該讓人十分鬱悶,卻又讓我忍不住覺得有點好笑:“雜交物種。”


    冥公子聞言,挑眉瞥了我一眼:“頭一次見到有人這麽說自己,你還真讓我挺長見識的。”


    我看著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斂了笑,沒吭聲。


    一度車裏又隻剩下了風和發動機的聲響,直至周遭的安靜令我微微有些困倦的時候,我聽見冥公子再次開口,道:“其實你媽媽不知道你父親的去世,是有原因的。”


    突兀聽到這句話,我怔了怔。


    幾秒鍾後才迴過神,我一下子清醒過來:“是什麽原因?”


    “她當初離開你們的時候,不得不切斷與你們之間所有的聯係,哪怕一丁點感知都不能保留。”


    “為什麽?”


    “否則她會給你們父女倆,尤其是你,帶來危險。”


    “……為什麽會帶來危險?”


    “因為她和你父親的結合,是不被允許的。”


    邊說,他邊又再次瞥了我一眼:“何況,他們還生出了你。”


    我媽媽姓蘇名紅。


    在今天之前,她在我心目中,單純是個拋夫棄女,有點兒時尚且漂亮的女人。


    但今天之後,我卻發現,她竟是頭老虎。


    不過冥公子說,嚴格意義上來講,她並不算是老虎。


    他說,她其實是個山鬼。


    山鬼又被稱作山神,類似河伯與湘君,但卻是唯一沒有明確身份的神。


    所以理論上,對於冥公子來說,他們應該更傾向於是妖。


    山鬼的外形多種多樣,有的是走獸,有的是飛禽,而我媽媽則是一頭虎。


    生成於北汶山的,虎形的山鬼。


    在遇到我爸爸前的很多年,她都是獨來獨往的。於每個夜晚遊走在汶頭村裏,搜捕著落單的孤魂野鬼或者陽氣和運勢低微的人,以作食物。


    那時候的世界還不夠發達,汶頭村這樣的地方尤其如此。


    又因著北汶山和閻王井的緣故,因此人和妖的界限還是非常模糊不清的。


    所以那個時候,村裏有不少人會被山鬼所迷,被妖怪所吃,但無論村裏人還是被害者,往往都並不知曉這一點。


    他們總習慣性把一切可怕的死因和災難,全都歸結於閻王井。


    而我奶奶他們偷閻王井裏貢品出事的那一年,我媽媽就在附近。


    所以她什麽都看在了眼內,同時她亦在當時就預知到,這個村馬上將麵臨一場大災難。


    因此她早早地就在村子裏蟄伏著了,因為一旦村子裏災難開始爆發,就會形成一股巨大恐懼和怨氣。而那些東西,是山鬼吸食後用於修煉的上上之品。


    也就是在那一年,我媽媽第一次見到了我爸。


    一個才幾歲大的孩子,眼睛很亮,見到了山鬼的模樣也不害怕,因為村裏狗都見不到多少,對他這麽個小孩來說也沒什麽老虎的概念,所以大約隻當她是隻大貓,總在夜裏偷著跟人玩。


    那之後沒多久,我奶奶就因為閻王井的緣故,去世了。


    失去母親的陪伴,又沒法跟太小的叔叔和姑姑玩到一起,我爸便好似依賴一般,整天悄悄的跟大貓似的我的媽媽,玩得更勤。


    我媽也是難得的對一個人類那麽耐心。


    大約是因為看他那麽小就沒了爹媽,著實可憐,所以憑著母性本能,起了同情心。


    但陪伴的時間並不久。


    一來村裏因為閻王井出事的關係,祭祀變得更加嚴格,還從外麵請了高人來作法。二來,隨著時代的變化,很多新事物的進入讓山鬼開始感到不適應,所以跟其他那些妖怪一樣,後來她跟他們便漸漸不再隨意出現在村裏,甚至有些還銷聲匿跡了。


    直到有一天,她再次見到我爸,那個時候,我爸已是個身高一米八八的大小夥。


    同時,也是村裏出了名的英俊。


    我媽是在閻王井的祭拜中見到他的。


    隔天,她沒用原形,而是化成人類的模樣,神使鬼差進村裏去跟他見了麵。


    那天原本是我爸相親的日子,但無意中與我媽在村口的‘邂逅’,令他就再也沒去見那個相親的人。並且,在那之後不多久,他就娶了這個非常漂亮且時髦的,‘外地來的’姑娘。


    人和妖的結合,自古以來有諸多這樣的故事,並且許多都不失為一樁美談。


    而剛開始的那幾年,他倆也確實都跟那些傳說故事裏形容的一樣,你恩我愛,什麽都不少,什麽都不缺,哪怕物資再怎麽匱乏,生活照樣美滿得隻羨鴛鴦不羨仙。


    那樣美好到無可挑剔的日子,一直持續到我的出生。


    冥公子說,當初一眼看到了我渾身漆黑的模樣,我媽媽是非常絕望的。


    因為妖和人結合,運氣不好的話,就會生下有泥巴症的孩子。這樣的孩子因為人類的基因占了大多數,所以既沒法像妖一樣修煉,也沒法在人類中正常生活,甚至壽命也長不了。


    盡管明知道這一點,但她仍抱著一絲僥幸生下了我,大約是因為實在太喜歡我父親,又心知自己跟他的陪伴不會長久,所以無論怎樣都想給他留下一個念想。


    可是這美好的念想,在看到我後的第一眼,注定成了噩夢。


    所以有一段時間,她總是不顧一切,冒著山鬼真身被暴露的危險,抱著我每天偷偷到閻王井去求冥公子,試圖想要他救我一命。


    但是,冥公子曆來是從不會給予外界任何迴應的。


    保得這一方土地地氣平衡,已是他對這些村人曆年來持續不斷的供奉所給與的最大迴報,正如他自嘲所說的那樣,他本隻是這口井的囚徒,而不是這裏的地仙。


    更何況前來求他的,說白了,是個逾越了界限的妖。


    自己作的孽,不可活。


    但當我媽媽決心以自己全部修為來換得我的一條命,他不得不給出一點迴應。


    不過,那迴應隻是為了徹底斬斷她的希望。


    他告訴我媽媽,這世上沒有誰能治愈得了泥巴症的半妖。曆來出現這症狀的半妖唯有一死,哪怕她用自己山鬼的命去交換,我也不會是個例外。


    他以為這番話足以斷絕我媽媽試圖窮盡一切方式為我逆轉命運的念頭。


    隻是後來,就連冥公子也沒想到,我媽媽這樣一個生性高傲的山鬼,竟會為了我而病急亂投醫,去用最低微的姿態四處求人,然後用了巨大的代價,將雪菩薩給請了下來。


    那著實是一個千百年來遭萬人所唾棄的妖。


    生性貪婪且自私,為達自己的目的可以不擇手段。


    但不可否認,這妖的妖力也確實強大到神通。


    因為他甚至可以做到連冥公子也無法做到的事——治愈得了泥巴症的小半妖。


    也不知是用了什麽手段,雪菩薩把我身體裏所有的妖怪基因盡數消褪,以此令我能以純粹人類的身份和身體,繼續活在人世。


    卻也因此,我媽耗光了同我爸之間的所有緣分。


    於是很快,她就沒辦法繼續陪著爸爸跟我一起在這村子裏生活下去,甚至,她必須斬斷這世間她同我們的一切關係和聯係。


    最終落得連我父親的去世都不知曉,連他葬禮都不能參與的下場。


    否則,隨著我的成長,我半妖的身份很快就會暴露。由此產生的後果,便是我會遭到山鬼一族的‘排異’,並且在我成年之前、在成為被認可的真正的人類之前,縱使我完全沒有妖力,我仍會像其他真正的妖怪一樣,要麵臨渡劫。


    那個時候,除非我有足夠自保的能力,否則以我這血肉之軀,即便我媽當年硬是護在我身邊,我也會死無葬身之地。


    因此她別無選擇。


    而這,便是我媽媽當初‘無情無義’,冷血拋夫棄子後消失得無影無蹤的真正原因。


    冥公子話音淡淡。


    因此所陳述的那番過往,亦跟他話音一樣,平靜得如一汪清水般簡簡單單。


    但這簡單中卻包含著多少對我來說巨大且並不簡單的東西。


    以至令我在他話音消失很久之後,始終沒有從中緩過神來。


    直至右眼裏輕輕傳來一聲嗤笑:“當著人麵論人長短,很君子麽?我貪婪自私,你這麽些年來在閻王井的作為,又比我能好到哪裏去。”


    冥公子笑了笑,指尖輕叩著方向盤:“我從未說過我是君子。你我不過皆是怪物而已。”


    “誰跟你一樣是怪物,我堂堂……”


    雪菩薩話沒說完,被我用力一把按住了右眼:“你閉嘴。”


    “你這倒黴孩子……知不知道人該有起碼的敬畏之心,沒有我在,你能活到現在麽?”


    “我都把我右眼讓給你了,我還要怎麽樣敬畏你。”


    “嗬,自作孽。”


    他一聲冷笑。


    我眼睛疼了一下。


    倒不是雪菩薩幹了什麽,隻因為他這三個字讓我有點難受。


    冥公子說我媽是自作孽。


    雪菩薩說我是自作孽。


    我們都做了我們的力量所承受不了的事,所以我們都是自作孽,並要為此承擔這份罪孽。


    下意識揉了揉眼睛,雪菩薩嘶地一聲:“你擠著我了。”


    我正要說些什麽,忽見冥公子伸手到我麵前,在我右眼處抬指一撣。


    我右眼內瞬間安靜了下來。


    隻有一個越漸越遠的細小聲音,在片刻後悶悶地蕩著餘音:“你這個骷髏怪,我忍你很久了……”


    “那就繼續忍著。”


    “噗……”本來很難受的,看著冥公子那張波瀾不興的側臉,我忽地就忍不住笑了起來。


    由此剛要放緩情緒,突然眼睛餘光瞥見了什麽,我驀地一驚。


    與此同時,原本開得四平八穩的車被冥公子一踩刹車,猛地停了下來。


    隨之嘭地一聲響,一道人影跌跌撞撞直衝到車頭前,用盡所有力氣狠拍了下車蓋後,來不及說些什麽,一頭往地上栽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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