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姨說,對於那天,她的印象非常深刻。


    因為就在劉立清說著那句話的時候,她看到烈日當頭,那麽亮的陽光下,劉立清腳下的影子卻淡得像縷被風一吹就會散的煙。


    那一刻她心跳得非常快,直覺到危險,而她的直覺比一般人要敏銳得多。


    但她隻能不動聲色,把這樣的劉立清帶進自己屋裏,然後問他到底出了什麽事,為什麽要那樣說。


    隨後,從劉立清斷斷續續的話語裏,她逐漸了解到了一個她有點不想麵對的事情的始末。


    劉立清是在被我叔叔打了那一頓之後,開始發覺自己身上出了問題的。


    而且,那是個非病,非傷,也不是吸毒所導致的問題。


    劉立清說,那天從衛生所包紮完傷口出來後,他覺得頭有點疼。


    當時並沒在意,因為自從他戒毒後,時不時的會頭疼。又因為腿上的關係,整個人很不得勁,以為自己著了涼,所以迴到家後草草吃了點感冒藥,他很早就上床睡覺了。


    睡著睡著,感到身上特別冷,他想把被子捂捂緊,可是手往身上一摸,身上什麽也沒有。


    那時候他腦子仍因藥的作用而迷糊著,所以雖然沒能摸到被子,但閉著眼睛一動不動,他很快就又要陷入沉睡。


    但似醒非醒間,他隱約感到有隻手在推他肩膀。


    有一下,沒一下,那隻手很涼,還有點潮濕。


    這讓原本就感到冷的劉立清有點難受,所以本能地揮了下手,卻沒想到,手腕一下子被原先推著他肩膀的那隻手,一把給抓住了。


    瞬間從手腕上傳來的那股冷到骨髓的刺痛,令他一個激靈,醒了過來。


    迷迷糊糊睜開眼,四周烏漆麻黑,他什麽也看不見。


    這個時候他仍還沒徹底清醒,所以仍還沒覺察到有什麽不對,隻下意識伸手想去摸電燈開關。


    可是手伸到床頭櫃的方向,卻一摸一個空。這一下,他徹底清醒了。


    僵躺在那兒,半天沒有動,他張大了嘴卻沒敢用力喘氣。


    因為他發覺,自己並沒有躺著自己的床上,甚至,也根本就不在自己的房間裏。


    四周空氣冰冷,並彌漫著一股陳舊的、對他而言十分熟悉的氣味。


    那股味道讓他清楚意識到,自己是在太平間的停屍房裏。


    而身下那張因他動作而吱嘎作響的‘床’,是臨時安放屍體用的,停屍架。


    人在恐懼的時候,會驚叫,會逃,會有身體條件反射而出任何一種應激反應。


    但當特別恐懼的時候,反而什麽反應都沒有,就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劉立清說,他當時整個人都懵掉了。


    分不清是恐懼多一點,還是對當時他所處環境的驚詫,更多一些。


    而隨即,他的唿吸變得更加急促起來。


    因為他想到了剛才那隻推他的手。


    既然是在停屍間,既然這地方除了他之外沒有第二個活人,那麽剛才把他從沉睡中推醒的那隻手,又到底會是誰的?


    不過,即便到了這個時候,劉立清仍還保持著一絲冷靜。


    他想他斷不可能在睡夢中自己走到太平間來。他家離太平間要走近半小時的路,從沒聽說有人能夢遊走那麽長的路而不醒,何況路上還有不少障礙物,所以一定是有人趁他睡的熟,把他從家裏悄悄帶到了這兒。


    這麽一想,似乎一切都可順理成章地想通了。


    他知道自己最近的所作所為,不僅讓我叔叔生氣,更是得罪了已跟丘梅姐訂婚的王川。


    雖然我叔叔打了他一頓,但是他不會因此就放棄繼續糾纏丘梅姐,這一點我叔叔知道,王川同樣也知道。


    所以劉立清當時認為,他如今這一番可怕遭遇,一定是我叔叔和王川為了恐嚇他,所以故意趁他虛弱而聯手弄出來的裝神弄鬼。


    如此一琢磨,他便更加冷靜了許多,甚至可以比較淡定地從停屍架上坐起來,掏出兜裏的打火機,在黑暗裏給自己點了支煙。


    但就在打火機熄滅的一刹那,餘光還未完全消失的時候,他看到自己腳邊,蹲著團灰蒙蒙的,人一樣的東西。


    那股瞬間而來的衝擊,幾乎讓他窒息。


    他嚇壞了,不確定到底自己所見是真的,還是明與暗交替時給眼睛造成的錯覺。


    所以他立刻條件反射地往那方向蹬了一腳。


    一腳上去是空的。


    這說明,那地方根本就沒有任何東西。


    他略鬆了口氣。但很快,更多的恐懼像是被剛才那瞬的錯覺給開啟了,潮水似的湧來。


    黑暗和寂靜讓他心慌意亂,他沒法再像先前那樣能夠比較平靜地在這間伸手不見五指的停屍房裏繼續待著,所以立刻坐起身,重新點亮了打火機,想去找牆上的電燈開關,


    可是打火機的火剛剛燃起,迎麵忽然吹來股風,一下子就把火給熄滅了。


    他驚得手一抖,打火機落地,他卻沒敢下地去撿。


    因為剛才那股風,很明顯,是有人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朝他吹了一口氣。


    他甚至清清楚楚聽見有人吹氣時唿哧一下的聲音。但剛才打火機火苗亮起的光雖然微弱,也足以照明他身周一圈,別說是人,就連鬼影子都是沒有見到的。


    想到鬼這個字,他一激靈,當即從停屍架上連滾帶爬地下了地,憑著白天的印象摸索著就往大門方向走,但沒走幾步,突然腳上一沉,有隻冰冷的手抓在了他腳踝上,一把將他拽倒在地,又順著他腳踝一路而上,一把掐在了他脖子上。


    於此同時,他感到後脖子冷颼颼吹來一股涼風,還有個聽不清男女的聲音,咕咕噥噥說了句什麽。


    然後他身上一陣發冷,緊跟著,後腦勺就像被劈開了似地一陣劇痛。


    之後有那麽一段時間,他完全沒有任何意識。


    等到腦子裏的意識漸漸迴籠時,劉立清睜開眼,發覺天已經亮了。


    一度他以為自己先前所經曆的一切是場噩夢,但當他感覺到地麵的冰冷,和看清楚周圍慘白又空蕩的環境後,他立即意識到,自己仍在停屍房裏。


    而昨晚那一場噩夢般的經曆,也根本不是夢,他甚至看到了自己腳踝上清清楚楚印著幾根發黑的手指印。


    他怕極了,哪裏還敢獨自繼續逗留在這間停屍房裏,隻覺得那些緊閉著的陳列櫃隨時會打開一扇門,然後,從裏頭爬出一具不知道在這地方藏了多久的屍體來……


    他逃也似地離開了那棟墳墓似的太平間。


    匆匆迴到家後,他就病了。先是頭痛發燒,然後腹瀉。肚子疼的跟刀絞似的,連去衛生所的力氣也沒有。


    折騰了幾天後,丘梅姐不知從哪裏聽到了他生病的消息,猶豫再三,終究對他仍存有一絲感情,所以還是到他家裏去看了他。


    見他實在連床也起不來,就留下照顧了他幾天。


    原本劉立清以為因禍得福,雖然受了場驚嚇又生了場重病,但他似乎以此換得了丘梅姐的垂簾。正試圖鼓起勇氣借這機會往前更近一步,誰知就在丘梅姐答應照顧他的最後一晚,丘梅姐卻出了事。


    那件事,若不是老姨此時說起,怕是至今都不會有人知曉。


    因為丘梅姐活著時不能說,死後,更應該隨著人入黃土,就此埋了幹淨。


    可是最終仍是見了光。


    老姨說,就在丘梅姐照顧劉立清的最後一天,她在迴家去的路上,被人綁走,強奸了。


    由於丘梅姐始終沒看到那名罪犯的樣子,所以罪犯在發泄過後沒再繼續傷害她,而是把昏迷的她扔進了山溝裏。


    那時由於既怕我叔叔看到他,又不放心丘梅姐一個人走夜路迴家,所以劉立清猶豫了很久後,騎了車想去丘梅姐家裏看看她是否平安到達。誰知剛經過山穀邊,就發現了衣衫襤褸的她。


    當時的樣子,不用問什麽,也清清楚楚知道丘梅姐發生了什麽。


    登時劉立清又氣又悔。


    氣自己顧慮太多,悔自己沒有不顧一切去送丘梅姐。當時就想去報警,但丘梅姐攔著死活不讓,因為她認為那樣的話,會讓她從此再村裏人麵前再也沒法抬頭。


    劉立清想想也是,便隻能先把丘梅姐帶迴家。


    原想先安撫住她的情緒再送她迴家,誰知他才有事剛走開一會兒,丘梅姐就差點喝了農藥。


    劉立清為此跟丘梅姐大吵了一頓,問她為什麽要想不開。


    並且發誓說,無論她怎麽想,他一定會娶她,讓她不要再做這種傻事。


    丘梅姐似乎是被他給說動了,也似乎是被他安撫得平靜下來了。隻是那天他將丘梅姐送迴家後不久,丘梅姐突然就嫁人了。


    新郎不是劉立清,而是王川。


    丘梅姐結婚那天,劉立清幾乎快要瘋了。


    但他什麽也不能說,什麽也不能做,畢竟人家是未婚夫妻,是被雙方家庭認可的。


    他劉立清又算個什麽東西,一個吸毒者,一個一無所有的人,一個看守太平間的。


    於是那一天,大病初愈又喝了太多的酒,他一個人在丘梅姐出嫁的那條路上東搖西晃地來迴走,像個丟了魂的幽靈。


    最初還有人過來勸他,後來一個人都沒有了。


    那樣也不知道渾渾噩噩走了有多久,從黃昏到黑夜,從黑夜到淩晨。


    走得快要睡著了的時候,他聽見有人叫他名字。


    劉立清以為又是誰來安慰他,下意識應了一聲。


    但迴頭看,身後哪有什麽人。


    隻有閻王井上幾疊紙幣被風吹的沙沙作響。而就在剛剛之前,他發誓,他根本就沒聽見過這些紙幣的聲音。


    不然他至少心裏會有所警惕的,哪怕喝了再多酒,再怎麽被悲傷弄得魂不守舍,也不至於忘了走在閻王井的附近要注意些什麽。


    可是一切似乎太遲了。


    這種時候,他隻能用村裏規矩是迷信這種說法,在迴家的路上反複不停地安慰自己。


    同時他也認為,很有可能那聲叫喚是他的錯覺,畢竟喝了那麽多酒,神智根本不清不楚。


    那天之後,似乎什麽事也沒有。他依舊日複一日過著他行屍走肉般的守門人的日子,沒因為上次那場可怕遭遇而辭職,也沒再迴過家,因為丘梅姐跟她丈夫王川一起住在我叔叔家,老實巴交的王川心甘情願當我叔叔的倒插門女婿。那一家其樂融融的樣子,讓他需要借助一切能夠麻痹自己的東西,去麻痹自己。


    似乎日子就這樣了。


    過成了一灘死水,從他失去父親,失去自己的學業之後,就早就注定了的。


    直到有一天,又是一個寒冷的夜,劉立清的頭痛再次發作,早早上了床。


    吃了藥睡到迷迷糊糊的時候,他聽見耳邊有人咕咕噥噥叫著他的名字:劉立清……劉立清……


    他應了一聲,用力揮了下手。


    想把那個在他耳朵邊一直念叨個不停的聲音揮走,但突然,他感到冷得要命。


    生生地被凍醒了。


    醒來的一刹那,他意識到了什麽,迅速睜開眼,然後,心跳快得幾乎讓他一口氣沒能提上來。


    他看到自己身上坐著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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