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姨雖然沒有孩子,但她一直都挺喜歡孩子,所以村裏不少孩子她都是看著長大的,劉立清就是其中的一個。


    每次提到劉立清,她總是特別遺憾,因為那麽些孩子裏,就屬劉立清最品學兼優,卻也是命最苦的。


    沒有母親,從小隻有他爹一個親人把他拉扯他,家裏條件雖然拮據,但他一直都很爭氣,考試從來都是名列前茅。如果不是高三那年他爹突然出事走了,現在考進一所好大學走出這座山,是妥妥兒的,未來前途無量。


    但偏偏,命運就是愛捉弄人,高三時他爹出工傷不幸成了植物人,令他不得不中途輟學,到了他爹的廠裏‘子承父業’。


    在眼看著別人走向未來的時候,自己被未來困死在了這座山裏。


    話說迴來,能在村裏唯一的那家工廠裏工作,對於當地上年紀的人來說,其實不失為一份體麵的好差事。但對劉立清來說,根本不是這麽迴事。這種‘子承父業’完全就不是他想要的,年輕人都想逃離北汶山,他無數次設計過自己的未來,沒有一個是留守在這座大山裏,與同樣被這座大山所禁錮的時間為伴。


    他的前途被毀了。


    為了照顧植物人父親,為了能支付醫藥費和維持生活,他不得不徹底放棄學業進廠裏工作。


    日以繼夜奔波於工廠和醫院之間,但無論怎麽努力,卻總見不到任何希望。


    人這一輩子仿佛一下子就看到了頭,那是一種極為灰暗且無力的絕望。


    久而久之,就容易讓人積鬱成疾,尤其每當誰家有孩子考進大學的消息傳來,那種不甘和幽怨,更是會讓他意難平。


    卻又無處排遣,更是無力排遣。


    這種可怕的情緒積累到一定的程度,爆發也就在所難免。


    而那爆發的引子,便是他父親的去世。


    一年之後,劉立清的父親腦死亡。


    斯人已逝,隻留下他一個人活在世間,卻是整個世界徹底坍塌。


    他失去了曾經的意氣風發,哪怕那時候仍是他女朋友的丘梅姐一直過來安慰他,照顧他,鼓勵他,試圖讓他振作起來,卻根本無濟於事。


    頹敗的消極令他整天都過得渾渾噩噩。


    那個時候,因為不再需要給醫院繳費,所以他手頭有了點閑錢。大約為了麻痹情緒,也可能是遲來的青春期的叛逆,他開始學人吸毒品。


    這種東西一沾上後就戒不掉了,他那點工資怎麽可能負擔得起。


    何況,由於他長久情緒不穩定,工作上經常出狀況,吸毒後更是如此,所以,在工作上出了幾次比較嚴重的失誤後,他被廠裏借故開除了。


    沒了收入,更加無法負擔他毒品的開銷,劉立清走投無路,便隻能去借高利貸。


    為此丘梅姐沒少跟他吵過,恨其不爭,而他卻在日複一日的吵鬧中,感到的隻有不勝其煩。並且覺得,生活無憂的丘梅姐根本就無法理解他的苦,兩人是走不到一塊兒的,所以沒多久,幹脆提出了分手。


    但分手之後,見到丘梅姐和別人戀愛,他又會感到痛苦。


    明知道自己這種樣子已給不了丘梅姐未來,卻又不甘心看著她轉頭跟別人走後再也不會迴來,遂繼續纏著她。


    極為矛盾又自私的一種感情。


    但那個時候,丘梅姐對他仍有愛意,始終放不下他。所以他一迴頭,她就心軟了,即便那時候她已經在和王川戀愛,仍暗地裏繼續和他保持著往來,並且因為劉立清實在難以戒除毒癮,甚至還經常偷偷拿錢接濟他。


    或許終於被丘梅姐無怨無悔的包容和愛所感化,劉立清沒再繼續任由自己荒廢下去,於是有一天,看起來仿佛煥然一新的劉立清告訴丘梅姐,他找到了份新的工作。


    工作比較輕鬆,賺的錢也比原來工廠多,所以他希望丘梅姐能和王川分手,重新跟自己在一起。


    丘梅姐是有些猶豫的,因為劉立清的新工作是‘守山人’。


    所謂‘守山人’,並不是指看守北汶山,而是因為村子有個太平間,就建在北汶山入山口的附近,所以乍一眼,就好像那棟不大的建築,是北汶山的‘門房間’似的。


    而劉立清的職務,就是這所村太平間的看護人。


    村裏人不多,去世的就更少,這所太平間基本上常年都是處在閑置狀態的,所以趁著職務之便,劉立清常和丘梅姐兩人借著那個地方幽會。


    但還沒等丘梅姐考慮清楚劉立清的要求,很快,她就覺察出不對勁。


    她發覺劉立清的精神狀況有點問題。


    就跟得了癔症似的,經常會說一些不知所謂的話,做一些不知所謂的舉動,甚至夜裏時,被丘梅姐撞見過兩三次,他在空蕩蕩的停屍房裏自言自語。


    丘梅姐感到很害怕,她意識到劉立清應該是跟她撒謊了。


    這種狀況就跟當初他毒癮發作時的某些症狀十分相似,所以這意味著,劉立清其實始終都沒能成功戒除毒癮,卻騙得像是真的一樣。


    曾經那麽優秀的一個男孩,怎麽就會變成了這樣。這對丘梅姐來說,不僅僅隻是打擊和失望而已。即便再怎麽無法接受,也隻能接受這麽一個事實,劉立清已經無可救藥。


    遂終於下定決心要跟他徹底分手,並為了斷絕劉立清的希望,她很快答應了王川的求婚。


    而丘梅姐這一番突如其來的轉變,讓劉立清原本已好轉很多的情緒,再次陷入抑鬱,且無法自拔。


    他並沒撒謊,他確實是去做過戒毒治療,並確實好轉了。


    所以他無法理解,為什麽丘梅姐要說他在撒謊,說他根本沒有戒毒。


    因此隻能一次又一次地去找丘梅姐,非常執著,哪怕丘梅姐不肯見他,哪怕看到丘梅姐手上的訂婚戒指,也不肯放棄。就這麽每天都習慣性地去丘梅姐上下班的路上等她,每天都企求她能夠迴頭,好似與丘梅姐在一起,已成了他人生唯一的救贖。


    這種樣子看在周圍人眼裏,都覺得已經是種病態。


    不忍心曾經的大好青年如今變成了這種樣子,他們對他勸過,也罵過。卻都沒有用,以至後來,在他又一次攔住丘梅姐試圖糾纏的時候,被我那已忍得不能再繼續忍下去的叔叔給看見,當場衝過去把他給打了一頓,差點把他的腿都給打斷了。


    這些事後來落在老姨耳朵裏,但她的反應,卻跟別人都不太一樣。


    老姨大半輩子吃素念佛,不僅因為她是個虔誠的佛教徒,也和她曾經的遭遇有關。


    她年輕時候是個米婆。


    聽說她是有陰陽眼的。


    但這點她從沒承認過,隻說她比一般人對那些東西敏感些,也稍知些八字掐算而已。


    卻有一點是肯定的,她從小就有問米的天賦,在她十歲到十五歲那段時間,曾一直都在做著正兒八經的米婆,而且特別靈驗,外麵那些虛頭巴腦的神棍,跟她完全不能比。


    所以直到現在,盡管已時隔多年,村裏人在很多事情上都還想著她,例如家裏蓋房子的風水,紅白之事挑選日子或者要格外注意些什麽規矩,事先都會備了禮去問她。


    但既然她問米那麽靈驗,為什麽後來不做那個行當了?


    關於這一點,整個村的人似乎都心照不宣地不願意多說,隻隱晦地提起過,似乎是因為在她當米婆的最後那一年,也就是她十五歲的時候,一向反對她問米的父親,突然得了一場十分可怕的病,去世了。


    老姨傷心欲絕,認為這病是因為她問米的緣故,窺知了太多天機,所以報應到了她父親的身上。於是從那之後,她就迅速收手,轉而開始一心向佛。


    但盡管如此,她仍沒逃過繼續失去親人的命運。


    此後的數年裏,說巧或者不巧,陸陸續續,她身邊所有跟她有血緣關係的親人,都因各種各樣的原因而一一逝世。直到最後,連她唯一的妹妹也不幸早逝,死於難產。


    所幸去世前留下的那一個剛出生的孩子,周浩,倒是健健康康活到現在,沒再出任何事。


    他成了老姨活在人世間唯一的有血緣關係的人。


    正因為這樣,一直以來,除了一些簡單點撥,老姨再也不像從前那樣顯山露水。


    更是秉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少東西,她都是眼不見為淨。


    直到聽說了劉立清的事。


    這個她一直都十分同情的孩子的糟糕命運,和一些隻有她知道的秘密,讓她著實做不到無動於衷。


    而秘密之一,便是劉立清工作的地方——那座太平間。


    那座太平間造的地方是有講究的。


    身在北汶山的入山口附近,背對北汶山,麵朝閻王井,簡直是兩條極陰之地的交匯處。


    忘了是哪一年建的了,除了非正常死亡的那些屍體會被送去閻王井停屍,其它正常死亡的屍體則無一例外,在下葬前都是先被送進這個太平間。


    太平間保太平。那座太平間的大門口有紅漆刷著這麽一行字。


    老姨說她每次看到那行字心裏都有種說不出的不舒服。


    但具體為什麽不舒服,她不想多管閑事,所以一直都沒有細究過。


    整個建築小且簡陋,年代也十分久遠,是誰造的這座太平間,連老姨這歲數的都沒見過。


    隻知道是個看風水的。原先來這裏是為幫村裏一個曾經的富人遷墓地,後來墓地遷走後他又迴來,指點村長在這裏蓋了座太平間。據說原本村長沒同意,但不知那風水師說了什麽,後來還是建了。


    之後一直用到現在,但使用率一直以來都不高,一年到頭大門開不上兩三迴,除了曾經我奶奶經曆過的那一次閻王井所導致的‘瘟疫’事件。


    一直以來,太平間都有個看護人。


    僅僅隻有那麽一個。


    年紀很大了,但因為一直在路過太平間附近的時候能看到他,所以他什麽時候退休的,反而沒什麽人留意。後來老姨問起村長,才知道,那人前陣子心髒病發作病逝了,而這地方雖然冷清,但沒人看著終究不行,所以才對外招聘。


    而劉立清是當時唯一去應聘的,畢竟汶頭村這樣的地方,本就迷信,誰願意在離閻王井那麽近的太平間立當看護人,哪怕工資要比本地平均工資高出不少。


    能有人應聘就不錯了,何況看劉立清又是個年紀輕輕的小夥兒,火旺。於是,就那麽草草簽了合同,定了下來。


    這種草率在老姨看來,實在是很不應該的。


    稍微懂點的人都知道,在這種地方待的人八字要壓得住。劉立清雖說是個年輕小夥子,火氣旺,但如果八字不行,就是不可以。所以她讓周浩去太平間,想把劉立清叫到自己家,好好問問他的生辰八字。


    但還沒等周浩出門,卻見到劉立清自己找上了門。


    他看上去樣子十分糟糕,像得了場重病似的,又是瘦又是蒼白。


    整個人也十分沒精神,那會兒天快要入夏,他仍還穿著厚重的外套,站在門口搖搖欲墜。


    看到老姨的那一刻,他幾乎暈倒過去。


    他說,老姨,您救救我,我好像被髒東西纏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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