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前、五月初八,也就是關羽剛剛斬了顏良的次日。


    河洛主戰場往西北二百多裏外的河東郡-上黨郡邊境,一支兩萬人的兵馬、步騎各半,在沒有宣戰的情況下,悄咪咪從上黨郡一側的陽阿縣。


    從旗號來看,這一路的領兵大將,正是呂布麾下的張遼,去年皇帝還活著的時候,加封他為護匈奴中郎將。張遼的部隊穿過太行支脈王屋山的蠖澤穀,進入河東境內,又進一步往王屋山與中條山交界的黍葭穀撲來。


    這一帶的地理環境,大致可以用兩山兩河來歸納:


    作為太行山支脈的王屋山,呈西北-東南走向,構成了上黨和河東的邊境。王屋山以西以南的降水,都被匯流為清水與湅水兩條河,分別往南注入黃河。


    而清水與湅水之所以是兩條河而不是並為一條,顯然是因為這兩條河的源頭之間,還有一道分水嶺。這條分水嶺便是黃河北岸的中條山。中條山和王屋山呈“入”字形交叉。那一撇就是中條山,那一捺就是王屋山。(看清楚是入不是人,捺比撇長)


    從這個角度來說,可以說中條山也是王屋山的支脈,兩山融合的位置有個地殼擠壓斷層形成的峽穀,名叫“黍葭穀”,適合大軍或者商隊穿越王屋山和中條山。


    黍葭穀以西的王屋南麓降水,都匯聚為湅水往西流。黍葭穀以東的王屋山南麓降水,都匯聚為清水往東流。


    關羽軍從河東出征時,所需的一切後勤軍需物資,都是從湅水源的聞喜縣周陽邑碼頭上岸、往西走陸路穿過黍葭穀,穿越累計近百裏的山穀陸路,然後到清水源的東垣縣重新下河。


    從這一點就可以看出,卡斷了黍葭穀,就可以讓關羽再也得不到河東腹地、包括郡治安邑送來的各種物資了,到時候不用打仗,光靠斷糧斷箭就能讓關羽的部隊慢慢自行崩潰。


    不過雖然黍葭穀的位置很重要,但卻往往不是河東地區軍閥在執行“防止上洛軍隊後路被切斷”時,最重點防守的點位——這主要是因為,打河東不一定要走上黨,還可以走更南麵、與河東同樣緊鄰黃河北岸的河內郡。


    一般情況下,上黨和河內這兩個郡,曆史上都會屬於控製趙地的軍閥。既然如此,趙地軍閥肯定會考慮後勤成本最節約的方案。


    而河內郡與河東郡的邊界,主要也是由王屋山的最南段構成的,在河內郡最西邊的軹縣西境,有一個穿過王屋山的山穀,山穀的東口叫軹關,山穀的西口叫箕關。


    走軹關和箕關後,沿著黃河北岸盡量挑相對平緩的地區逆流西進,同時還能借助一部分的黃河水運為大軍提供補給,可不比從北麵王屋山-中條山交叉口的黍葭穀更便宜?


    畢竟走黍葭穀可完全借助不了水運後勤之利,全部得翻山奔襲,隨軍物資也都要用騾驢馱運,連車都不好用,王屋山在黍葭穀的坡度還是比較陡的,地形斷層又嚴重,用大車一不小心就會摔下山去。


    ……


    “沒想到黍葭穀雖然難走,徐晃的防備倒也相對鬆懈,我們趁夜而來,他們毫無提防就讓我們通過了。雖然摔死了幾十個人,大軍能推進到此,到也可以接受。”


    五月初八上午,隨著張遼翻過黍葭穀沿途的最高點、中條山東山隘口,他才算稍稍鬆了口氣,對於呂布派給他的那個卑鄙齷齪參軍謀士的惡感,也稍稍緩解了一番。


    畢竟隻要過了最高點,後續都是下坡路,容易走,敵人也不可能在山穀兩側設伏了。


    張遼的心中,隱隱然升起一股激蕩的自信,他覺得眼下的局麵,跟他去年冬天晝伏夜出出雁門平型口、奇襲三百裏外的鮮卑步度根時,簡直如出一轍。既然去年冬天大勝了,今年再遇到這樣的局麵,他的部隊自然是士氣高漲,上下一心都很自信。


    憑心而論,這也不能怪他對麵的徐晃疏忽,而是黍葭穀這個位置本來就有一部分是袁紹陣營的呂布早就實控的。


    在徐晃沒有得到劉備陣營與袁紹陣營開戰的外交消息的情況下,他也不好冒著破壞外交關係的風險,貿然深入山區布防,隻能是偶爾派出斥候在不被呂布軍發現的情況下哨探假想敵的兵力部署。


    另一方麵,也是徐晃實在兵力不夠,關羽就給他留了一萬人機動兵力,他要防備郡治安邑,也要防備水陸轉運的起點聞喜、轉運終點東垣、還有從東垣再往下遊的補給路線。尤其東垣再往下遊還要防備河內來敵的方向。


    整整兩三百裏的邊境風險區,徐晃要防也是重點防禦,有主有次,如果全部平攤的話就成胡椒麵了,哪裏都不頂用。


    此時此刻,張遼初次滲透、趁夜急行軍冒險奔襲有成,他心情好,難免也心態開放一些,主動向身邊那一臉陰鷙的謀士請教:


    “先生,你當初是如何料定關羽和徐晃會重點盯防軹關到箕關的路線,而相對忽視這更北麵的中條山黍葭穀的?如今過了山口,是不是該往西急襲聞喜縣城了?還是往南急襲東垣?”


    他身邊那陰鷙謀士年過五旬,臉上皺紋溝壑,長髯幹枯。如果有對西涼軍高層熟悉的看官,見到這張臉的時候,一定會驚唿:臥槽!這不是已經隱姓埋名在河西漠南流亡了快兩年的賈詡麽!


    這廝可是在195年年底、郭汜覆滅前夕,就在酒泉城內假裝城破自焚了!當時馬超的軍隊殺進酒泉城,在太守府裏隻找到了一些焦屍,其中一個跟賈詡身材相仿,身上也有賈詡的官憑印信。


    劉備陣營的正式報功檔案上,可是明明白白把逼死賈詡的功勞都算在馬超頭上了。官方對外結論也是承認賈詡已死。隻有同樣苟慫謹慎的李素,內心是始終存疑,覺得死不見屍就不能算完,要時刻小心著。


    如今,已經是197年五月了,距離賈詡詐死已經過去了二十個月。


    外人根本不知道,這二十個月他是怎麽過來的。


    ……


    事實上,在郭汜覆滅的時候,賈詡就藏了批財物、精挑細選買了一些心腹護衛的忠心,隱姓埋名苟活於河西諸羌——


    這種事情風險其實是很大的,因為包括牛輔在內的相當一些高層西涼將領,都出現過“卷了財物棄軍逃亡,試圖靠錢繼續維持侍衛親兵的忠臣,結果因為失勢導致親衛見財起意弑主奪寶”的遭遇。


    但賈詡是何等老奸巨猾之輩,他對人心的操弄和把控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他看人的眼光也非常毒辣。


    所以當初為了執行這個計劃,他硬生生調整了自己的衛隊人員構成,寧缺毋濫,把一些他覺得“我有權有勢狀態下能夠用、但我失勢後有可能背叛我,給錢也買不到忠心”的護衛提前剔除出去,把剩下的人洗腦統一思想,這才艱辛維持。


    在河西羌的部落裏熬過了195年底那個冬天後,賈詡也更加認清了天下大勢,知道留在西北已經毫無出路了,劉備陣營一統華夏西部、鐵板一塊的勢頭無法阻擋,大西北僅剩的那些蠻荒法外之地也遲早被劉備改造。


    加上那時候又遇到了馬超開始對銀川郡屯田進駐、漸漸北拓蠶食河套,連賈詡一開始匿名依附的那個河西羌部落聯盟當中,也有好幾部酋長在出賀蘭山襲擾銀川的時候被馬超殺了。


    賈詡果斷覺得此地不可久留,沿著黃河最北那段繼續往東逃,曆經風沙之苦無數艱險,通過朔方郡、九原郡,一直靠近雲中郡。


    賈詡走走停停躲躲藏藏這一路的大半年裏,剛好也對應了馬超、唿廚泉和張飛北上肅清整個河套那段時間。


    賈詡都是趁著當地蠻族部落主力大舉南下跟漢軍決戰的空檔,偶爾裝作牧民偶爾裝作商旅、隨機應變見縫插針東進,偶爾還得拿錢開路。年底的時候到了雲中郡,剛好趕上呂布帶著張遼、魏越襲殺步度根、偷襲盛樂王庭。


    賈詡對呂布當然是太熟了,當初還在董卓手下的時候,西涼軍諸校尉那個不認識呂布。賈詡也知道呂布當時作為並州係將領跟西涼係有多大仇怨,最後李傕郭汜反攻的時候,賈詡更是謀主,從這個角度來說,賈詡也是害得呂布-王允聯盟覆滅的罪魁禍首。


    但是,因為叛漢之罪,賈詡知道自己沒有別處可去了。他敏銳地判斷出,呂布在大破鮮卑之後,袁紹陣營也麵臨再無地盤可以擴張的問題,肯定要跟劉備發生衝突。到時候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


    為了緩和跟呂布的關係,當時他就隱瞞身份、沒有親自露麵,而是把自己觀察盛樂、雲中周邊的胡漢兵力態勢後的心得計謀,寫成一封不署名的密信,派一個心腹送給呂布,為呂布提供一些作戰參謀意見,讓呂布自行判斷。


    呂布當然也很謹慎,不過考慮到胡人不擅使計,拓跋力微那種人怎麽可能給密信獻偽策?而且從信的內容看,確實是有道理,便選擇性地借鑒了其中幾條最穩妥的,最後居然對於他大勝焚毀盛樂王庭、光複雲中郡全境起到了相當作用。


    即使如此,賈詡依然隱姓埋名苟在雲中郡的馬邑城(大同)隱居,又熬了好幾個月,過了一個冬天,直到今年暮春,他得到南麵的消息,說是袁術已經弑君、而後又進一步聽說袁術代漢稱帝,漢室被傾覆了,賈詡才徹底放開了。


    他現身到太原郡求見呂布,先送進去一封密信,表示他就是去年冬天幫呂布獻策協助攻破鮮卑王庭的謀士,請征北將軍接見。


    呂布見到賈詡的時候,依然是又驚又怒,差點兒想把賈詡綁了。但賈詡服軟態度很好,還跟呂布危言聳聽、指出雙方當時不過是各為其主、他賈詡也隻是相求自保,被一步一步逼到那個局麵的。


    如今皇帝都被弑君了,漢不漢的也不重要了,他以私密身份來投呂布、為呂布出謀劃策,難道呂布不需要嗎?


    麵對賈詡的說服,呂布一開始還是很傲慢的,表示“漢臣不與漢賊為伍”,還表示自己應變戰略之強不需要隨軍參謀,其他文事參謀也夠了。


    但賈詡敏銳地點出:“陳宮當年曾為奉先謀主,可現在呢?陳宮被袁紹調為陳留太守,一直不給你們機會重新聯手。以袁紹對你呂布的猜忌,會坐視真正有絕頂大才的賢者為你呂布所用麽?


    你唯一的機會,就是找那些因為種種原因見不得光,隻能隱姓埋名投奔諸侯的頂級謀士。而不才因為被劉備定為漢賊,已經詐死求存,隻求有個安身立命之地,晚年衣食優渥富足,順便為人出謀劃策。除了我,你找不到其他更好的選擇了。”


    呂布一聽這番說辭,覺得不無道理。確實,比賈詡名聲更大的謀士,這世上是容易找,但也容易被袁紹調走。賈詡這種人身份悲催,卻正好拿捏他的把柄,不敢背叛自己。他要是有任何舉動,自己隨時可以滅口,也能選擇把他抓了斬首獻給袁紹,簡直太好用了。


    呂布就接受了賈詡的投效,這正是上個月剛發生的事情。


    然後,賈詡就很快進入狀態,幫呂布出謀劃策,同時也是間接幫自己報仇,對付曾經打敗了自己、還滅了自己家人和同僚的劉備。


    賈詡敏銳地對呂布指出,可以外寬內緊示敵以虛、裝病和假裝去年冬天北伐拓跋力微導致並州軍自身損失也很慘重、需要很久恢複元氣休養生息,總之就是各種麻痹隔壁的關羽。


    同時,賈詡告訴呂布,袁紹劉備正式撕破臉、從討賊盟友轉化為敵人的時機就在眼前,讓呂布秣馬厲兵隨時做好準備進攻。後來更是在聽說關羽的部隊順著黃河要進入河洛地區,賈詡就果斷勸呂布立刻出兵!


    賈詡勸呂布派兵繞後越境的時候,關羽可還沒斬顏良呢!也沒跟袁紹的軍隊正式起衝突。呂布心裏還有些不敢,怕將來承擔開戰的罪責。


    但賈詡非常打包票地說,他篤定關羽從小平津東進、顏良文醜從虎牢關西進,兩軍肯定會正式爆發戰爭。現在就是要搶個時間差動手,才更容易偷襲得手打為關羽守後路的徐晃一個措手不及。


    呂布也是貪利忘義之人,被賈詡這麽一慫恿,認識到了偷襲得手的好處,對外交破壞的忌憚也就淡了,半推半就聽了賈詡的部署,然後就跟張遼分兵出擊。


    同時呂布對自己正麵硬抗關羽很有信心,這種正麵硬仗也沒有多少用陰謀詭計的操作空間。他反而是對張遼那一路繞後偷襲沒什麽信心,那一路的用計空間也比較大,所以就把賈詡臨時秘密派給張遼,當個隨軍參謀。


    這才有了張遼和賈詡一起偷越黍葭穀的局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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