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擊炒家的收割工作,足足持續了一個多月才算完成。


    這一個多月,也是李素迴成都後最繁忙的一段日子。


    除了他自己以外,荀攸、諸葛瑾、劉巴、楊洪,王連等人,統統加入到了清算工作中來,每人負責一個郡的具體審核工作,李素自己則是抓總全局。


    嚴格來說,按照楊洪之前臥底誘敵下的套,李素應該等明年再徹底收網——因為“借糧賣空”這種商業炒作行徑,所約定的借期,理論上能長達半年。這個時代的民間高利貸,都是每年過冬或者青黃不接的時候借糧,半年要給三成的利息,然後來年秋收收了糧食再還。


    所以李素的強製執行其實有些早了,但也不算太虧心。因為留足賬期的話,他還能多收三成利息,而他現在幾乎沒有收利息,或者隻收了一成,不算欺壓那些大戶,隻是“提前催貸,並免除利息”。


    就算留到明年,這些炒作失敗的人也是還不起錢的,最後還是得賣抵押物還錢。漢朝又沒有民商法,他手上有刀子,道理又大致說得過去,就沒人反抗。


    不管怎麽說,李素的改革要比曆史上試圖“直接瓜分蜀地大戶田產分賞將士”或者“直百錢”要好多了,他完全是按規矩辦事,大家也有信用。


    而李素之所以那麽急,寧可少賺一點也要先確保落袋為安,也是為了益州各郡的穩定。畢竟要是把所有參與的地主老財土豪劣紳都逼急了,抱團搞事情,威力也是不小的。如果全部武力解決吃相也太難看,以後的長期治理會被抵觸。


    提前催收的話,可以分批解決他們,分化瓦解,破壞敵人的內部團結。隻要給一部分人“提前還貸、減免利息”的機會,讓他們“投降輸一半”,剩下的就鬧不起來了。


    真像陳建那樣杠杆加太高、田莊幾乎全部押上的人家,畢竟是極個別的帶頭首惡。


    其餘抵押比例排在第二的,是牂牁大豪朱褒,大約抵押了自家六成的田產。還有的王商、龔揚、婁發抵押比例不到一半,趙韙、龐樂抵押不過三成,被執行了也就認栽了。


    最多是感慨“在本地五代人兼並的土地,一夜迴到兩代前”,並不算連根拔起。蜀地的土地兼並在西漢末年和新莽的時候,被公孫述洗牌過一次,東漢初年重新開始兼並。


    一百六七十年下來,差不多也就五六代。這次土豪們的囤積炒作失敗,大致就是把涉案地區的土地兼並矛盾,迴退兩代人,也就是退到“衝質桓靈”之前,也就是漢順帝的時候。


    ……


    分田地的工作一直持續到十月初,總算是有了個總賬。


    因為犍為郡是反抗的最重災區,所以報告遞上去的時候,李素本人還在犍為。


    而且因為即將入冬,犍為這邊還有很多別的事務要處理,他也就沒有急著迴成都。


    比如,南安縣的“樂山堰”,經過一年的近十萬人力投入、密集施工,如今總算是快要徹底完工了。關羽的部隊也要另外調度、安置,工程也要驗收,都是人走不開的。


    而之前變法博弈過程中,因為全犍為的大戶都開倉放存糧,導致民間糧庫空虛、官府卻爆倉隻能釀酒。而釀酒的事兒也足足忙了兩三個月,到冬天才能蒸酒。這個事兒必須高度保密,所以李素也得親自坐鎮犍為——


    糧食不是蒸熟了加上酒曲,很快就能變成酒的,要先花幾個月按傳統工藝釀,有了一定度數之後,比如像“中山冬釀”那樣十五到二十度之間,這時候才能開始蒸餾,然後二次加工、再次封壇陳釀。因為很多工藝都沒試過,還需要反複摸索。


    隻蒸餾濃縮一鍋的酒,最多也就三十八度左右。要五十多度以上的酒還得蒸兩次,浪費太大。如今的蒸餾器隻有砂鍋材質的“汽鍋”,蒸雞湯的那種,即使稍加改良、進一步強化密封,蒸酒損耗還是有的。


    另外,今年初夏的時候剛燒製的“青黃瓷”,經過半年的改良,總算是“爐火純青”了,黃的氧化鐵雜色徹底還原,達到了近似天青色的色調。


    而且隨著南中地區的秋收特產也逐漸北運,也有一些今年新發現的東南亞熱帶物種,經由初冬瘴氣褪去的瀘水北運,在僰道轉運進入岷江。李素也正好分出精力去驗收一下。


    因為在犍為事兒多,李素自從八月份起,就在犍為郡的僰道縣也置辦了莊園,就從陳氏奸商被強製執行的田莊裏弄了一座,李素自己掏錢法拍下來的,絕對沒有貪占。這樣他才好把妻子和婢女們接過來一起住。


    之前去荊州三個月,已經冷落了妻子,再分居兩地也不像話。成都離僰道就幾百裏地,當然是要另外置業。


    另外說句題外話,原本的犍為郡守陳實,因為這次的事兒,有失察之過,也被降級罰俸,降為副郡級,也算是對他寬容了,因為確實沒有發現他和堂兄勾結。


    反而是變法和執法過程中立了大功的劉巴被因公提拔,接替犍為郡太守的職務——畢竟《租庸調法》當初李素就是借劉巴之口提出來的,也需要劉巴、楊洪這些人拉仇恨。


    楊洪起點太低,從縣令提拔到副郡級已經是很快了。所以把劉巴從漢中王府下某個分管的“曹”,調到地方上當太守,級別正合適,也補足了劉巴作為一方主政的履曆。


    漢朝最後位列九卿的人,也就是擔任“部”職的,基本上都要有過地方太守履曆才靠譜,不會與民間脫節。這一點後麵很多朝代選官也吸取了,當過地方一把手,才深入群眾嘛。


    有劉巴在犍為當太守,李素做很多事情保密性也更容易保證。


    ……


    十月初八,李素的奏表抵達成都後第五天,在成都坐不住的劉備,居然也親自派了幾艘船,順著岷江而下,到僰道來巡遊一番,順便聽取李素的當麵匯報,參觀視察一下工作。


    劉備的船隊抵達僰道港的碼頭時,李素才得到消息,連忙帶著劉巴和諸葛瑾等人一起去迎接(諸葛瑾是蜀郡的官員,但習慣了被李素使喚,所以借調來的)


    “大王有何要事來此?”


    “誒,孤是個閑不住的,久住一處也悶得慌。放心,是坐船來的,沒帶多少兵馬,不會靡費的,”劉備還自辯了一句,免得被臣下認為是勞師動眾奢靡,


    “還有,你秘奏裏說了這‘燒酒’即將做好,孤親自來看看,特地沒帶翼德,也怕他誤事。這些東西,還是別太快運迴成都,不然他憋不住。”


    李素就把劉備迎迴他自己在僰道城北新置辦的莊園,讓婢女斟茶擺上點心,再去吩咐宴席。


    大夥兒坐定之後,劉備才問起這次變法博弈的詳細賬目:“這次跟那些奸商較量,最後實際賺了多少?”


    劉巴本來想迴避,李素見劉備問道這事兒,就眼神示意劉巴坐下,以示他即將匯報的事兒公允無私。


    “其實也沒多少錢,咱賺取差價,一共是兩三個億。這筆錢呢,直接全算朝廷歲入的一部分,或者王府私入,也不合適。算各家私營之利,也不妥。反正細賬都在這兒,大王隨便處置。”


    劉備微微一愣,因為兩三億錢雖然不少了,但跟他印象裏這次博弈的規模、高拋低吸的差價幅度來算,肯定不止這一點。


    如果真的獲利不到三個億,李素確實可以不用貪婪。


    劉備奇道:“上次不是說,光是他們要屯錦,就需要十幾億錢的本金,差價為何隻有不到三億呢?而且,那些奸商後來不是還抵押了田莊產業籌糧拋售,所花費應該更增數倍才對。”


    李素認真地解釋:“十幾億的底本,最終賭贏的一方賺到的差價兩三億,很正常了。拋售和吸籌是動態的,不是都在最高位或者最低位成交。


    至於抵押田產翻倍部分的收益,其實不是我們賺了,大部分是百姓賺的——尤其是參與了法拍抵押田地的那些織工、佃戶。因為朝廷沒法直接把田地入庫,這次我沒讓所有我們這一方的親貴下場圈地,所有抵押品都是讓無地百姓買走的,百姓交的買地錢,才充入國庫充抵之前奸商們欠的抵押款,這部分差價就讓利於民了。”


    劉備揉了揉鼻梁:“難怪薑兒貞兒她們最近都一臉臉色看呢,翼德家裏也有點怨氣——不過做得好,確實不能王府和朝廷吃幹抹淨,要讓利於民。


    伯雅,你這人吧,奢靡是奢靡,但有一點好,就是不愛囤地,不跟最赤貧的無地百姓爭利。我當初也想過你是不是故意學王翦‘求田問舍’、學蕭何‘貪賄自汙’,後來看來也不是。你這人就是率性而為,自己要的毫不避忌想要就要,不要的哪怕為了裝也不屑於要,難得真性情啊。”


    李素笑道:“大王過獎了,我這是智識遠大,知道更好的生財之道,不屑於搶那些吃相難看的。世異則事異,中古之世,財貨唯以農為本,當今之世,工商之利大於務農,要取財,何必兼並土地盤剝黎民呢。


    自古土地兼並不利社稷,綠林赤眉黃巾多由此起。大王身邊的親近之人,更要注意這點,臣也自當從自身做起。”


    劉巴在旁邊已經聽得有些不敢聽下去了,想走又不行,想捂耳朵又不敢,見劉備表情自若,他才由衷歎息道:“右將軍見識卓絕,還能如此快人快語,不避嫌疑,令人歎服。”


    劉備笑笑,也不解釋,隻是追問李素:“那這次受益得地的赤貧百姓,大約有多少人?”


    李素翻了翻賬:“五郡相加,累計就十七萬八千人,原本都是完全無地的百姓,主要是織工人家,得到了田地。少者十餘畝,多者得地五六十畝。”(注:都是漢畝)


    劉備一驚:“有這麽多人?那麽多地?那豈不是各大奸商豪強累計失地……近千萬畝?蜀中五郡一下子多出來那麽多自耕農、少了那麽多傭工維生之人?”


    李素:“不是這麽算的,因為田地總數沒有變多,種田的人也不會明顯變多。隻是很多佃戶,因為原本的地主的地被抵押拍賣了,來了新的有地者成為自耕農。而那些佃農的永佃權也就沒了,轉而淪為必須給人傭工維生。


    不過大王放心,我這幾個月,在於子初、公達他們梳理地方,要求之前獲益的各大織坊主、繅絲場主、鹽場主等,優先雇傭因為家主土地被賣而失去佃權的農民,讓這些人去改行當織工,也能維持生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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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備覺得有點繞:“你這是讓織戶攢下點積蓄,買了田迴去當自耕的農民?而原本佃租田地種的佃農,迴去當織工?那不是他們原本的手藝都白費了,要重新練手藝,那不是浪費民力嗎?”


    李素:“大王,賬不能這麽算的,好在種地和織錦、煮鹽需要的手藝都不算複雜,幹幾個月就熟手了。咱必須以維護朝廷的法度嚴肅為重,不能和稀泥。


    這次大多數佃農也沒有受損,之所以受損的,也是納稅遲緩、見事不明、朝廷善意提醒時又抗拒不信,這才偶有被奸商盤剝到,以至於家主的地皮被抵押出賣時,一點買下的能力都沒有。哪怕官府略微給予一些借貸,他們都買不起。


    朝廷總要讓響應朝廷號召、遇事則先的人相對多些好處,讓遲疑不肯聽從法令的人稍稍受挫,這樣民心才積極學法。要是從此學聰明了,給官營織坊打工時賣力多幹、攢錢積蓄,將來未必沒有機會買田成為自耕農,那也比現在的佃農要好了。”


    李素好說歹說,才讓劉備沒有繼續糾結這個問題。劉備最後隻是反複諄諄囑咐,要求李素一定要“確保就業問題”,既然有佃戶失去佃權一定要讓甄家糜家李家諸葛家雇傭兩年以上,免得造出社會不安定因素。


    這個要求李素當然可以做到,反正擠出的工人也沒比流失掉的工人多,完全安置得下,隻是調了個個。


    說完大事兒之後,劉備才神態輕鬆些,換上自己人的表情,要求李素帶他去看燒酒是怎麽燒的、青瓷是怎麽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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