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帝姬死,府內弦歌不改,賓客大醉,王有召侍寢。


    天亮問曰:“吾夜來醉語否?夢囈否?”


    美人對曰:“否。”


    王曰:“妮子機伶,亦隻到今日。”拔劍殺之。


    ——《徵書·列王紀·百卅一·昶王》


    i


    金城宮是不夜之宮,寢殿內終夜燃著燈火——帝旭不能一刻沒有光。丈燭已不堪使用,宮內用的是特製落地燈籠,隔十五步便安放一個。燈籠約一人半高,長鼓形,均是整張白牛皮蒙製,不使針線縫合,用以鍛壓收口的黃金亦打造成空花寶相紋,內裏安有河絡工匠造出的精鋼燈盞,燃鯨脂蠟與劍麻芯,少煙少熱,明亮耐久。這上百座燈,使得金城宮中從此沒有了影子,一切行止無從遁形。


    廊道寧靜深長,兩列白牛皮燈映得通明,兩名宮人無聲拱立於廊道盡頭,容顏模糊雪白,恍如一對人俑。玄黑鋪金虯龍紋的後袍在白玉地麵上拖出窸窣的聲音,一步一步,不緊不慢,像是有無盡的時間可供消磨,隻嫌人生冗長。


    忽然,腳步若有所思地停駐下來。“你說,我會是怎麽個死法?”人影背對著他們,揚起了臉,饒有興味地問道,並沒有指明是在問誰。


    那想必是個曾經金聲玉振清涼無垢的聲音,如今卻已經滿含著疲憊與厭煩的沙礫,像根僵脆的琴弦,或許下一刹那便會滑出變徵的異聲。


    身後的兩人中,年輕的一名垂目不語,年長的卻抬起了眼:“陛下,您是萬壽——”


    “萬壽無疆,不老不死麽?”悅耳而冷淡的聲音截斷了他,聲音的主人霍然轉迴身來,玄黑的華麗廣袖隨之卷起氣流,“鑒明,朕已經糊塗到需要你來哄瞞的地步了麽?”


    方諸默然,退後一步俯首告罪。


    帝旭並不是帝修四子中最俊秀的一個,那一種眉目間的飛揚冷峭卻不尋常。八年之亂間,世人均以開國帝褚荊轉生來比擬這名年輕的旭王。亂世中叱吒萬軍、獨挽狂瀾,登基大典當日在六翼將的簇擁下,英武宛如天神降世。十四年來,歲月不曾損毀他的麵容,那臉孔,那身姿,始終與《軍神卷》中所繪盛年形影一毫不差。然而還是眼見得一天一天地老了——飛逝的時光洗去了所有的清峻與銳氣,就是這樣,難以言說地老頹了。


    “濯纓,你說呢?朕要怎樣的收場才好?醉死?墮馬死?還是死在緹蘭的床上?”


    帝旭眼看著麵前的兩人麵色驟變,笑意更濃。就在此時,始終恆定的純白燈光變化了。金城宮的燈是風吹不搖的,但是這白光中,如今隱約有了影子。


    影子是從帝旭身後那座燈的白光中出現的。是人形。有如窗上魅影,眼看著由淡而濃,自虛而實,緊接著光芒一劃,白牛皮蒙子自內而外被破開,一道人影疾刺而出。


    濯纓鏘然拔出長劍,一躍而起,仗劍橫隔於帝旭麵前。方諸單手攬住帝旭的腰身,向後連退,轉瞬二人已退出二丈開外,方才落地,身邊一座燈竟又哧的一聲破開。方諸這次看得分明,那人原是匿身於牛皮內的精鋼燈盞之後,緊貼牆壁,燈光發於外,因而竟得以藏身。空氣急速流動,隱隱形成一道銳利的鋒刃自燈盞中衝出,向二人掃去。方諸卻將帝旭向側推送出去,自己低身而進,隔著白牛皮向那人手肘拍下。那人一聲痛叫,向後倒向火焰,燈內狹仄,一時躲閃不開,竟也十分氣概,忍痛撤手,喃喃念著蠻子語,隻聽得唰唰幾劃,牛皮上竟憑空割出豁口,讓他自燈內脫了身。原來與方才現身的刺客一樣,均身著白衣,金發碧眼蠻族容貌,空著兩手,手中捧有一球流動著的小小的風,因速度太過迅疾,看起來竟像是什麽有形有質的東西。這是一名召風師。民間一向傳說有此類異人,然而世間所見之召風師,即便真有異能,亦不過能吹起半刻和風,聊充江湖賣藝的噱頭,其餘大多幹脆是流竄於各地騙財的尋常人罷了。如此能夠化風為刃運用自如的召風師,恐怕是天下獨一。


    而那第一名刺客亦不見雙手有何兵刃,卻根本不管濯纓密不透風的劍勢,如撲火蛾子長身直上,渾不畏死。濯纓見他門戶大開,乘勢將劍身一偏向上疾送,劍尖直抵刺客咽喉,眼看便要穿頸而入,然而——長劍錚然鳴動,竟是金石相擊之聲!


    劍尖已然微微陷入那蠻族咽喉肌膚,卻被就此阻住不能再入分毫,濯纓心頭一凜,翻腕變招向頷下最柔軟處刺去,這一迴,劍尖像是刺到了什麽極為堅硬的東西,竟然側滑出去。“伊瓦內!”濯纓脫口而出。伊瓦內是鵠庫清修教中密技,意即“血中金”,原是河絡煉金秘術之一支,專門研究自牲畜血中提煉黃金之法,數百年均未成功,隻能自血中煉出精鐵來,於是漸漸衰敗。後來不知如何,伊瓦內漸漸演化為一門以身化鐵的武藝,修習者亦稱為伊瓦內,傳說容貌無異常人,卻可令肌膚如鐵。濯纓年幼時見過一名修習二三十年的河絡清修僧,亦隻能令雙掌化鐵,擊掌有刀劍聲。今日這個伊瓦內,不止咽喉,連頷下最柔軟的皮膚均已成鐵,猶如周身被甲,兵刃難傷。


    那伊瓦內聽聞“伊瓦內”三字,露出駭異神色,定睛看了濯纓容貌,亦失聲道:“奪洛爾薩!”


    “我是奪罕。”濯纓輕聲一哂,挺劍向蠻族碧眼中刺去。蠻族偏頭閃避,劍鋒在臉頰上撞出成串火花,他卻不以為意似的抬手抹抹臉,無關痛癢的模樣。這一抬手,濯纓瞥見他右手中指上一枚粗大鐵指環深嵌入肉,不由得臉色一肅,無暇迴顧身後戰況,隻得揚聲喊道:“義父!”


    背後卻沒有迴應。


    無風的廊道內,漸漸起了氣流之聲。起先略為疏薄,像是一片兩片枯葉乘風悠然飄落,觸地微響,繼而宛如肅殺金風唿嘯穿林,萬千木葉蕭蕭而下。濯纓聽得那聲音自緩而急,忽然清風貫耳,衣角袍袖竟都真的被掀動起來,麵前伊瓦內的金發亦隨風飄拂,碧藍的眼眸含著隱約笑影。濯纓雙眉一緊,心知方諸與帝旭遇上強敵,眼下隻有奮力纏住這一名伊瓦內,令他們不能聯手。既然此人伊瓦內已修至大成境界,刀劍倒礙事了。心念一定,純烏的瞳子中便燃起淩厲金芒,將手中長劍向後一拋,道:“陛下。”


    身後有輕巧提縱之聲,是帝旭接劍入手,手腕一振,長劍龍吟不已。


    濯纓棱角分明的美麗唇邊,揚起了輕慢的笑。平平伸出右手,手背向上,不攻亦不守,就那樣伸著。


    草原上的男兒都知道這個手勢的意思,自孩童時起,到成人,到壯年,甚至鬢發斑白的老人,也常常這樣伸出手來。


    來摔角吧。


    對方一怔,卻也笑起來,將右手覆在濯纓的手背上。冰冷僵直的手掌,觸到濯纓溫熱的手背,泛出鐵腥氣味來。濯纓一式反手握住那手掌,左肘發力猛頂。那伊瓦內沒料到他如此快手,合身不住前傾,濯纓身形低側,以肩承住伊瓦內腰側,低喝一聲挺身直立,已將偌大一條漢子攔腰扛到肩上,又乘勢向廊道盡頭摔去。鵠庫摔角本無定規招數可言,單憑雙方的敏捷與氣力決勝負。濯纓在鵠庫時雖然年幼,卻常年與軍中壯漢互搏,練就了一身機巧靈變,長成後更添了過人膂力,已是摔角的不世好手。伊瓦內之術卻講究潛心清修,戒爭鬥,此人既是其中翹楚,應是不擅技擊。濯纓心思清透,稍加思索,遂有了這以己之長搏人之短的主意。


    伊瓦內重重撞到牆上,聲音鏗鏘,仿佛身著重甲,複跌落下來,撞著了身邊侍立的宮人——宮人!濯纓暗自心驚。那兩名宮人身後的門內便是金城宮的上書房,隻要躲入門內,便可由側門喚來禁衛,為何半刻時間過去,她們依然紋絲未動?那隻能是因為——她們早就死了。被伊瓦內撞著的宮人緩緩地倚著背後的白玉石牆滑了下來,腦後拖下一條黏膩稠紅的痕跡,而另一名宮人卻還直立著,低垂眉眼,隻是頭上的金珠,因了伊瓦內方才那一摔震動,仍兀自顫動不已。


    “陛下,您先走吧。”方諸說道。平時溫煦的嗓音變得果決,在密閉的廊道內迴響如鍾。


    “不。”答他的是一個含笑的冷清的人聲。那是帝旭。像是歲月陡然倒流了二十年,那聲音中,透出無可言說的威壓與逆時而動的狷狂。


    颯颯風動,密林翻湧如狂濤,似有徙鳥急急投林,百獸奔走哀鳴。


    “翼垂圖南,這召風之術都說是絕跡世間,原來傳人卻在蠻族。”帝旭似是感歎,又似是欣喜。“鑒明,活著倒還有些意思。”


    衛護在前的男子亦淡淡一笑,與帝旭聯袂而進。


    廊內已卷起狂風,壓得人雙目難開。燈火跳動,百影搖曳,隻聽聞身後劍與風刃相擊錚錚。


    濯纓聽見二人言語,心內稍寬,不待麵前伊瓦內直起身來,便縱身撲上將他死死壓住。那伊瓦內卻揚起臉來,冷冷一笑。濯纓知道他的意思——縱然將我打倒,卻殺不得我。濯纓亦冷笑,左手將那伊瓦內的臉一扳,右肘便運了氣力向那臉上顎骨咬合的關節猛碾下去。隻聽得軋軋如碎鐵皮的細響,伊瓦內關節受壓,不由自主張開了嘴,又似是想到了什麽,臉色驟變,嗬嗬作聲。


    “不服?我說過要與你赤手相搏麽?白生了一身好皮肉,腦袋卻如此愚笨。”濯纓微笑著,腿上加力,鎮住了伊瓦內欲要踢騰的腿腳。


    那伊瓦內惶急扭頭,卻已不及。一道流麗的金翠光芒急劃而來,自他大張的嘴內穿入上顎,直透腦髓,瞳孔立時散開。血與涎水混雜著淌下嘴角,滿口裏是精工鑲嵌的柘榴石與橄欖石瓔珞。


    濯纓探手進去拔出那染了血與腦髓的金步搖。伊瓦內口中流出的鮮血裏,漸漸羼雜了白色的絲縷。


    此時帝旭方諸聯手,與另一名蠻人正戰至酣處,三人於飄風中卷作一團,起落交錯,間有劍光劃過。方才帝旭說那蠻人使的縱風之術名叫“翼垂圖南”,濯纓亦曾聽方諸提過,是前朝流傳的秘術,取鯤鵬禦風而行、浩大迅疾之意。徽朝開國帝褚荊當年起於蓬蒿,百戰立國,一名前朝武將堅不求降,苦戰萬軍之中,施展此術法,殺傷二百餘人,終不能脫困,力竭戰死。


    帝旭猛然跌出戰圈,三尺青鋒寸寸斷裂,正倒在那伊瓦內屍身一側。那蠻族召風師竟直追而來,全然不顧自身後背暴露於方諸掌風之下。帝旭順手拎起伊瓦內的屍首擋於身前,蠻人棄劍用掌,眼看就要打在屍首後心上,濯纓卻躍身撞開帝旭,單手撥轉屍首肩膀,一掌拍在背心正中。隻見那屍首手足格格而動,自胸口肩頭各處射出十數枚菱形鐵刺。那蠻族怒喝一聲,戟雙指彈出無形氣流,一瞬間彈飛十數鐵刺,卻不提防方諸自後背追襲而來的一掌。那一掌亦不是怎樣快,卻極穩靜,勢大力沉地印在那蠻族人後頸上,激起一聲劈裂響動,蠻族人立時脊梁頹縮,嗒然落地。


    方諸不理會蠻族人死活,直奔帝旭身側,將他扶起。濯纓亦自地上起身,向那蠻族人走去。蠻族人脊梁震碎,煎熬異常,卻不能立死,雙眼瞪得睚眥欲裂。濯纓蹲下身子,俯視著他渾濁的藍眼。那蠻族人看著濯纓,眼裏轉過最後一線碧藍的神光,掙紮著,低聲斷續吐息,依稀組成了一個句子:“卓音·罕察努塔巴音……”


    那是許多鵠庫男子一生的最後一句言語。


    再深的仇怨,贏家亦不會不允許這樣的請求。


    卓音·罕察努塔巴音——殺我,予我戰士之榮耀。烈戰而死,成敗皆坦然,是最終之榮耀。那亦是當年幼小的奪罕對方鑒明所說的第一句話,他東陸名字的由來。


    濯纓翕動雙唇,卻沒有出聲。


    巫吉塔那——泉下再會。


    蠻族讀出了他無聲的言語,於是安心地合上了眼,等待致命的一擊降臨。濯纓背著身子,不動聲色地將金步搖刺入他的心口。那召風師麵色一舒,眉間展開,登時消除了痛苦的神色。


    腳步雜遝,禁衛終於覺察有異,匆匆趕來。濯纓起身,去攙扶帝旭。帝旭並未受傷,隻是被蠻子的血糊了眼睛,右眼視物模糊。見濯纓過來,便微笑道:“濯纓,你想要什麽賞賜?”


    濯纓亦微笑,雙眼似是深不見底,燈光下流轉動人:“臣恐太過僭越。”


    “無妨。隻要國中有,你皆可自取。”帝旭倚靠在濯纓肩上,伸手擦拭右眼血痕。


    “那麽,臣無禮了。”


    濯纓說著,指間金光翻轉,如一道兇險的虹直插帝旭心口,快如飛矢。


    帝旭避無可避,連麵上笑影亦不及收起,眼看便要橫死於一支步搖之下。


    原來如此——兩名刺客,其一身負縱風術法,其二煉血為鐵,藏於周身經脈交接之處,縱使化風為刃也殺不了帝旭,尚可屍殺。即便兩人皆歿,帝旭與方諸已有耗弱損傷,更不會提防濯纓暴起傷人,仍有一記絕命之殺——這是局中之局,殺中之殺。


    鮮血噴濺,繼而在青綠的絲袍上急速擴散成一片汙黑。步搖深深刺入骨肉,綴飾的瓔珞猶在珊珊作響,珠聲清麗。


    “鑒明!”帝旭驚唿,數十禁衛此時執刀趕到,亦驚呆當場。


    帝旭跌坐在地,麵染血汙,鳳庭總管方諸肩頭血如泉湧,仍保持著以自身翼蔽帝旭的姿態。羽林萬騎方濯纓卻飛身踢起地上的一柄劍,舞起電光繚亂,直向禁衛群中殺去。


    方諸麵容青白,一手緊壓傷口,厲聲嗬斥道:“濯纓!”氣息催動,血便從他指縫間小小縫隙噴湧出來。


    濯纓已殺至廊道出口,運起輕功身法且戰且走。刀劍交擊中,隻聽他冷然揚聲迴答:“世上本沒有濯纓這個人。我是奪罕。”下一瞬便躍出人群,騰身上了金城宮的重簷廡殿頂,失去了蹤跡。


    “陛下,養子謀逆,臣……”方諸清朗眉目微微擰結,低聲道。


    帝旭卻擺了擺頭,喃喃道:“你我的交情是在戰場上以命抵命換來的,我心裏明白得很。再說我若死了,你也是活不成的。隻是——”他譏誚地說,“我本以為這金城宮是無影之宮,什麽也藏匿不住。誰知到頭來,就是這些長明之燈,幾乎要了我的命。”


    方諸已滿額冷汗,唇邊刀痕輕輕抽搐:“陛下請珍重龍體。”


    “不會死的……朕就在這裏等著,這個天地乾坤,到底什麽時候才能降罪於我,到底什麽時候才能殺得了我!朕就等著天譴降臨。”他輕哼一聲,“在那之前,朕不會死的。”


    帝旭的眼光狂熱而桀驁地瞪向頭頂。那裏並沒有茫瀚深邃的天宇,有的隻是無動於衷的白玉石穹頂,燈火通明。


    ii


    潔淨白布剛覆上傷口,轉眼便沁出深濃的血痕。年輕宮人手足無措,忙又抓了兩張布巾胡亂捂上,用力稍大,男子秀長的眼微微一眯。


    “方總管……”那年輕宮人駭得丟開布巾,含淚跪倒在地,肩膀顫抖不已。


    方諸漠然睨視那嬌怯可憐的身影。她們怕他,也無可厚非。一柄殺人累累的劍,即便不是指向你的臉,隻從旁看著那血珠自劍脊滾落,亦是令人覺得膽寒的。


    “你走吧,我來收拾。”海市一身男裝青衫子,倚在門口冷冷道。


    宮人忍住淚,抬眼覷方諸,見他不曾反對,如獲大赦,躡足急急退出了屋子。


    方諸左肩血汙衣裳褪到腰間,肩上覆著白布,亦是朱痕斑駁。海市反手掩過門,走上前去,輕柔揭開布巾,登時無聲地抽了口涼氣。傷口徑寸不過綠豆大小,卻極深,血流已稍稍收止,仍像細細的泉一般,將肩背與上臂皆塗染了鮮明的紅。海市絞著眉頭在榻邊坐下,以布蘸著冷酒為方諸擦拭血汙。


    肌膚原本的色澤漸漸被洗了出來。每拭一下,海市眼內的神色便沉暗一分。


    因多年不見陽光的緣故,方諸少年時麥色的肌膚褪成了蒼青的白。那袒露著的肩膊上,密密雜錯著殷紫的、淺白的大大小小傷痕——形如銅錢貫穿肩背的是箭傷,縱橫浮凸的是刀傷,黑紫永難消退的,是火傷與凍傷。


    “義父……你殺過多少人?”海市將布巾在盆中冷酒內浸了一浸,淡薄的赤紅洇散開來。


    “不計其數。”男子側著頭,並不看她。


    純白布巾已被染成輕紅,海市斂眉垂目,仔細輕巧地繞過新傷:“最後一次,是什麽時候?”


    男子沉默片刻,答道:“七年前罷。”


    “七年前?”海市的指尖停住了。停得久了,手下肌膚的溫度便透過潮濕的布巾,緩慢地滲透出來。她看著自己的手指不受控製地蜷曲起來,將布巾捏出水痕:“七年前?”


    方諸仍是沉默。


    “你騙人。”海市垂著頭,肩膀上,似是用了極大的力。她猛然仰起臉,一對清水眼盈滿了恨痛的光:“就在今天早晨,你殺了柘榴。你隻用那幾句話,就殺了她。”


    方諸隻是不看她。那樣一個雅靜秀逸的側影,石塑般無喜無悲,隻是不肯看她。


    “那個老宮人臨死前,破口痛罵柘榴害了她,還有——”海市的濃密眼睫上,沾了細碎的淚光,“詛咒你不得好死。”


    方諸淡然一笑。生於公侯家,習藝帝王苑,轉戰千裏,一身數反——所謂不得好死,他一早已經覺悟——生亦不得好生,又何必計較好死不好死?


    “為什麽?你究竟要濯纓為你做什麽?他重然諾勝過性命,自從十三歲上被你收服追隨至今,你的命令,他可曾有絲毫違背?那樣的皇帝,柘榴盲眼是因為他,六翼將死絕是因為他,我六歲上被投入鮫海父亡母散是因為他——隻要你一句話,他也願犧牲了自己的命,去保住那樣一個皇帝。即便柘榴自昶王府迴來後便立刻自盡,他要複仇亦隻會去昶王府,怎會找到皇帝頭上?”


    海市探出手去。她的手指顫抖著。他的眼秀長深湛,仿佛龍隱之淵;他的鼻梁挺而窄,宛如刀鋒;他麵龐削瘦,思慮沉重。她的指尖輕悄地拂在他麵頰上,像五瓣聯翩的落花,徒勞地要將他的視線挽迴。


    “為什麽柘榴非死不可?自小到大,但凡你要我們做些什麽,縱是多少為難,性命不要,我們亦會為你做到。可是柘榴,她真不能不死嗎?不過是個盲女!她死了,濯纓沒有一聲哭,他怕是這輩子也哭不出來了!”


    “所以,那盲女不能不死。”方諸終於正眼看著海市,低緩說道。


    脆響乍起,方諸麵孔被抽得偏過一邊,黯白的臉頰上浮起五道紅痕。


    海市揪緊他右邊衣領,不能置信地看著那張淡漠的臉,淚水決眶而出。她與濯纓,原來都是他指間無情撥弄的棋子。他根本不曾拿濯纓與自己當作兒女,甚至不當作是人——除了帝旭,旁的人原來根本不算是人。濯纓於海市是兄長朋黨,可豪飲論劍、齊驅並駕,親如一胞同出。方諸卻是她的師,她的父,她的友,是她混沌世界裏開天辟地的電與光。她原知道她與他是不能的,亦沒有奢望過什麽。不問前塵,不顧後路,殺人如麻隻為得他一句稱許,結果,卻換得了這樣一個下場。


    她緊緊攥著他的衣衫,逼視他的眼,淚如連珠打在他左肩傷口,生生抽痛。這孩子像隻小獸一般天真而倔強地依戀著他。她是他親手抱迴的小東西,可是,他忘了她會長大。有時候,即便是男裝,那遮掩不住的美麗依然會炫人眼目。


    她大睜著黑白分明的眼看他,那麽多淚紛紛墜落,卻緊咬著唇,不肯發出一聲更咽。她一向驕傲勇敢,連哭泣的時候也不肯示弱。


    他覺得自己緊握的手無聲地展開。指尖猶疑著逐一抬起,經過漫長的時間,終於伸展成一個小小的探尋的姿態。倘若再揚高一尺,便可以擁住她細瘦的肩。


    然而他沒有。手在空中停留半刻,驟然握成了拳,重又落迴身側。不動聲色,她不曾發現。


    她的美麗如一道讖語,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他:他早已決意斬斷了自己,此生已廢。


    他不能不迴避她的眼光。歧流的河川永不倒灌,他與她的命運,一往無迴。


    門上響起了輕叩。館內宮人隔門喚道:“小公子,宮裏傳話來,催促即刻動身哪。”


    海市周身一顫,乍然鬆手放開他的衣襟,呆了片刻,又粗魯地以手背抹去滿麵淚痕,打懷裏摸出一枚鑲水綠琉璃的金扳指,摔在方諸身上。那扳指原是方諸自用的,她戴來嫌大,便如尋常閨閣女子纏指環般,使綠絲線將它纏過了。


    方諸似是視而不見,向門外答道:“去迴他們,小公子馬上就來。”聲音竟不含一絲波動。


    海市深深吐息,而後站起身,一步步走到門前,忽然又迴過頭來,眉宇間鎖著困惑與淒涼:“養育我十年,濯纓十五年,難道你——就是為了讓我們今天自相殘殺?我到底能信你多少?”


    她就那樣站了一刻,始終沒有等到他的迴答。


    iii


    七月朔日夜中,奪罕刺帝旭,不成,傷內侍禁衛數十,夤夜北逃。近畿營副將符義與黃泉營參將方海市率兵士五百,夜開帝都永祚門,舉火緝捕。輾轉往返中路、赤山、合安三郡,行程千裏,斃馬無算。奪罕狡黠,數撲數逸,王師折損近百。八月中,終殺之於莫紇關外,屍身為迦滿軍奪去。


    ——《內閣大庫·奏章合牒·天享卷·十四年八月》


    追至莫紇關時,正是八月望日午後時分。關外便是迦滿國境,這剩餘的四百騎既非使節,亦非商賈,不便公然武裝進入他國境內,遂遣便衣探馬出關探聽。眼看約定時辰已過,天色向晚,十名探馬無一迴還,草原中曾先後響起兩聲示警鳴鏑,此後再無消息,這十人想是已遇不測。


    為防故舊徇私,出京的五百人馬不從羽林中調撥,均選自近畿營,多是符義自黃泉關帶來的舊部。據宮中傳言,鳳庭總管方諸本是要親身緝拿方濯纓,因重傷在身,由另一名義子方海市替代。追緝半月,數次設局、埋伏、圍堵,那方濯纓隻身一人,行蹤飄忽如鬼魅,從中州至瀚州數千裏路途竟拿他不著,反賠進去幾十名精壯漢子。如今又是十條人命損失,剩餘的四百騎內,起了無聲的騷動。


    符義挽住馬,閉目思索。海市從旁看著他那張黑得難辨眉目的臉。片刻,符義高舉起右手,截然向前一指,淡淡道:“出關。”


    草原的黃昏分外熾烈豔麗。天際壘起萬狀雲堡,金烏未沉,冰輪已然東升,日月星辰皆明媚碩大,與關內所見的天穹竟似是全然兩樣。夏草芃茂,高與馬背相齊,夕陽下,眼見得那離離之草如赤金的波濤,自廣袤遠方一浪浪湧動而來。


    濯纓眯起眼,夕照將他俊秀的臉孔塗澤金紅。他信馬由韁,任胯下駿馬停停走走。北地天候遲晚,莫紇關內一城柘榴開得如火如荼,即便是七八裏開外,亦看得見那流溢潑灑的紅。青天下遠遠揚起一道塵土,自東南朝西北方向奔馳而來。


    來了。


    濯纓稍稍夾緊馬腹,那匹九花虯便輕快地跑了起來。


    唿喝聲漸漸散開,向他圍攏過來。他側身迴頭望去,蒼茫碧野上,黃塵呈半圓形狀自後包抄過來,已不過兩裏左右路程,騎者的身影踴躍隱現於草浪中。


    濯纓周身的血脈裏,忽然湧起了難以言喻的欣快。果然,他還是個鵠庫人,寺九的子孫。他長笑一聲,打了一個響鞭,伏身向馬耳邊用鵠庫語言低聲說道:“飛光,讓我瞧瞧,你到底是不是匹好馬。”


    飛光聽懂了人言似的,猛然厲聲嘶鳴,揚蹄騰躍,果然足不沾塵地飛奔起來。


    濯纓亦覺得自己的身體一寸寸活了過來。


    心與眼都無遮無翳,身輕如燕,馬上衣袂飄飛。夏榮冬枯的萬頃碧野裏,人們代代繁衍、朝生暮死,忙著縱馬揚踏高聲歌唱,生於曠野,沒於曠野,如草芥一般渺小,卻快意自得。


    迴來了。真的迴來了。


    “那是他麽?”符義問道。


    海市麵無表情答道:“那聲音,應該是吧。”


    符義冷笑道:“夠逍遙的,唱起歌兒來了。包抄過去。”


    “大人!”猛然有人驚唿。西北方亦有一道滾滾黃塵卷來,有人吹響草葉,尖厲的聲音漂浮在金紅色的暮靄中。馬蹄聲整齊劃一,隊形嚴整,顯是訓練有素。


    “是迦滿軍?”


    “不對,他們穿著便衣!”


    “不會錯,那些馬清一色都是黃驃軍馬!”低聲的議論登時傳遍了四百騎中。


    “迦滿人……”符義擰起了眉,“原來是這樣……”


    鵠庫東部與迦滿接壤,南為左菩敦部,北為右菩敦部,兩王素來不和。左菩敦王奪洛近日似對迦滿有所圖謀,迦滿自然要竭力拉攏右菩敦王額爾濟。那方濯纓是奪洛之弟,額爾濟想要對付奪洛,最名正言順的手段莫過於扶植方濯纓,爭奪左菩敦王之位。迦滿為了扳倒奪洛,竟然也不惜出兵來與徵朝搶奪方濯纓。可恨的是迦滿人又藏頭露尾,把軍裝換了牧民衣裳,日後交涉起來,大可推搪說是流寇劫去。迦滿向來畏服徵朝,左菩敦部最初來滋擾時,迦滿亦曾經向天啟求援,帝旭卻打發了使者,不聞不問。如今看來,迦滿已對徵朝徹底斷絕了指望。


    “然而,即便如此,”符義恨然道,“迦滿人情急之下,若是舉國反撲,亦是可畏。”他一個近畿營副將,沒有在迦滿境內輕易開啟戰端之理。


    “符大人,不妨讓末將一試。”身側的年輕武將催馬前進一步,符義轉過頭去,看見了方海市清秀的側臉。


    方濯纓縱馬迎向迦滿軍,眼見得隻隔一裏餘地,便要沒入那千人陣中,追無可追。


    符義點頭道:“去罷。”


    海市一抖手中韁繩,連下兩鞭,輕捷地追了出去,少年清瘦身姿直像是要消融在夕陽中。


    風聲盈耳。海市鬆開轡頭,單手取下背後六石強弓,又一手自箭壺摸出一支白隼翎箭,上弦。左持右挽,箭平於眼,壯漢亦未必能開滿的六石弓,這少年不動聲色便開到滿圓。開弓的右手拇指上沒有了原先慣用的扳指,草草用熟革裹了幾層。


    意定神明,無妄無斷。萬念俱灰,萬心同滅。


    六歲初習射藝時候,方諸曾如此說著,自身後握住她的雙手,引著她將弓開滿。


    唯如此,那脫手的一射方能不偏不倚,正中鵠的。這一射不能有一點差池,非中不可。右手的挽力乍然鬆脫,箭方離弦,身後便起了喝彩。這一箭眼看著要正中濯纓左心,斷無偏差。


    海市,果然是你。


    濯纓拍馬直直向西,迎著半沒的巨大落日,仿佛隻要再加鞭跑上半個時辰,就能跑進太陽裏去似的。蒿草自身側颯颯倒伏,如同破浪迎風。他不能躲閃,海市這一箭非中不可。那孩子自小騎射天分過人,他信她,一定能中。


    犀利之聲破空而下。


    強勁的力道唿嘯著刺入後背,濯纓的身子猛然向前一弓,跌下馬來。溫熱的液體,淋淋漓漓淌了滿背。


    “濯纓,這是我與你打的最後一個賭。若你相信海市平日待你的情分,信她寧可抗命也不願殺你,咱們就賭這一場。若是贏了,你便贏得自由,還有——這七千裏瀚州。”


    身體騰空而起的時候,那個男人的音容依然曆曆在目。


    他趴伏在潮潤的土地上,聽著迦滿人的馬蹄聲將他圍繞起來,徵軍疾馳而去。他支撐著身子,艱難地坐起身來,箭依然深深紮在背上。濯纓拔劍削斷箭杆,將右手探到左脅下,解下了貼身銀壺,棱角分明的唇邊浮現一絲苦笑。


    義父,你這一生,竟是從未失算。


    箭頭穿透了銀壺,酒漏出大半,而他的傷口,不過半寸深淺。


    他無聲地大笑起來,滿麵是淚。


    我與海市各自一意任性行事,到頭來,原來事事皆如你計算。我們苦苦與天掙命,不過是不知身纏絲線的傀儡,唱著你點的戲碼。


    織造坊主事施霖畏瑟地站著,看著那些纖細得不似男子的手指,在眼前沉香桌上隨意叩出一串響動。


    “想不到……這老狐狸。”年輕男子收起了一貫的嬉笑表情,“我們費盡心思揀選的兩隻上好蒼隼,反而成了他局中的踏腳石。現在可好,這方濯纓投身關外,因身負刺殺徵朝皇帝的死罪,鵠庫庶民非但不疑心於他,更當他是個忍辱負重十五年的少年英傑。方諸這一手算盤,嗬,打得實在精細。”


    施霖的胖臉漲得通紅:“是小、小的不夠伶俐……沒想到方諸為了將禍水引到殿下身上,竟連那柘榴也殺了……小的本該想到……”


    昶王抬手示意他不必再說:“這倒不怪你。那盲女不死,方濯纓迴瀚州後一樣是要與我們作對,多了盲女那一條命,不過是使他心意更堅罷了。就好像——就好像牡丹姊姊不死,我一樣是不能任旭哥這樣下去。”說罷,昶王揚起秀麗的眉目來,微微一笑:“啊呀,本不該與你說這些的。”


    施霖周身從裏涼到了外。


    當年*陵帝姬目睹民間夫役稅賦沉重,痛恨帝旭暴虐無道,因勸說昶王弑帝自立。昶王自覺羽翼未豐,時機未足,人前人後有意擺出嬉浮模樣來,竟連*陵帝姬亦瞞過了。帝姬憤然而去,數日後自攜鴆酒與帝旭對飲,不料為黑衣羽林所阻。*陵帝姬脫逃,禁軍追趕至外城角樓,帝姬身中兩箭,自拔了穿胸的箭鏃,從五丈高的角樓一仰而下,跌死於永樂大道街頭。為求保全昶王,詭稱是汾陽郡王庶女,死不瞑目。


    “如今也就隻有等明年開春,左菩敦王如約佯攻黃泉關,趁著京中防衛空虛……”手指依然叩擊著桌麵,燈影下的年輕男子露出幽冷的笑,“不過,在那之前,一定要將方諸的爪牙全數斬斷。牡丹姊姊她實在太傻,空有膽色,智謀全無——不過,我總要讓她死得值得。”


    偽帝姬死,府內弦歌不改,賓客大醉,王有召侍寢。


    天亮問曰:“吾夜來醉語否?夢囈否?”


    美人對曰:“否。”


    王曰:“妮子機伶,亦隻到今日。”拔劍殺之。


    ——《徵書·列王紀·百卅一·昶王》


    因追緝蠻人奪罕,海市錯過了迴黃泉關的時日,瀚北大雪阻途,隻得南渡,在東陸耽擱到來年開春。


    迴天啟的途中,她在赤山城外病倒了。到驛館的時候,人已經伏在馬背上,一氣昏睡不醒。請了郎中來診治,延至別室看茶開方,說是風寒內侵,女孩子家氣血兩虛,順便開個補養方子。符義聽了不說二話,重金賞了郎中。郎中迴家當夜暴斃,得來的打賞銀錢恰好操辦喪事。


    方子確是對症,卻不見得高明。海市的燒漸漸低了,隻是難退,符義留了幾個人在驛館照料,待她痊愈後再追上大隊。她倒對自己不管不顧,九月天氣初涼,依然披著單衣四處走動,亦不知道避風,燒總也不退。迴天啟的日子,也就一天天地延宕下去。


    到了十月,新添了咳嗽的毛病,發燒時好時壞。她並不焦急,仿佛遲一點迴京也好似的,將照顧她的兵士一個一個遣了迴去。


    十一月,鵝毛雪鋪天蓋地而來,海市每日依然在驛館後院習射。


    眼中恍如無箭,手中恍如無弓,心靜似水。新的一箭,將舊的一箭從翎羽破到鏃頭,劈為兩半。反反複複,隻有一個靶心,殘箭漸漸攢成一束,初看神乎其技,久了便十分無聊。


    在驛館幫傭的十五歲女孩名叫小六。有時小六端著盆子經過廊下,會駐足看她挽弓射箭,飽滿的臉頰凍得透紅,眼裏含著些晶瑩的意思,海市隻有暗自苦笑。


    有一日,小六不知為何壯起了膽子,怯怯來詢問海市的生辰,海市隨口告訴了她,她卻又局促不安起來。猶豫片刻,忸怩地從懷裏摸出一枚“柏奚”來。海市曉得,所謂“柏奚”,是柏木製成的三寸人偶,每當孩童出痘或是家人久病,平民人家多半會隨手做一個柏奚,在心口寫上病人的名諱生辰,將人偶劈裂兩爿,意在讓柏奚替病人承受災厄。小六不會寫字,隻得讓海市自己寫上。海市並不十分相信這些巫蠱玩意,看小六興衝衝的模樣,亦不好拂她的興致。寫好後,小六便將那人偶擺在劈柴樁子上,用斧子一劈兩分,又慎重地拿到灶膛裏燒化了,歡歡喜喜將燒出的灰燼捧來給海市看。怪的是,那之後海市的病果然有了起色,發熱的日子漸漸少了。


    小六出生的時候,儀王之亂當已平定。赤山郡光複較早,加之天然富庶物產豐足,人民亦不會像海市的父輩那般,土地枯堿耕種無獲,隻得淪為珠民,在風濤鯨鮫中討一份生活。這女孩雖然出身微寒,幫傭過活,卻趕上了十幾年平靜的日子,得以一派純真地成長。大約她不會知道,那一點鮮豔青春的顏色,加上那分天真,在亂世中亦會成了她的禍端。


    或者就這樣以武立命,做一輩子男人也好。再挨上二十年,待到容色衰老,便連這一點被少女注目的煩惱也不會有了。念至於此,海市自己也覺心灰,淡淡搖頭一哂。


    前邊驛路上人聲馬聲,老軍曹扯起破鑼嗓門喊那幫傭女孩:“小六!小六!”


    小六慌慌答應一句,趿著鞋子啪嗒啪嗒地迎著聲音跑了過去。大雪天沒別的客人,全是跑文書急牒的軍吏,招唿起來總是特別費勁,進門就嚷嚷著“溫酒來”、“喂馬去”、“替軍爺把鬥篷烤幹”、“拿飯來老子吃了趕路”,總得叫小六折騰上半個時辰。


    海市仰頭看天,雪片茫茫灑灑,棲落唇上,漸漸融為一點刺人的冰寒。那混沌的天,卻是怎麽也看不清楚了。


    廊下的破地板又是一陣啪嗒啪嗒響動,海市側目看去,小六竟又折了迴來,手裏揮舞著一封書簡,老遠嚷道:“方大人,你的信。”遞過來時手指相觸,漲得她滿臉通紅。


    海市窘迫地接過書簡,邊走邊拆。書簡極薄,封套上落了下款,簡單一個“方”字。與他三個月未通音信,於海市是少有的事。她微微咬齧下唇,顯露出少年般的負氣神情,探進兩個指頭,將內裏的紙張抽出來。


    小六興致勃勃跟在她身後,忽然詫異停住。眼前那年輕將軍驟然間背脊硬直,又像被刺到似的,猛然鬆開手指。素白封套內飄落了烈豔的紅箋,在雪地裏灼灼直欲燒人。她伶伶俐俐地搶前一步蹲下身子,打算替她拾起來,卻忽然被人按住了手。那隻手勁瘦纖細,掌心帶有微燙的溫度,覺得出許多處薄薄的繭。小六隻覺得腦袋裏轟的一聲,耳廓燒成了透明的嫣紅。


    “別動它。”海市蹙緊挺秀眉毛,神色冷冽迫人,幾乎起了殺機。


    小六登時臉色一白,紅潮盡退,眼眶裏淚水亦不敢流下來。這個俊秀爽朗的少年將軍,怎會一瞬間叫人覺得毛骨悚然起來?


    海市拾起紅箋,猶豫一刻,將它展開。一看之下,飛長眉眼間現出驚愕神情,扭頭追問小六:“那送信的人呢?”


    “在……在前廳等……等著。”小六穩不住聲音,抖抖索索地答道。嘩啦一聲響,駭得她肩膀猛然一戰,偷眼看去,積雪的小院裏散了一地的箭矢,海市已不見人影。


    海市急奔至驛館前廳,那裏等著的是個尋常中年軍漢,容貌平凡得簡直難於記憶,卻覺得有幾分眼熟。見了海市,那軍漢便起身來行了禮,舉止淵渟嶽峙,令人難起輕慢之心。不錯,在霽風館內,確實見過此人數次,想來亦是黑衣羽林內分量不輕的人物,可見方諸對這書簡的慎重。


    “你可帶足了銀錢?”海市問道。


    “迴小公子,是帶足了。”


    “那麽,你自己買一匹馬迴去,你的馬,我騎去了。”海市一麵說著,一麵就出門往馬廄方向去。


    那人騎來的是館中最快的風駿,原是濯纓的馬,鞍韉還未卸下。海市牽它出來,它也還認得海市,眨巴著濕潤烏黑的眼睛,很是溫馴。她悵然拍拍馬背跨上去,抽了一鞭,風駿便飛電般地跑了起來。


    自赤山城至天啟六百裏路途,飛鳳金字牌急腳遞亦需快馬跑上一日一夜,尋常腳程更需五日六日。大雪彌漫前路,風駿破開雪霧,直向南方奔去。


    朔風飛雪,拍窗有聲。


    方諸忽然睜開了雙眼。風雪聲裏,遠遠地一路馬蹄聲馳來。多年戎馬生涯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跡已經消退,挽弓的繭、刀劍的傷,年深日久都平複了,唯有夜中警醒淺眠與銳利耳力未改。那蹄聲在約莫兩三裏開外停了停,想是喚起當值羽林,開了垂華門,縱馬一路直向霽風館,靜夜中,清越錚錚。


    這不是海市,還能是誰呢?


    霜平湖早已結了凍。迴想那一日,窗外夏荷亭亭,花漲池。半年時光,又是這樣過去了。


    門外有輕盈奔跑足音,以及侍衛的悄語勸阻。侍衛低低哀叫一聲,想是挨了揍。他不禁微微苦笑。誰能阻擋得了她?


    海市徑直進了他寢室,掩上房門。一路奔馳如風,肩上片雪不沾,隻是頸前迎風的領沿已經積起了一道細細的雪粉。看著她疾步走上前來,他也不驚異,隻是稍稍坐起,待她開口。他的瞳仁深邃難解,教人看不清神光所聚,像是不見底、不通透的灰。


    屋內炭火暖熱熏人,海市這才發覺自己的手足臉頰原來已經僵冷得沒有了知覺,漸漸地,她覺得了自己灼熱高燒的唿吸。炭火暖不了她,讓她暖迴來的,是她身體裏的病。她勉力探手入懷,摸出紅箋,將手臂緩緩直伸到方諸麵前。


    “這算什麽意思?”清麗麵容上抑製不住地湧起怒色,“獎賞麽?因為我親手替你殺了濯纓,用這個,來獎賞我的忠心不二?”


    男子隔著紅箋望她,卻不曾迴答。


    泥金雙鴛鴦紅箋,折子是首尾相連的經折裝,取團圓聚首寓意。


    合婚庚帖。


    展開的半頁紅箋上,隻露出左右兩個名字。


    方鑒明。


    葉海市。


    墨書筆致端正清圓,一望而知是大家子弟自幼教養的台閣體。他用了本名,亦還記得她本姓葉。他知道她與濯纓手足情深,知道要她對濯纓親下殺手是怎樣艱難——所以,他終於肯給她一點補償了麽?


    燭火猛然躥升,爆出畢剝聲響。海市心血如沸,五內如煎,一股苦澀更在喉間,稍有挑發,便要噴薄出來。握緊了拳,合上眼,用盡全部氣力,將那一腔悲憤強咽下去。


    再度睜開眼,她驚異於自己,竟能這樣平靜冷淡地一字一字說著:“我沒有殺他。我知道他左脅下向來藏著個酒壺,我射中的隻是那酒壺。我違逆了你,這輩子第一次。”聲音陡然微微揚高,“但是,說不出的痛快。”


    “我知道。”平和溫雅的聲音,染上了笑意。


    “你不知道!”猛然襲來的辛酸衝開了她緊咬的牙關,海市以為自己會喊出聲來。最終,說出口的,卻隻是壓抑沙啞的話語:“你要我殺人,我從不多問一句為什麽,可是,既然我與濯纓總有一天要自相殘殺,又何必讓我們兄弟相稱,何必讓我們自小同寢同食、同習藝、同讀書?我對你空有一片心思,卻從來不敢指望能有怎樣的迴報,隻要不讓你為難,我便寧願自己忍耐,絕不會有一句怨言。”她眼裏滾動著灼熱的熒光,“可是,既然是要我做殺人的刀劍、忠實的鷹犬,何必把一個空無的婚姻當作餌食與甜頭,你也未免——太輕賤了我!”


    麵前的人卻不閃避她的犀利目光,麵孔上漾開了一點笑影:“我知道,濯纓也知道。你是個極靈透的孩子,即便我什麽也不曾說,你也知道該怎樣做。如今,濯纓在大徵戶籍上已是個死人,在鵠庫人中卻是亡命歸來的奪罕爾薩,不經此一箭,昶王一黨一定不能善罷甘休,濯纓在鵠庫亦難以立足。你那一箭,射得極巧,恰在我與濯纓希望的地方。”


    海市漸漸變了神色,滿麵迷惘。


    方諸卻淡笑著自顧說下去:“你太任性,你想要的,我本不能給。可是,我知道你這一迴有多麽委屈。”端方溫和的臉容上,半寸長輕輕上挑的舊刀痕猶含著似是而非的笑意,秀窄丹鳳眼睛裏,有少年般的清亮神采瞬間飛掠,“而且,我也多年沒有任性過了。”


    海市茫然地眨了眨她明媚的雙目,神思飛快流轉。還來不及明白他說了些什麽,手與肩已止不住顫抖,血脈中急速奔流著幸福的酸楚。過了一刻工夫,她揚起麵孔,臉頰上暈染了兩抹嫣紅。


    他披衣下床,雙手籠住她緊握的拳頭,一點點扳開,將攥成一束的庚帖抽了出來,低聲笑道:“別捏壞了,還有用。雖然隻有你與我,亦不能這樣不講究,我交代了廚房,明晚做些吉利菜色。”


    本朝規矩,宦官可娶宮人為妻,稱為“對食”,更有在宮外置別宅、納妾者,並不避人,反而引以為傲。宦官的婚姻,人人皆知道實際是怎樣一迴事,仿佛為了爭口氣似的,此類婚儀往往做足規矩,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六禮俱備,若在宮外迎娶,更是排場鋪張。為防老來無人奉養,收養貧民子女亦不稀罕。


    可是,唯獨他與她是不能的。在人前,他們是內宮總管與邊疆武將,養父與養子,閹人與少年,每一重關係皆是聳人聽聞、悖逆倫常。若是此時揭露了她的女子身份,當年以男子身份參加武舉選試欽點探花,便成了無可推托的欺君大罪。這庚帖,注定是不能公然奉祀於天地宗親前的。


    她雙膝軟弱,耳中轟然作響。不食不眠抱病奔波六百裏的疲倦掏空了她。狂喜與哀痛交纏著洶湧而來,終於如兇暴的浪潮吞沒了海市的意識,心中一空,向側倒了下去,才被方諸攔腰攬住,又模糊聽見有人叩門。她強支著要推開他直起身來,腰上的那隻手卻收緊了勁力不容掙紮,溫厚的聲音說道:“硝子麽?進來。”海市旋即覺得耳後一麻,便徹底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推門進來的正是送信到赤山城的中年軍漢,想來也是全力隨後趕來,隻比海市遲到了近一個時辰。見方諸臂彎攬著少年纖瘦的肩與腰,那名叫硝子的軍漢麵上毫無異色,稍一拱手,也不提什麽尊稱,便開口說道:“線奴傳來消息,昶王那邊已定下計策,借他後日的生辰,請皇上準許將小公子調入王府擔當侍衛長一職,直至明年初夏黃泉關路途通暢,小公子迴黃泉關駐防為止。另外,線奴竊聽時,聽得昶王管小公子叫‘方家那丫頭’。”


    方諸已將海市安頓於床榻之上,探了探她光潔的額際,熱度稍有減退。那雙晶透明麗的眼眸一合,她熟睡的臉孔竟顯出了意外的嬌弱。


    “好一個性急的小王爺,開春之前,就打算把我手下的人趕盡殺絕麽?”他說著,並不迴頭,端詳著她的麵容,伸指拭去她眉心的薄汗。


    “總管……”硝子說話向來慢條斯理,此時也不禁稍稍提高了聲音。


    方諸轉迴身來,平靜道:“原是我的錯,不該心存僥幸。你迴去吧。明日歧鉞圍獵,你仔細盯著昶王他們,莫要讓他們提前發難。海市進了昶王府,可就再難出來了。”


    “可是,這麽大的風雪,皇上明天怕不會行獵罷?”硝子道。


    燭火下,方諸的臉色稍顯蒼白:“明天若是皇上不往獵場行獵,這孩子的性命,怕就要毀了。”


    硝子那夜後來出了一趟城,天亮前才趕迴宮中。他懷揣著剛剛得來的一隻小小鷹雛,坐在重仁門的歇山頂上,紛飛大雪中,看得見霽風館側院的如豆燈火一直點到天明。寅時,徹夜通明的金城宮內,宮人走動起來。


    iv


    這一夜她睡得太深沉了,連夢也不曾有一個。在熟悉的氣息包圍中,終於像迴到巢穴的幼獸一樣安下心來,放任意識渙散在溫暖的黑暗中。


    不要醒就好了。


    她蹙起眉頭,躲避著輕輕拍打在臉頰上的微涼大手。恍惚還是七八歲年紀,清晨不願起床習字,義父來拍她的臉,她將腦袋深埋入被子中躲避。濯纓使壞,總要嘩啦一聲掀了被子,讓她打三五個噴嚏。睡眼惺忪中海市微笑起來,本能地揪緊了被子,提防濯纓來扯,過了片刻,始終不見動靜,甜濃睡意於是漸漸消散。時光電轉,記憶猶如一枚冰冷玉飾緊貼在心口上,未睜眼,已覺得了一點心酸。她已不再是梳雙丫角的孩童,而那相伴十年的兄長濯纓,烏金色眼睛的少年,怕也是永遠不會迴來與她嬉鬧了。


    她睜開眼睛,用力合上,再睜開。


    濯纓走了,這裏隻剩下他和她。不錯,這是他的屋子。衾褥帳帷素淨雅潔,浸染了淡薄墨香。他的枕,他的髓玉腰珮,他壓在床頭的驚鯢古劍,他停棲於她麵頰上的溫涼手掌。屋內清光明亮,窗紙上有飛絮般的雪影悠然飄落。


    海市眨動濃密的眼睫:“下雪了。”


    “嗯。”他答應著,欲要抽迴的手卻被她握住,依然貼在麵頰上。她的手極輕,膽怯而窘迫,像是唯恐他稍有不悅,隨時預備著撒手逃開似的。


    “我想脫去軍籍,留在帝都。”


    “不喜歡邊關麽?”他揚眉。


    “喜歡啊。”她望了望他,又立即低下眼去,“可是,邊關離你太遠。皇帝也好蠻王也罷,這些東西我都不怕,隻要你身邊始終有我,隻有我,那便很好了。”


    他一時語塞,胸中如有冰與炭雜錯填堵。她那一瞬的波光,瀲灩而溫軟,竟然令他心生畏懼。她在一日一日長大,那種雌雄莫辨的美已越發穠麗起來。縱然肌膚曬成了蜜金顏色,隻要放下長發,便流露出不自知的韶華與風情,不容錯認。在戰場上她決斷如鐵,冷定更勝男兒,在他身邊卻時時隻當自己是個孩子,一味信賴著他,一味耽溺於眼前的幸福。而他唯一能為她做的,隻是伸出手去,親手毀棄這短暫如泡影的幸福。


    她忽然抬起臉,明麗的眼裏神光璀璨:“我從小武藝最好,一定不會拖累你。”


    他擱在海市麵頰上的那隻手依然輕柔,身側的另一隻手卻不為人知地緩緩握緊:“今日皇上冬狩,你隨我去麽?”


    “冬狩?要去要去!”海市一聽是狩獵,立刻有了勁頭,赤足自床上跳了下來,就要往自己的屋子去,“我換衣裳!”


    “手。”


    “嗯?”海市疑惑地站定了,猶猶豫豫伸出一隻手,一枚冰冷沉重的小東西隨即落入她的掌心。鑲水綠琉璃的金扳指,因是多年相傳的舊物,光澤尤其溫潤飽滿,內麵新纏了厚厚的綠絲線,她試著套上右手拇指,大小恰好。她對他囅然一笑,他亦淡笑以對,眼睛裏卻有著她看不透的窅暗漩渦。


    節氣大雪。


    彤雲四合,六出雪片翻飛,帝旭卻執意要出獵。


    禦駕出城冬狩之日,永安、永樂兩大道與承稷門照例不許庶民通行,路旁饌飲買賣商肆一概歇業。五十裏積雪大道兩側張設著一丈高的連綿錦幛,為防車輦打滑,路麵更灑有勻細海沙,寬廣平直、澄黃潔淨,有如足金鋪陳。永安大道上五色衣冠儀仗自成鮮明方陣,相銜而行,一時旌旗冠蓋遮天蔽日。


    大徵崇尚緇、金、朱、青、紫五色,以緇地金龍紋為帝後袞服,其餘諸色依爵位官階等而下之,即便冬日外披裘服亦不可僭越本色。因是隨狩,百官皆做騎射裝扮,卸去冠戴,將朝服左肩褪下,露出內裏的同色深衣,前後長裾亦挽結於右腰側,外披本色皮裘。海市平日少用皮裘,一時尋不著本色青貂,隻得胡亂找了件銀狐應數,在武官行列中尤為醒目,立即便有同袍前來攀談。海市自報了名姓籍貫,諸官聽得方海市三字,心內皆明白是方諸養子,一時麵麵相覷,沉默下來。海市便不再言語,自顧策馬前行。到了永安大道與永樂大道之交叉口,前頭便有小黃門下來傳了消息,命文武諸官行列暫且停下。此時帝旭禦駕與文武官員之間已有了半裏間隔,原先等候在永樂大道上的一行隊列便插入間隔之中。行列中騎馬領頭的年輕男子披一件極長大的赤紅火狐風帽掩去了眉目,皮裘下擺裏露出精工紫金馬鐙。朱色是皇親用色,那年輕男子必然是昶王無疑。昶王勒住了馬,將臉轉向百官行列,卻不知是在看誰。過了片刻,他揚手將風帽拂至腦後,不經心地轉頭向前。昶王的麵容較帝旭秀麗,日常總是萎靡不振,唯方才那一轉瞬中神色異常清峻。縱然有人因那一瞬心生驚駭,約莫也很快便要懷疑自己眼花——昶王隨即仰天打了個毫不避人的大嗬欠,才策馬帶領隨從侍衛等列隊趨前,緊緊尾隨帝旭禦駕。


    巳時三刻,禦駕抵達圍場。歧鉞圍場在歧鉞隘口之下,三麵為天柱山脈環抱,是離京最近的一處皇家獵苑。本朝立國以來六百七十餘年,每年大雪冬狩典禮均在此舉行,隻在儀王之亂中間斷了八年。大雪冬狩原本意在以獵獲禽獸之多寡與種類來占卜來年年景,獵獲中應有豹、貂、鷂與兔,各象征財貨、溫飽、風調雨順與繁茂多發,後來逐漸演變為冬狩典禮,在禦駕前依次放出四種動物,由皇帝象征性地予以捕捉或射殺,作為立春大社供奉天地山川的祭品。


    常年駐守圍場的官員名為狩人,約有百餘人數,出迎時亦均將朝服卸去一肩,挽結衣裾,作騎射裝扮,另成一隊附於五色官員行列左側。海市見狩人們各司其職,擎鷹鷂者有之、持兔籠者有之,更有十六人專職運送豹籠,其中尤為醒目的是兩名身披雜灰銀鼠皮大氅的少女。那兩名少女容貌隻是中等,舉止不似女官,也不若世家之女,皆是烏發垂肩,不經梳挽亦毫無簪飾,灰鼠大氅自脖頸裹到踝下,在禦前是極為無禮衝犯的裝扮,眾人也仿佛視而不見。像是覺察了海市的注視,其中一名少女轉迴頭來望了一眼,那眼神純良而畏縮,如她身旁籠中的白兔。正在此時,前邊文官讓出一條道來,內侍傳話,說是就要放豹子了,命武官全體列隊上前護駕。海市隨著大隊牽馬步行向前穿過文官行列,在羽林禁衛叢中發覺了那名騎著“風駿”送信至赤山的軍漢。昶王與帝旭為青衣的羽林與武官團團簇擁,火狐與玄貂皮裘均光潤得如同上好貢緞,是滿眼雪白與石青中最烈豔奪目的兩抹顏色。方諸隱身於內侍群中,一色的紫貂外袍,風帽遮著眼,身姿儀態依然醒目,已有不少武官注目於他,竊竊揣測起來,傳聞中從不出宮的方大總管,就是這樣一個人麽?


    前麵人群中微微起了騷動——豹子出籠了。


    豹是自小馴養在上苑內的錦文雲豹,與負責喂養的狩人十分親昵,爪甲亦每日由狩人修剪。不靠得太近的話,不過是安全的玩賞獸物。剛出籠的豹子四足戴著叮當作響的金鈴,茫然走了幾步,在雪地上留下梅花足印,然後在一旁的人群中發現了熟識的狩人麵孔,便輕巧歡欣地向那邊奔跑過去。


    一聲厲喝在人群中炸響,殺氣暴起,聞者無不惕然心驚。隻見帝旭隨手將玄貂皮裘向身後一拋,揚手發力,空中弧光疾落。雲豹嗥然痛叫,立時大力跳踉刨抓,激得金鈴錚錚疾響,四處雪粉飛騰。羽林郎一擁而上,以手中軍棍將雲豹絞住,足足用了近二十人,才將那雲豹壓服在地。眾人定睛看時,帝旭擲出的精鋼小斧正嵌在雲豹兩眼之間,是致命的一處傷。司祭官上前祝禱完畢,羽林郎將雲豹移開,百官於是皆伏地山唿萬歲,稱頌聖武。帝旭一麵從年輕內侍手上接過方才解下的玄貂皮裘,一麵迴頭看著華服寶帶匍匐在地的數百文臣武將,滿眼的倦怠與漠視。


    海市抬起頭來的時候,隻能看見帝旭自顧披上皮裘的背影,飛揚起來的沉重貂裘像一對巨大不祥的黑色羽翼。


    “貂女呢?”帝王澄澈的嗓音裏含有笑意,如同任性少年期待著惡意的遊戲。


    百官幾乎同時不動聲色地側目看向左麵的狩人行列。那兩名身裹雜灰銀鼠皮大氅的少女勉強走出行列,對視一眼,肩頭都不由得瑟縮起來。


    啪。極輕的一聲響,是帝旭稍顯不耐地用鞭柄輕輕拍打左手掌心。


    兩名少女脊背猛然僵直,麵上木無表情,隻有失了血色的圓潤玲瓏下唇,皆不易覺察又不可遏止地戰抖著。兩名狩人走上前來,解了她們的領扣,一拎大氅的後領,溫暖厚實的裘皮便無聲地脫離了她們的身軀,再從後背使力一搡,她們便被推入了還殘存著雲豹鮮豔血跡的雪地中,暴露在數百名男子的目光中。


    她們的大氅內幾乎空無一物,隻有一件極薄的白緞無袖短裾聊為遮掩,小靴亦已脫去,肌膚乍然遇寒,在雪地映襯下泛出嬌軟的嫣紅色來。


    “再往前走。”優美冷冽的聲音命令道。“分開往前走。”


    少女們柔嫩的裸足踩過雪地,足下積雪寒冷沁骨,使得她們的步伐反而分外輕捷迅速,像是在火焰上舞踏。


    “停下,就待在那兒。”帝旭揚聲道。於是那兩名少女停在十丈開外的空闊雪地上,伶仃的兩條白影子,朔風中飄揚著齊肩的烏黑的發。狩人們打開貂籠,放出籠子中的二十四隻玄貂。玄貂們脫出樊籠,紛紛避開人群,奔過雪地鑽入林間。偶有幾隻經過少女們身邊,好奇地貼著少女足邊轉了兩圈,便繞著少女的踝將身軀盤了下來,安適地臥在少女足背上。


    人們皆不自覺地放輕了唿吸。狩貂是冬狩大典中最易出婁子的一環,沒有人擔得起那罪責。


    那天的雪是入冬以來最大的一場。天空中翻攪著濃密的白翳,雪片如楊花般落在貂女們肩上,觸到體溫便溶為涓涓清水。很快地,少女肌膚失去了溫暖柔軟的光澤,雪片不再融化,新雪不斷灑落下來,越覆越厚。像是不堪冰淩重壓的枝條頹然折斷,一名貂女向前跪倒,旋即仆臥下去,再無動靜。她足邊的玄貂納悶地轉了一圈,嗅嗅她的麵孔,而後仰天發出呦鳴。海市狠狠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垂下眼睛。


    過了一刻,另一名貂女纖細身形亦微微搖晃,而後直挺挺地向後仰倒,如一樁枯樹跌臥雪地。龐大的皇家儀仗沉默地觀望著她們。風愈加兇暴,鬆散的新雪卷成一陣陣細小的銀浪,少女們的烏發很快被掩埋,眼前隻餘下一個嶄新純潔的銀妝世界。


    海市聽見輕輕一聲手指骨節握出的脆響。她轉動視線,看見了她左側的那個人。那人從青狐裘裏露出的拳緊緊地握著,指節發白。她右側的人手裏執著鞭子,拇指焦躁地摳著鞭柄上裹的熟革。她身前的人將手垂在身側,仿佛是很有些悠閑地用食指輕叩大腿——倘若不是禦前不許佩劍,那正是平日長劍該在的地方。他們沉默著,她看不見他們的麵孔。海市抬起頭來茫然四顧,齊整明麗的五色方陣一絲不亂。這靜默浩大的奢華隊列裏,人人都在思索著什麽?


    樹林裏傳來細小的呦鳴,先是怯怯的一聲。貂女身邊的那兩隻玄貂立即昂起頭來急切唿喚。樹林裏應答的呦鳴聲又多了一個,兩隻潤澤純烏的玄貂將腦袋鑽出樹叢,靈巧地跑到雪地裏同伴的身邊,畏縮地嗅了嗅貂女,一麵嗚嗚鳴叫,一麵用身體磨蹭貂女的臉頰。樹叢中簌簌作聲,一隻又一隻玄貂鑽了出來,全然不顧十丈遠處便有數百人類,紛紛奔向貂女身邊,在一片冷白中攢成烏茸茸的兩團,像一床活的貂絨毯,嚴密地遮擋著寒氣的侵襲。


    幾十名狩人牽開四丈寬的網罟,躡足向貂群走去。玄貂們不閃不避,偶有一聲兩聲呦鳴,身體卻反而將貂女護得更緊,擠擠挨挨地縮成一團,終於被一網打盡。此時便有一名狩人頭目將網罟的抽索送到方諸麵前,再由方諸轉呈帝旭,將那數十隻網中之貂象征性地牽住。狩人們戴了牛皮的手套,探手入網,將玄貂逐隻捉出,它們這才明白了自己的處境,慌亂抓撓起來,發出尖銳的嬰兒般的哭喊。網罟內的貂漸漸少了,才看見貂女怔怔地坐在一片斑駁的紅中間,隔著網罟,轉動惶惑的眼,過了許久,終於發出淒厲的叫嚷。那聲音仿佛一道冰冷刀鋒衝破網罟,在同一瞬間刮過每個人的後頸。貂的皮毛一旦破損玷汙便失去價值,捕捉它們不可使用刀劍獸夾,即便將它們騙入陷阱,它們亦會瘋狂地互相撕扯,將彼此稀世的皮毛抓得支離破碎。北方諸國傳入的貂女誘捕法能夠最大限度地保存它們的毛皮,對這些無知善良的動物來說,貂女是最好的誘餌,亦能減少許多互相抓傷的可能。


    帝旭冷淡地丟開手中的網罟抽索,小黃門立刻上來接下了,另有人送上弓箭。


    貂女坐在網中,低頭俯視自己的雙手。從臉麵到軀幹手足,貂爪撓出的鮮紅傷痕交織密布。寒冷沒能凍結了痛楚,一滴淚從眼眶淌至指尖,處處牽痛,最終滴落之時,在雪地上濺出一點觸目的血色。


    冰原上恍如遠遠開了兩簇違背季節的野火花。海市的眼睛失去焦距,不過是單純的紅與白,卻仿佛在她麵前猛然展開了千裏無垠的藍。沉重凝滯的藍色湧動起來,向她兜頭壓下,不能唿吸。鋼灰的鯊鰭、湛青糾結的長發、流光溢彩的鮫珠、兵士猙獰的麵容,記憶砰然迸碎,無數銳利碎片塌落。腥鹹滋味在牙間泛開,右手手心隱隱作痛。海市低頭俯視雙手,並沒有傷痕,她卻漸漸覺得了那疼痛的形狀。


    她抬眼慌亂地在人群中尋找他的身影。千人萬人中,她亦能一眼分辨出他來,如同林中獨秀的杉樹,並不如何魁偉,卻自有挺拔傲岸之氣,超然出群——縱然是背負著那些屈辱的名分。他與帝旭都已將裘皮脫去,教個小黃門一旁捧著,露出裏麵騎射裝扮,單手拎著儀典用的八尺長弓,容姿依然英武豪曠如貴胄少年。


    本朝六百七十餘年,經曆了五十三名褚姓皇帝之統治,其中不乏昏君暴君。氓民的立命之術不外一個“忍”字。六百餘年間最浩大的動亂就發生在二十二年前,宵衣旰食、執法明峻的帝修麟泰年間,昏君治世的年頭卻往往更加平靖。這個國家太過龐大精巧,即便放任不管,它亦能自己經營自己,支撐著走上許多年——帝王卻總是要死的。人生數十年,昏君與暴君的多半還要更加短些,在萬民與帝王的角力中,帝王是永遠的敗者。然而帝旭令他們畏懼。民間或有傳言,仍指望著帝旭是一時為佞臣所欺。可是朝臣們知道他不昏聵、不蒙昧,他深知何謂天理仁道,並親手將其破棄。他殺戮時大睜著雙眼,毫不避忌罪愆,即便絕情狠辣如方諸,亦隻不過是他的身外之身。可怕的是,十四年已然過去,這兩人的軀殼卻不曾沾染一絲衰朽的氣息。人人都知道世間不會有不老不死的暴君,但常識永遠阻擋不了恐慌的巨流。


    如同透過各色皮裘看見了那些若有所思的手,海市亦仿佛聽得見身邊那些壓抑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地無聲自問。


    這兩個人,為什麽還不死呢?


    圍場中深沉的靜寂,令每一瓣六出雪花落地的聲音皆清晰可辨。可是,那些無聲的鉛灰的言語仿佛依然凝凍在空氣之中,壓迫得人難以唿吸。


    帝旭隨手撥響弓弦,高亢的聲響刺穿了沉默的帷幕,隨著驟然響起的無數紛亂振翅之聲,數十隻猛禽自四麵同時撲梭梭衝出林梢,扶搖直上。那是二十四隻鷹,應二十四節氣之數,另有一隻白翎青背鷂混雜其中,象征天地玄黃風調雨順,皇帝需得將其辨識出來,並以儀典用的八尺長弓親手射殺,之後由皇親與正二位以上官員將二十四隻鷹全數射殺,不可有一隻漏網。


    帝旭眼明手疾,刹那間長弓錚然鳴弦,箭似流星,直直穿透了青背鷂的一邊白翅。鷂子痛掙著淒慘長唳,歪斜地向樹林滑翔下去。帝旭微微蹙起濃黑的眉,旋即補上穿胸透背的一箭,那鷂子登時掙直了雙翼,如石頭一般跌落下來。司祭官高聲唱頌豐年,昶王與重臣們紛紛隨之張弓搭箭,方諸亦是其中之一。像是感應到海市的視線,他轉迴頭來,匆促地向人叢裏的她投去一瞥。


    她望著他清臒的臉容,終於稍稍安定了心神。自他將六歲的她抱到肩頭上那一刻起,她已認定這熙熙攘攘的世間,唯有他堪為倚靠。他這樣冷漠自持的人,隻要心中有她一席之地,她也覺得心足。


    他的視線在她臉上流連片刻,又稍稍移向一側。海市順著他視線迴頭望去,正看見那個送信至赤山城的軍漢在她身後不遠處,目光炯炯地盯著她。身貫箭矢的鷹屍相繼自天空落下,百官仰首讚歎,羽林郎們則忙於取下鷹屍爪上的金環送到司祭官手中,人們均無暇旁顧。她眼看著那軍漢打懷裏摸出個小革囊,從中取出一隻掙紮扭動的小東西——稀薄柔軟的灰色羽毛、嬌黃的喙與爪——是隻孵化不滿月的鷹雛,在男人闊大的手掌裏顯得稚弱可憐。


    手掌緩緩收緊,鷹雛梗著脖子,嘶聲咻咻叫著。天空中瞬間劃下一道巨大黑影,那是母鷹收起雙翼,憤怒地向軍漢頭頂俯衝下來。海市看在眼裏,脫口喊道:“當心!”


    那軍漢聞聲向她看來,眼裏竟有了然明澈的悲憫神情,他的眼光越過她的身形麵貌落在她身後,像是從那裏洞悉了她自己亦不可化解的命運。


    海市覺得她的心髒就像那鷹雛,在虛空中被一隻冰涼的手絞緊,攥成模糊的血肉。她驀然迴頭看去,方諸正向著她張開了弓。


    “硝子,閃開!”


    “陳硝子!”羽林郎們欲要救援同僚,卻苦於手上沒有弓箭,隻得頓足唿喊。


    而方諸已張開了弓。他們三人位置正是一條直線,與其說是她恰巧站在了方諸與那名叫硝子的軍漢之間,不如說是硝子有心站在她的身後,引來了母鷹。在旁人看來,方諸引而不發,是要謹慎精準地抓住解救硝子的一線生機,她卻知道,他是在等待著別的什麽。


    她隱隱地明白了他要做什麽。


    她早該知道,幸福不會來得如此輕易。他是何等絕情無義的男人,怎能奢望他獨對她一人真心以待。他那樣輕易便舍棄了濯纓,又怎麽不能舍棄了她?


    然而奇怪的是,她不憤怒,亦不悲傷了。許多年來,他的瞳孔內仿佛始終有麵鏡子,隔絕內心,隻是將外界投映的一切冷冷反射迴去。可是那一瞬間,鏡麵劈開一道裂痕,她深刻清晰地望進了他的眼底,濃烈沉潛的窅黑在那雙秀長的眼裏沸騰翻攪著,卻被死死按捺住,不能奪眶而出。


    隻要腳尖輕輕一踢,讓胯下的坐騎小跑數步,又或者是彎身藏匿於馬腹,躲過這一箭不是難事。可是,他是世間唯一能傷她的射手,如果是他要如此,她就不閃避。就在這裏,等待他親手將她的人生葬送。


    明明隻是一刹那,卻有億萬念頭洶湧決堤而出。


    箭已離弦。


    挾著銳利的嘯鳴,箭鏃自海市頭頂擦過,深深貫穿了已幾乎抓到硝子頭顱的母鷹身體,長箭勁力依然未消,一直將毛羽戢張的母鷹釘到了不遠處的楊樹上。


    海市這時才覺得頂心一涼,她一向仔細綰結遮掩的滿頭烏發,竟然在空中高高飛揚起來。長箭在半途撕開了她束發的錦繡襆巾,長發如一股烏黑芬芳的泉水淌至腰間,華美得令旁人唿吸凝窒。從披散紛拂的烏發中,她仰起臉來,明眸朱唇,容光懾人。


    那撲朔迷離的美,如臨水照影,總也看不真切,隻覺得難以逼視,炫人眼目,是不容錯認的少女風華。


    她看不見百官喧嘩驚豔,看不見昶王陰沉如雷雲的臉,亦看不見帝旭揚起左眉頗為玩味的神情,她隻望著他。


    她那總是與憂慮、畏懼無緣的臉容,此時卻帶有某種奇異的表情。那表情,他無從形容。像沙漠旅人眺望海市蜃樓,又像孩子在送燈節的河川邊追逐河燈。像一切遙不可及的幻象,渴望著,卻也知道無論如何不能得到。唇角含著的一絲震顫,一點點擴大、勾起,幾欲潰散,卻又終於艱難地拚湊起來,成為一個淒涼的微笑。那微笑著的麵龐上,兩行淚毫無預兆地劃然落下,在冷冽的空氣中散成冰晶。


    你大可不必如此苦心設陷,步步為營。隻要你想,不論多麽為難,我總會為你辦到。她的眼睛如是說道。


    他終於沒有迴避她的眼光,坦然望她,眉宇間浮起欣慰而悲涼的神色。


    周遭喧雜人聲漸漸止息,五色旌旗冠蓋兩側退散,從人群中讓出一道通路,有人控著馬悠閑地向她走來。那人服色內外皆是高貴的黑,箭袖與挽起的前裾上密布金線緙九龍。到得近前,才看清他眉眼生得冷峻飛揚,與昶王極為相似,神情雖也倦懶,唇角輕勾著的笑意卻令人膽寒。


    “嗬,是你。”醇清優美的嗓音,較往日少了些不耐與倦怠,多了一股玩賞的興味。海市認出了那個聲音——永遠掩在日影裏,如同一束沒有麵目形容的錦緞,帝座上的人,帝旭。


    海市尚來不及反應,便覺得自己身體一輕,離開了馬鞍。原來是帝旭伸出一手箍住海市的腰,將她整個人輕輕巧巧從馬上拉了過來,安放在自己身前,順手拋棄了海市身上的銀狐裘,將她裹入自己的玄貂中。玄貂絨毛柔細豐厚,烏緞子般的裘麵中隱著均勻的白色針毛,俗語所說的“墨裏藏針”,得風愈暖,指麵如焰,著水不濡,偶爾沾上的雪珠,也自會瞬間消融。


    假充男子參加武試本是欺君之罪,如何處置都不為過。群臣見帝旭並無追究之意,自然也不去自討無趣,做嚴明綱紀之諫言,心中卻都懷有惴惴之意。自從紫簪皇後殪後,帝旭少近女色,後宮空虛,除了淑容妃緹蘭,隻有嬪禦、女史各一二人,終年難得召幸。帝旭行事任性古怪,未可逆料,此端一開,廢止已久的後宮選秀難保不會重開。


    狩人們恭謹地垂目低首侍立道旁,腳邊的網罟內,數十條被扼死的玄貂屍體毫無生氣地堆疊著,貂女已不知被送去何處,不見蹤影。


    輕軟的玄貂毛拂過海市的麵頰,帝旭又將她裹緊了一些。


    v


    昶王迴到王府時,已是上燈時分。侍候晚膳的下人中有個麵孔陌生的小婢,想是剛進府不久,樣樣都覺新奇,一雙靈透的眼睛簡直就黏上了桌上的象牙坐獸筷架,瞧個不住。


    季昶頗覺好笑,喚她近前問道:“你叫什麽名字,哪裏人氏?”


    小婢圓潤的臉上頓時爬滿紅暈,訥訥道:“迴王爺,奴婢叫作小六,是赤山人。”


    季昶正待說些什麽,執事匆匆進來,附耳說了些什麽,季昶便擱下手中銀箸,起身欲走,又迴頭來,從桌上揀起一個筷架丟給那名叫小六的小婢:“不過是筷架,你拿幾個去玩就是了。”


    小六又羞又窘,隻得低頭盯著手裏的筷架,那是一隻用上好象牙琢磨而成的小小老虎,逼真可愛。一旁大丫鬟見昶王已然走遠,才作勢扯了扯小六的耳朵,笑道:“好在咱們王爺除了玩耍,其他萬事都不放在心上,要是換個主子,你這麽不上台盤,非吃一頓排頭不可。”


    昶王進了內室,符義立刻起身行禮。


    昶王稍稍頷首,麵上笑影盡去,神情轉為肅殺:“又讓方諸搶在了前頭。”


    “他竟能如此鋌而走險,屬下實在不曾想到。”符義歎道。


    “好一著置之死地而後生。”昶王輕哂,“若那姑娘落在我的手裏,怕是真能對方諸有所挾製——也就難怪他寧可將這樣一個美人拱手送給皇帝。”靜了片刻,又道:“那方濯纓也是個棘手角色,如今大雪封關,亦不知左菩敦王那邊情勢如何。”


    “聽說左菩敦王麾下有個東陸謀臣運兵如神,蠻族對他敬畏有加,有此人在,應是不必過慮。”


    “聽你這麽一說,我真是有點等不及立春了呢。”昶王笑道。


    符義一張臉平板如鐵,漠然開口道:“王爺,恕屬下僭越,消息一再走漏,府內怕有眼線,須得設法除去。”


    “府內家奴多是家生的,頗為可靠,從外邊買來的不過七八十人,這七八十人中,又隻有不到二十名能出入內院,挨個盤詰太過麻煩。”昶王吐了口氣,眉頭一展,“無妨,我不缺人伺候。”


    當夜正是昶王壽辰前夜,王府廚房內誤烹了毒菌,二十三名下人中毒發狂身亡,屍身自王府後門運出,送往京畿府衙仵作房,路人皆側目疾走。一名戴雪笠的青衣漢子走了兩步,腳下忽然踩著了什麽,挪開靴子一看,積雪裏陷著個象牙老虎,隻拇指大小。他從雪笠下望了望,板車轆轆地魚貫經過他身邊,消失在落著零星雪花的街衢深處。


    青衣漢子又匆匆行了二三裏路,敲開酒肆的側門,堂倌牽出馬來,鞍後縛著長油布包裹。那漢子翻身上馬,馬小跑了幾步,便奔馳起來。往他去的方向,十數裏外的山巔上,便是禁城。


    一對描金燭眼看即將燃盡,依然躥升著明麗的紅焰。自黃昏至中宵,燭下獨坐的男子雙眼一瞬不瞬,始終清明如水。


    五彩絲絛綰成同心結,左右係起兩隻滿盛醇釀的錯金雲紋雙瓠酒爵。兩對金鑲頭牙箸亦是如此,齊齊整整係了絲絛,連在一處。


    百子石榴團花、紫蘇餘甘子、碧糯佳藕、縷金香藥、瑤柱蝦膾、鴛鴦炸肚、雙百合炊鵪子,滿桌吉祥彩頭的菜肴未下一箸,眼看著一點點散失了熱氣,原樣冷透。


    男子忽有所覺,向房門外問道:“誰?”


    “總管,是硝子。”


    方諸站起身來,走到門前,將門推開一尺寬窄。


    硝子一身青衣,雪笠也不摘,雙手抱著個長油布包裹。見了方諸,不由一怔。


    方諸還穿著白天的青色朝服,左肩衣裳依然卸在腰下,前後衣裾也不曾解開。


    硝子將手中包裹遞上去,道:“大公子差人送來的。說是夜襲左菩敦部聚居營地,斬殺了一名東陸謀臣,這便是那謀臣所使兵刃。”


    方諸解開包裹層層展開,露出裏麵一柄鐵色暗啞的直刀,形製古樸雍容,寸半闊的刀刃已然劈裂,卻仍劃破了包裹的兩三層油布。


    “雕蟲齋的鋼口闊刃直刀。左菩敦王的這個東陸謀臣,果然是當年失蹤的蘇鳴。”方諸捧著刀脊,端詳吞口處細細鐫出的一個“蟲”字,淡淡笑道,“此人最識時勢,心生七竅,一生聰明機巧,終究難逃刀下橫死。”


    越過方諸的肩頭,硝子瞥見屋內那一桌精潔端整的菜肴,與原封未動的杯箸,仿佛是主人長夜秉燭,靜待客來——雖然他亦明知那人永不會迴來,是他親手推開了她。


    硝子第一次發覺,麵前這個風儀高雅的男子,眼下原來有著隱約疲倦的青影,而雙眉間的縱紋,一夜間竟也已深得觸目了。忽然,硝子退了一步,右手本能地按上了刀柄。


    “怎麽?”方諸微微蹙起眉,審視著硝子愕然變色的臉。


    縱是沉穩鎮靜如硝子,亦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隻有瞠目結舌。像是有無形的利刃飛速劃過,他眼睜睜看著方諸的左眼下憑空現出兩道斜飛的白痕,又過了一刻,才沁出紅來。


    方諸遲疑地抬手觸碰傷痕,指尖染上了血。他的神情陌生,仿佛那並不是從他皮膚下流出的血。


    鋼刀鏗鏘落地。


    “總管!”硝子竭力壓低驚聲。


    方諸訝然睜大雙眼,用手背拭過唇角,暈開一道鮮豔的紅痕——並非內傷出血,亦不會是自行咬傷。硝子清楚地看見,那是一道細密纖小的牙痕,像是孩子咬下的,又像是女子。而一瞬之前,這道牙痕還不存在。


    “沒事,你先迴去罷。”方諸冷聲說道,又擰結了眉,“快點。”


    硝子行了禮,轉身便走,不敢多作一刻停留。令人驚心的不是那些活物一般從方諸青色朝服下迅速滲透出來的斑斑血跡,而是這個身姿一貫挺拔沉靜的男人,他竟然抑止不住地,在顫抖。


    方諸飛速將房門關上,強撐著迴到桌旁,伸手撚滅描金花燭。一陣細微的盞碟相擊之聲過後,黑暗中隻餘下一個苦痛沉重的唿吸聲。


    恨我亦無妨。隻要你還活著,哪怕生不如死——隻要你活著。


    艱難唿吸的間隙中,響起了短暫的輕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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