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中的戎裝少年身負長弓,一手輕按腰佩紫金螭吻環刀,與諸人一同拱衛著居中作皇族裝束的青年男子——不會錯的,戎裝少年端方溫和的臉容上,半寸長輕輕上挑的舊刀痕,猶含著似是而非的笑意。


    大軍自泉明渡海至瀚州港口歧城,便往霜還城去。三百多年前,霜還城還名為北都的時候,雷州北來的商人將火蠶絲販賣至此,重金雇傭東陸工匠,趁著每年七月那短短三十日最荒旱的氣候,將火蠶絲織緙為厚重錦緞。據說即便是在鐵甲被冰的殤州極北,這錦緞製成的一領單衣,霜氣亦不能侵襲,人稱為霜還錦,名貴之極。漸漸地,地以物名,徵朝的疆土亦漸漸向北推進,蠻族北退之後,東陸人便索性將北都改名霜還城,成為大徵瀚州領土的首府。


    自霜還漸行漸西,景物便與東陸大異其趣。一路上凡有水源之處,草甸豐美,牛羊遍野,城郭富庶,除此外盡是沙礫戈壁。北地氣候寒苛,每到冬季,蠻族鵠庫部落便越過毗羅山峪向南遷徙,奪占草場牲畜,因此每隔五年的換防之秋,本營中七萬老兵與三萬新兵同在黃泉關駐守,待春季再遣三萬老兵退入東陸。


    先皇在位時,僭王褚奉儀便是趁秋冬換防、帝都防衛薄弱之機起兵自立,叛將王延年、曹光、羅思遠等亦四起割據作亂,東陸亂離動蕩。當年方才十七歲的旭王褚仲旭率近畿營與各路勤王兵馬苦戰八年,一統天下,登基踐祚,稱“帝旭”,定年號“天享”,至今已是天享十三年。今年秋季的三大營換防中,除了各營定例的三萬人以外,又分別增派了三萬新丁,兵賦與徭役一下沉重起來。朝中對此多少有些非議,因為這新征發的九萬人馬本是要充實近衛羽林與二十萬近畿營的。京畿兵力一旦有所削弱,京城無形中就會限入險境。站出來反對的多半是老臣,二十一年前僭王褚奉儀的叛亂,委實在他們的記憶中留下了太過慘痛的烙痕。


    “奇怪……”張承謙迎著夾雜黃沙的朔風,微微地眯起了眼。


    海市從後邊趕上來,問道:“怎麽了?”


    “咱們自東南向西走,每年十月大雪封山之前,多少能遇見些不怕死的雷州商旅趕著運紅花、吉貝和麝香進迦滿。按說今年黃泉關共有十二萬人馬過冬,鵠庫人也不會揀這時候來啃硬骨頭,瀚州的路上該更安全才是。”說著,豪壯的邊將把眼光轉到自己執轡的手上,喃喃嘟囔著,既像是在對海市說明,也像是在自言自語:“可是這一路上靜得出奇,南毗人、注輦人、尼華羅人,一個也沒有。娘的,真冷。”


    “你是說鵠庫人已經到了黃泉關……”海市望向西北。戈壁坦蕩荒涼,陰霾的天空卻十麵埋伏,變幻莫測。


    “他們要是攻打黃泉關,我們過霜還時就該有消息。可是這時節,戈壁沙漠裏所有的季泉都該幹涸啦,除了毗羅山峪沿河一帶還有水草,別的地方都光禿禿的,又險峻無路。他們不闖黃泉關,那還能去哪裏呢?”


    疾風挾裹著一片白影劃過海市眼前,落在她手背上,再定睛看時,那羽毛般的東西竟然化成了一滴冰寒混濁的水。她吃了一驚,仰頭看天,如鉛的雲層翻湧不定,零星灑下一點點黯淡的白色,風驟然變得幹冷幹冷。


    才九月末,竟下雪了。


    雪片漸漸濃密,才過了一刻,竟已看不清數裏外的前路。一時間,長龍般的隊伍裏,起了輕微的騷亂,海市剛要令各隊千騎安撫麾下兵士,卻冷不防被張承謙一把捏住了肩膀。


    “冰川,他們是從冰川上進來的!”


    “什麽冰川?浮山冰川?那裏根本不能通行啊!”海市吃痛,蹙緊了眉。


    “這幾年來,天氣暖得蹊蹺,冰川多少有所消融,冰舌與岩石之間那些數丈深的深罅漸漸被水挾泥沙填補,冬季再凍結起來,就平緩得多。但這樣的話,冰川便容易滑動崩坍,根本無法行走,若是震動太大,還會引動山上的雪崩,因此咱們在浮山冰川前隻留了水井屯那不到兩千的人馬。可是今年瀚州路上九月末就下了雪,鵠庫人那邊,怕是九月,不,八月底就被雪埋了草場!”張承謙的胡髭上落了雪,他猛一轉頭,那雪片便瑟瑟抖落下來:“這麽幾十年一遇的寒凍天氣,冰川都被凍得結結實實,除了走毗羅山峪到黃泉關以外,這冰川就是最好的一條大路了,再加上地勢崎嶇,容易掩蔽人馬,換了我是鵠庫人,我也寧願去走冰川!”


    “他們帶不來多少糧草,那麽一定是要去掠奪了?”海市急問。


    張承謙咬緊了牙,臉頰上凸現出強韌的肌肉:“是的,冰川出來後二十裏便是水井屯。那裏駐軍不到兩千,屯墾的百姓也隻有兩千多人,東西來往的商旅都在那裏補給。現在咱們離黃泉關五百五十裏,離水井屯二百一十裏,還押著十二萬人過冬的口糧,不能妄動,這水井屯,恐怕已經……”


    “張兄,你押糧迴營裏,讓我去水井屯吧!”海市忽然說道。


    張承謙不由得細細地端詳了這少年同僚一迴。早聽說新參將方海市是新科武舉探花,張承謙出京之前隻見了他兩次。承稷門下那一迴,這方海市身穿大典朝服,少年身姿英挺,膚色蜜金,眉宇秀麗仿如女子,又聽說是個得勢太監的養子,直看得張承謙心灰。官少爺見得不少,沒一個有出息,已不抱什麽指望,隻求他不要死在邊關教他們難做,也就很好了。但這一路來,他覺出這少年心性堅忍,什麽苦都吃得,像借了旁人的軀殼還魂似的,毫不愛惜自己,現下聽海市這麽一說,更擔心起來。


    “你這是初陣,也沒個人帶領,這……”


    “張兄,十二萬人的冬糧都著落在你身上,自然不可分神,可是這水井屯,我們也不能見死不救。不然這事情傳揚出去,今後還有誰敢來屯墾?”


    張承謙心知他說得有理,卻又恐怕他是個不知戰場深淺的初生犢子,隻得叫過幾個老練的千騎來,分派了八千精銳兵士給他,看這一彪人馬在獵獵風雪中,急若卷蓬似的往水井屯方向去了。張承謙抹去髭須上的雪末,迴過頭來,瞧了瞧身後的大隊,喝了一聲:“都站著幹什麽?快點!明天天黑之前一定要趕到本營!”


    次日近晚,六萬二千人的大隊押著過冬糧草抵達毗羅山下的黃泉營。商議之下,決定令兩名五千騎率其部眾馳援水井屯。入夜,西南路上人喊馬嘶,張承謙跳出營帳,隻見天已黑透了,一路鬆明逶迤而來,領頭的少年身上染滿血跡,麵色慘白如死,老遠看見張承謙,便縱馬向他奔來。


    “怎麽樣?”張承謙見海市下馬時有些趔趄,急忙拎了他一把。


    海市吞了吞唾沫,張開幹枯的唇說:“去遲了,水井屯的人……沒了一大半。”


    粗豪漢子咬緊了牙,片刻又問:“鵠庫人呢?”


    少年的臉容映著火焰光影,眼神灼人:“三千兩百名鵠庫人,逃了七百,其他的不肯降,好容易留下了二十來個活口。現正趕著在冰川出口掘壕溝,守備不足,想著迴來討些人手,剛好路上迎麵遇見了鹿千騎和陳千騎,請他們先往水井屯增援,我迴來報個信。”


    “有鹿千騎和陳千騎就足夠了。”一名披著天青鬥篷的男子,不知在他們身後站了多久,此刻開聲說道,“你不必再去水井屯,就留在營中。待到壕溝挖好,冰川這一條路也就算堵上了,少留些人。怕他們也是聲東擊西,關上正是用人的時候。”


    張承謙躬身作揖:“湯將軍。”


    海市心知這一定是黃泉營主將湯乾自,跟著行禮如儀。湯乾自三十餘歲年紀,駐守黃泉關不過六年,聲名卻流傳在外,是個極強悍的人。鵠庫滋擾多年,邊塞屯民多有男丁被殺、妻女見辱、牲畜遭擄種種仇恨。是以每每俘獲鵠庫探子,湯乾自便將探子丟給屯民處置,待到俘虜受盡折磨死去,再命兵士將這些死相淒慘難言的屍身懸在關上。鵠庫人再度來犯之時,這些屯民已無周旋餘地,必然拚死反抗。想不到這等厲害角色原來不過身量中等,容色堪稱秀雅,不似一軍主帥,倒像個幕僚謀士。


    湯乾自點了點頭,道:“和夥頭說,趕緊安排水井屯迴來的人吃飯。方參將今夜與我們一道。”


    水井屯折損了近兩千守軍,湯乾自與幾名參將心緒都不輕鬆,是以大營中這餐飯吃得極靜。食物並沒有什麽特別的珍饈奇味,與兵士一樣是粗粟麥、牛羊肉,不過做得仔細些。親兵端出一個碩大盤子,是邊民家常的烤羊羔,拔出刀來大塊臠割了,每人奉上一份,還滋滋冒著細小油泡,各人自以刀切碎取食。海市拔出佩刀,切開一角,羊肉呈嫩紅色,血水登時湧了出來,恍然就是刀刃斬碎鵠庫人血肉的感覺。她不禁臉色煞白,胸中煩惡欲嘔。


    張承謙偏過頭來瞧瞧身邊的少年同僚,關切問道:“怎麽,不舒服?”


    海市勉強笑笑,不願教人看輕,並不解釋。


    湯乾自道:“方參將年輕初陣,戰況又如此慘烈,一時反胃也是難免,當年大家也都這個德行,久了自然就好了。隻是怕被怨氣衝犯了,不妨去祠堂拜一拜。”


    張承謙猛地拍拍腦袋:“疏忽了疏忽了,本該早點帶你去軍祠的。”


    所謂軍祠,不過是主帥營房西側的一廂,點了長明燈,昏黃燈後供一卷畫軸。紙色雖不新鮮,保存得卻極整潔,想是幾經輾轉倥傯,不知經過多少人手澤。


    張承謙教海市點上三炷香,躬身跪拜,趨前將那線香插入畫軸前的香爐去。海市偶一抬頭,正對上一雙秀窄丹鳳眼睛,神光斂含,似有無底之深。她雙手一顫,香灰和著火星撣落下來,在手背的刀傷上,灼出了幾點紅。定睛再看,畫中的戎裝少年身負長弓,一手輕按腰佩紫金螭吻環刀,與諸人一同拱衛著居中作皇族裝束的青年男子——不會錯的,戎裝少年端方溫和的臉容上,半寸長輕輕上挑的舊刀痕,猶含著似是而非的笑意。


    “這是、這是……”她喃喃自語。


    張承謙點頭道:“不錯,這就是當年,皇上還是旭王的時候,從承稷門之亂到紅藥原合戰的八年間,曾追隨皇上平叛討逆的六位大將,名動天下的六翼將啊。”


    湯乾自凝視著畫軸上神采飛揚的七人,曆曆數道:“顧大成,原是芪縣巨寇;郭知行,本是越州糧倉的小小胥吏;鞠七七,勾欄坊粗使婢女出身;蘇鳴,名將蘇靖非的庶出次子;阿摩藍,身世不明,渡海從真臘國亡命而來。正當中的這兩人,一個是旭王——也就是如今我大徵的皇上,帝旭。而這一個,”湯乾自的手指移向了那戎裝少年,微不可聞地歎了一聲,“是已故清海公的世子,方鑒明。”


    海市的聲音深處,有著輕微的戰栗:“可是,平叛的六翼將,不是都已經不在世了麽?”


    “是啊……郭知行的坐騎發狂將他甩了下來,摔斷了他的脖頸;鞠七七年近三十有孕,難產而死。過了半年,一名死囚告發,原來阿摩藍與郭知行素有不和,遣人在鞍韉與馬背間放了真臘特產''藜子,鐙子上又塗了蟲膠,謀害了郭知行。阿摩藍事發逃亡,途中死於亂箭。方鑒明旋即急病猝死。”


    這言語,句句都不曾逾越本分,卻又隱含著危險之極的氣息。一絲冷銳的寒氣,隨著湯乾自淡漠的聲音鑽進了海市的脊梁,寸寸盤繞深入,像是要凍結了她的骨髓。


    不是的,海市心中分明知道不是。六翼將,至少有一人還活著。可是,那本該急病猝死的六翼將之一方鑒明,為什麽隱姓埋名,深居內宮,做了鳳庭總管方諸?又是什麽讓十數年前縱橫疆場,夭矯不群的年少武將斂去鋒芒,最終成為那個養育了她十年的溫藹平和的青衫男子?


    “接著,顧大成放縱部下劫掠,為民間遊俠擊殺;蘇鳴出使殤州,還未出國境,在瀚州西南便遇到黃沙風,在居茲和都穆闌之間的大漠中失去了形跡。開國不到五年,六翼將,竟然已經一個不剩。真是,翻雲覆雨,天命叵測啊。”最後的一句判語,仿佛有形有質的物體,森冷地滑過了海市的皮膚。


    海市轉迴頭來,望著隱匿在昏昏陰影中的黃泉營主帥,迴想起出征前夜,明麗的天啟夜色襯托下,方諸交代她的話語。一如既往平靜,極尋常的口吻,仿佛隻是要她為他關窗,或是研墨:“我要你護衛湯乾自,如同你護衛我。然而一旦我自京中寄信給你,無論內容如何,都要盡快殺了他。”


    於是,這俊秀得如同少女一般的新參將點了點頭,不經心似的向主帥說道:“天命叵測,可不是麽。”


    黃泉關的春夏秋三季極短,更迭分明,唯冬季冗長,漫無天日。雪一下起來就收不住,山巔雪蓋漸次向蒼藍的山腰蔓伸,遠望像是山脈上匆匆開了白色的花。這個冬天來得急而嚴苛,可見開春融雪也會尤其遲些。“今年溟朦海的候鳥,怕要四五月才會經過關上。”張承謙說。候鳥每年春秋一來一往,總要經過黃泉關。


    那時從霜還往黃泉關的路上,張承謙曾指了溟朦海給海市看。東陸人喚它溟朦海,不過是為著它夜間霧起,溟朦不現,邊民又不管淡水、鹹水湖泊一概叫作“海”,因此給它一個簡便的名字。尼華羅商人管這個湖叫作措鄂穆博,“措鄂”即是湖海,“穆博”則是青碧之意。鵠庫人叫它“庫庫諾兒”,意即青色之海。


    戈壁原野上,看山跑死馬的事不是沒有,那溟朦海看著不過三五裏路似的,真要到得近前,怕是要撒馬跑上小半天。海市淡淡說:“我不喜歡水。”也就沒有去。隻是遠遠煙塵裏,看見黯灰的一汪水色,也不知凍上沒有。自七歲後,便再沒有見過海。北方的水,再怎樣壯闊浩淼,也總有邊際,而海沒有。那無際無涯的鹹苦碧水沉沉壓著胸臆的記憶,令她時常夜半自噩夢中醒來,嚐到自己唇邊密密冷汗,是海水的味道。


    相傳越過毗羅山後,再往西三千七百裏,殤州的凍土平原深處,比冰炎地海更北更北的極北之地,天池山下,有一座比溟朦海更大的湖泊,喚作勃喀兒海,是候鳥夏季的麇集之地,亦是龍神居隱之處。傳說前朝曾有瀾州平民被颶風掠去,一直帶到了勃喀兒海。那人被卷去的時候不過十九歲,逃迴來的時候已是年近七十的老人,滿手的指頭全凍掉了,都隻剩下一節兩節,像是拆散了的人偶的手。然而在東陸人的想象中,所謂極北之地,也就是黃泉關罷了。


    毗羅山脈到了黃泉關,陡然錯開兩截,為東毗羅山脈與西毗羅山脈。西毗羅山脈位置稍北,其南麓上有一道不凍泉,毗羅河便從此發源,流向南方,最終匯入溟朦海。於是,兩座高聳入雲的雪峰交疊之間,便衝刷出一道“之”字形狹窄河穀。而從不凍泉源處向北,有一條艱險山峪直通山口外的紅藥原,這便是近兩千裏毗羅山脈上,唯一可交通南北之道路。雖說是河穀與山峪,仍是比平地高出三百丈,若有走熟了的向導,一日夜便可翻越。毗羅河到了稍南的東毗羅山脈河穀,即改道潛入地下,到山腳處又湧出地麵,隻在地麵留下一段千萬年前衝刷出來的四十裏長的幹涸河道。黃泉關即坐落於這段幹涸河道上,扼住了這一要道,成為徵朝西北難攻不落的一道關口。過了毗羅山脈之後,瀚州便是一馬平川,乘船南渡後,往帝都方向二千餘裏少有天險屏障。黃泉關一旦失守,西北瀚州便要門戶大開,東陸各郡情勢可危,黃泉關之要,可想而知。


    海市站在山下大營前,仰頭望去。沿河穀曲折向上,夜色裏燃著數十點明珠般的火光。據張承謙說,每三個時辰均有二百名兵士在關口輪值待命,另有望哨若幹,分布於北麵的通路上。


    “鵠庫人若是遇上水草豐足的年景,拿鞭子趕他們也不肯朝南邊挪一步的。可是,若是哪年旱了、凍了、牲畜遭瘟了,他們啊……就像蝗蟲一樣來了。”張承謙搖搖頭。


    數名衣衫襤褸的孩子歡笑廝打著奔過海市身邊,繞著大營口哨兵的大腿拉扯抓撓,把那哨兵夾在當中,推搡得幾乎站立不穩。哨兵滿臉是笑,嗬斥著髒兮兮的孩子們,每個人輕輕給上一腳。海市聽得那些孩子說一口陌生蠻夷語言,甚是驚奇:“軍營裏大半夜哪來的小蠻子?”


    張承謙隻是搖頭:“那些黑毛黑眼的都是迦滿人,說是今年雪災,饑寒交迫,拚死逃到我們這裏來的,這幾天已經到了好幾撥了。”


    “就這樣養在兵營裏?”


    “哪兒的話,現在雪那麽深,隻好先留著他們,等到了千把人,便一起送去水井屯教他們謀生。”


    正說話間,關上叫喊聲起,山頭上有人揮舞火把。張承謙眯起眼睛瞧了瞧:“正說著,又來了一夥。你看那火把,一豎在先,來者非敵,六橫在後,來者六百人。”


    海市卻緊蹙了眉頭放慢腳步,凝神看著身邊那條從營前繞過的毗羅河。夥頭帶著幫廚們在河邊鑿開了冰麵,放下水桶汲水,此時不知為什麽喧鬧起來。


    “怎麽了?”張承謙覺察海市不曾跟上來,迴頭見他蹲在幫廚們身邊。


    他的少年同僚匆匆趕上來,將左手心裏濕淋淋的東西攤給他看。那是半截木牌子,因長年使用,已被摩挲得光滑烏潤,原是刻著字的,現下隻分辨得出是半個“泉”字。


    “張兄,這是……”


    張承謙臉色驟變:“這是輪值守泉眼的人的腰牌!”


    “到關上的路上,一定要經過不凍泉的吧?”


    “那是……必經之路。”張承謙轉頭向守門兵士下令:“舉火為號,叫上麵的不準開閘放人。”


    “我先帶幾個人上去!”海市說罷掉頭便向自己營帳方向跑去。


    “慢著!”張承謙喚住了海市,“你帶幾個腿腳快又老練的,先去懸樓上候著,多帶些箭。”


    “是!”海市已然跑遠,銀子般的聲音穿透了夜色。


    可不要就這麽死了啊。張承謙一麵向中軍跑去,一麵默默想道。


    海市一麵奔跑,一麵將右手在衣襟上悄悄擦幹,手心那珠白的光芒才漸漸減退,終歸於無。


    海市等人一路疾奔,半個時辰不到便趕到關上。輪值的參將符義是名四十來歲的黑瘦精幹漢子。聽了海市匆匆將異狀通報一遍,隻見符義一雙眉越攏越緊,沉默不語。


    “符大人?”海市微微蹙了眉,一雙明麗的清水眼從戰盔底下凝視著符義。


    “方大人,您請向那邊看看。”符義說著,便有兵士將他們讓到箭眼邊上。


    海市透過巴掌大的箭眼向下窺看,不由得輕輕抽了口氣。


    黃泉關依山形而建,門麵極窄,卻極高峻,正像是“之”字通路上的一扇門。出了關北,東為迦滿,西為鵠庫,放眼望去辨不出兩國邊界,盡是荒原,大徵立國六百七十四年來亦從未北犯。建此一關,原為通商,門幅還稍為寬闊,也才僅容兩馬並行。


    鵠庫立國,也不過是三百餘年前,帝莊、帝毋兩位先帝治世年間的事。端朝年間,瀚州近寧州地界的彤雲山北氣候惡變,一支自稱鵠庫的蠻族被迫離開了他們世代居住的故土,自此流浪遊牧於瀚州草原。在鵠庫的傳說中,他們的部族是由天馬所生,而天馬是龍的女兒,“鵠庫”在蠻語中即是“龍孫”之意。而草原上其他的部族則輕蔑地稱唿他們為“卜勃洛”,雜種的馬駒兒。因鵠庫人的身裁較一般蠻人更高些,又是金發碧眼,人都說他們是蠻族與誇父族、羽族分別多次混血的雜種,甚至不能算是蠻族的一支。然而這個四處流浪的部族卻如同一隻離群的孤狼,默默長大。在他們離開故土四百年之後,巴藍王統領下的鵠庫,已成為草原上屈指可數的強盛部族之一。有人說,巴藍王的血管裏淌著的是帕蘇爾家的青銅之血、穀玄之血,他降臨人世就是為了收割人命,如同東陸的農人收割稻穀。當然這終究隻是謠言,青陽的帕蘇爾氏早在昭武公呂歸塵去世後便開始衰敗,到了端朝年間,更是沒落到不知去向。在巴藍王的年代裏,東陸徵朝的疆土已推進到毗羅山脈以南。鵠庫部橫掃瀚北、吞滅右金部、淳支部之後,繼續舉兵南下,數度攻入黃泉關。自那以後,為易守起見,黃泉關更將關門閘口改建為隻容一人牽馬而過的提閘門。


    而眼下,在那狹窄的積雪通路上,一團團渾濁的幢幢黑影佝著背,安靜而緊密地擠在一起,隊伍一直排到遠處不可見的窅黑深處。人叢裏偶有一張兩張臉仰起來,麵目浮白,向城樓看上一眼,也不抱什麽指望似的,複又低下去淹沒在黑影裏。


    “那些人,是真的迦滿難民,黑發黑眼。鵠庫人金毛碧眼,在蠻族中是獨特的一支,一眼便可以分辨,這才要挾裹了迦滿人來做擋箭牌。”符義說著,站起了身,拿起手邊的戰盔。


    樓梯上聽得腳步響,又是幾名校尉隨後趕來,傳了湯將軍令:“開閘北進,把他們頂出去。”


    “開閘北進啊……”符義臉孔黑得渾然一色,輕易看不出表情,“大隊什麽時候到?”


    “迴符大人,大王千騎與小王千騎各領四千人,三刻後即到。”


    符義歎出一口長長的氣,伸手捶著後腰,骨節喀喀一陣響動:“十三年不上紅藥原,身子骨都老嘍。”


    一個蒼涼的小聲音在山壁上撞出重重迴響,海市定睛看去,城樓下,從黑眸迦滿少女破蔽的氈袍裏,探出個小小的羊頭。


    “方大人,聽聞您通曉諸般武藝,其中最精的是騎與射。今年的武試高中探花,騎試與射試卻是技壓群雄,滿場叫好。”符義走了幾步,忽然迴頭道。


    “符大人謬讚,那是同年們謙退。”海市答道。


    “那麽,懸樓便交付與方大人。叫幾個好射手隨方大人去。”


    “是。”海市行了禮,起身輕捷地奔了出去。


    懸樓其實並不是什麽樓,不過是在黃泉關口以北兩三裏東側山壁上的幾個天成岩洞,隻有從關內一條陡峭的壁虎路才能抵達,居高臨下。說是充作箭樓之用,其實關上久無戰事,根本不曾使用過,裏邊積存著箭矢、粗氈、桐油與少許糧水,形同廢棄。


    海市領了二十名弓兵攀上懸樓,便在洞穴內隱了身形,屏息待機。南邊溪穀裏漸漸有些細小聲響,繞出一彪人馬來,皆是白袍白馬,在清光照人的雪地上無聲疾行,約有一百五十騎。


    “好家夥,把麒麟營拉了一小半出來。”身邊臥伏著的弓兵一麵用牛脂拭著弓弦,一麵壓低了聲音說,“那些迦滿人是沒有活路了。”


    “咱們能怎麽辦呢。”答話的人搖著頭,“今年冬天鵠庫蠻子怕是都餓瘋了,這閘門一開就怕關不了了。曆來兵書上隻教用火牛陣,沒有教用活人做擋箭牌的。為了奪到咱們大營的糧草,這麽缺德的事情竟也做了,歸根到底不能怪咱們呀。”


    從懸樓上已隱約可見鵠庫騎兵悄然撥馬向南而來的影子,而麒麟營已在關口前列了隊,後續七千多人馬與麒麟營拉開八丈距離,沿著委蛇險隘的溪穀排出五裏開外去。夾在前後兩股蓄勢待發的崢嶸鐵流之間,那六百個襤褸的迦滿人隻是靜默地瑟縮在一起。


    “今年鵠庫蠻子餓慌了,知道咱們關上有糧,就跟狼嗅到了血腥氣一樣。進水井屯被全殲了,現在連黃泉關也敢攻——不過,要是從西邊迂迴三千裏過來找糧,怕還找不著糧,就全餓死了罷。”


    “看那陣勢,這一迴可是來拚命的。”


    黑冷洞穴裏,絮絮人聲如同無數無形的手纏繞過來。海市忽然覺得胸口銀鎖子甲扣得太緊,憋悶得喘不過氣來。


    黃泉關的烏鐵提閘門極厚重,十六根熟銅鉸鏈均有碗口粗細,轉動起來卻靜無聲息。


    迦滿人群中起了輕微的騷動,少女懷中的小羊猛然掙脫出來,四隻纖細的小蹄清脆輕響,踏上了雪地。小羊通身潔白,麵上由額至鼻一道黑亮絨毛,形體輕捷,眼珠烏溜溜的,大約是預備重整牧場時做種羊的羊羔子,才一路揣在懷裏帶來的。小羊好奇地向前走了兩步,看著提閘門後露出的林立的白色馬腿。門越收越高,數百副銀亮脛甲在雪光中刺人眼目。


    小羊探著柔嫩的頸子,咩了一聲。一道從天而降的勁風穿透它幼小的身體,將一簇血濺上白紙般的雪地。從黃泉關的城頭與箭眼裏,弓弩手射出飛蝗般的箭矢。一隻鮮血塗染的手向小羊探去,卻被一支嘯鳴著的箭矢釘入了雪地。


    一聲唿哨,麒麟營一百五十騎如銀蛟一湧而出,踏過狼藉的雪泥與屍首,怒潮般撲向第一列策馬衝來的鵠庫騎兵。鵠庫人一手使環手刀,一手持盾,盾上再出尖錐,靈活有力。帝莊、帝毋兩位先帝治世年間,黃泉關守軍在這上麵吃了不少虧。後來武庫司特為黃泉關造了五尺五槍,堪堪與一名矮小男子身長相當,在狹窄山道上亦施展自如,且銳利敏捷,可直攻鵠庫人盾與刀之間的細小空隙。麒麟營來勢迅猛,遠遠地見雪粉飛揚,一道銀白向北推進,白光過處,山道上積起了鵠庫的人屍馬屍,半刻不到,第一陣十數列鵠庫騎兵大多被衝潰踏死。後麵的鵠庫人高聲擾嚷,第二陣迎上前來,麒麟營中又是一聲唿哨,百多條染血的五尺五槍齊齊前指,突入陣中,纏鬥成一片。


    懸樓位於關門以北,正對著鵠庫前鋒兵士的後背,與城上弓弩成夾擊之勢。


    海市單膝跪在懸樓洞口,從腰間摸出一枚鑲水綠琉璃的金扳指,細細端詳過了,又戴在大指上。那扳指原是男子用的,她戴來嫌大,便如尋常閨閣女子纏指環般,用綠絲線將它纏過了。


    “穿甲箭。”海市說著,嗬了嗬弓弦,一手摸出三支鷂子翎穿甲箭,夾在四指之間,拇指將一張六石弓穩穩開滿,瞄向鵠庫第三陣後背,“放。”


    箭矢如蝗群向鵠庫第三陣中落去。鵠庫人料不到後背受敵,一時相互擁塞踐踏,卻又被前後二陣夾住動彈不得。第二陣鵠庫人聽得背後嘩亂推擠,疑是中了伏,心中惶急,兩名小頭領厲聲唿喝,重整了隊形,率眾向麒麟營陣內搏命撞來。麒麟營陣前軍士將五尺五槍交疊刺出,絞成一線擋住鵠庫盾牌,紛紛抽出窄刃環手刀砍殺起來。


    “射倒第五陣,咱們替麒麟營打開這條路。輪番三連射,我不喊停,誰也不準停。”少年武將低緩地說著,二十一張六石弓無聲地開到滿圓。


    “放!”


    弓弦錚錚之聲如疾雨破空,鵠庫人被困在山道上無可迴避,南端最前的第三第四第五陣百餘人已被淩厲的箭雨從北方本陣切斷,承受著麒麟營銀色潮水般的衝擊。陣形越來越薄,而那箭矢的雨幕猶不肯停息。


    待到海市喝一聲“停”,那百餘個鵠庫人恰隻剩下最後一排,旋即如同秋末的莊稼似的被麒麟營前鋒刈倒。


    海市耳邊猛然一涼,身旁一名弓手捂著肩膀,地上跌落一支鵠庫人慣用的海東青翎羽箭,顯是受了箭矢擦傷。


    懸樓下的道路早被亂箭與屍體覆蓋,再往北,卻因懸樓朝向所限,是看不見的。她冒險探出懸樓洞口向北張望,見鵠庫人本陣中,幾名弓手正向懸樓上亂箭射來,而另有十數名弓手已陣列在前,向步步推進的麒麟營張開了弓。而麒麟營此次是為近戰衝陣而來,並無盾牌裝備,眼見得要損失慘重。


    “你們兩個,捉住我的腿。”海市咬咬牙,縮迴身體,背向洞口而坐,向近旁的兩名弓手說道。她自己卻將三支箭咬在口中,指間又籠了三支,左手持弓,一個仰倒將上身垂到洞外的石壁上,倒懸著向鵠庫本陣中的弓手們連環三箭,均無虛發。這當中她早覷見陣中一名弓手身形高大壯碩,盔甲也格外醒目些,想是弓手頭目,便取下牙間咬著的三支箭,勢同流星一氣向那人射去。海市用的箭有些講究,先是兩支穿甲,接著是一支放血,意在洞穿盔甲連結之薄弱處,再以帶有溝槽的放血箭頭重創敵人。她方坐起身,便聽得嗒嗒幾聲響,鵠庫人的箭接二連三打在石壁上。海市迴頭看去,隻見那高大弓手握住喉頭上攢成一處的三支箭,大喝一聲拔出。遠遠雪光裏看不分明,倒見他身邊擁上來的人倒退兩步,抹了把臉,想是被噴了滿麵的血。


    海市趁亂再倒懸下身子,也管不得亂箭橫飛,倏倏連發,鵠庫陣中的弓手相繼應聲而倒。


    “方大人!”懸樓上兵士唿喊起來,聲音惶急得竟都破了。


    她視線一轉,一支箭正破空而來,轉瞬即到眼前,避無可避,連埋在三棱箭鏃中的血槽皆曆曆可見。


    她死死睜大了一對明麗的眼睛。


    懸樓上弓手們自上俯瞰下去,隻能看見海市一芽尖俏的下巴頦兒仰著,那箭卻牢牢釘在她倒懸的麵孔上,箭杆嗡鳴著震顫不已。


    此時麒麟營前鋒已撞入鵠庫本陣,步兵隨後一擁而出,不過丈把寬的通路上登時人馬蠕蠕地纏殺成一片。而陣中那放箭的青年男子,卻依然踏著馬鐙長身立於鞍上,向懸樓上望了望,才縱身下馬,立即有人將先前死去的弓手頭目屍體抬了過來。那青年伸手揭去死者的戰盔,握住死者一把金發,抽出佩刀砍下頭顱,將那頭顱送到眼前,親吻再三,卻聽見身邊親隨喊叫,抬眼一瞥,見一支長箭疾射來,臉色驟變。正在這一瞬間,旁邊一名白袍打扮男子急急擋在那青年身前,不要命了似的伸手一擋。海東青翎的長箭箭鏃自他手心擦過,鏗然有金石聲,旋即跌落地麵。鵠庫人的陣列中,起了小小的騷動,那白袍男子卻是分毫未傷,渾不在意地退後一步,侍立於青年馬側。青年仰頭遠眺,山崖上那倒懸著的大徵弓手臉上長箭已然不見,再細看方才擋開的箭,正是他自己先前射出的那一支。想是那大徵弓手生生以牙咬住了來箭,再趁他不備,抽冷射將迴來。


    鵠庫青年染血的唇上露出一絲笑容,向山崖上輕慢地勾了勾手指,旋即將人頭懸在鞍後,喝令兵士掩護,一麵撥馬帶隊掉頭,消失在北方山道的拐彎處。


    海市舔著前牙,輕輕啐出一口血,道:“這個男人古怪,像是用了什麽秘術。咱們得快點追上去。”


    “方、方大人……”一名年紀與海市相仿的小弓兵哆嗦著唇,斷斷續續說道。


    “什麽?”海市背好角弓,一麵應道。


    “鵠庫人起了黑旗,王者陣亡的黑旗……我聽說,他們都不下葬,屍首隨地丟了給鬣狗禿鷲吃,隻有他們的各部蕃王死在戰場上,才把頭送迴去,和黃金打的身體拚在一起下葬的……”小弓兵抑製不住地咧開嘴笑起來,慘白起皮的嘴唇掙開一道道血口子。


    “方大人,您射死的是個王,是個王啊!”


    鵠庫人似乎並不戀戰,大張旗鼓來攻,退卻時卻也如潮水般迅疾。海市從懸樓飛奔而下,奪了一匹馬,向北直追而去。夾在大隊中追出了二十餘裏,眼前道路已盡,唯有溯著溪流涉水而上,折過東毗羅山腳,攀上西毗羅山,經整整三十二裏溪穀,抵達毗羅河之源頭不凍泉。自泉源再向北,才是一條山峪小道。次日近午時,海市終於趕上了領頭追擊的符義部。鵠庫人退得雖快,一時卻也甩不開符義部,隻得由他們不緊不慢地銜著。


    “方大人好眼力,鵠庫人向來不用儀仗,那左菩敦王混在人群中,誰也不曾分辨出來。”符義慢吞吞說道,“這左菩敦王逞勇好鬥,襲擊水井屯的那三千人也是他的部下。原說讓他們打前鋒平整道路,大軍隨後即到,沒想到他自己掉頭殺來黃泉關,卻將那蒙在鼓裏的三千人拋在水井屯作為佯攻。現下他死了,這新左菩敦王是老王的異母弟,聽探子說原本就不很親睦的,便立即下令撤兵了。”


    鵠庫陣中已不見原先蒼青的旌旗,每隊起頭處飄揚著的,盡是縞黑的全幅苧麻布。


    “那就是新的左菩敦王。”符義指指鵠庫隊尾被重重拱衛著的一名青年。那青年人影為翻飛喪旗遮掩,看不仔細,醒目的是一顆人頭,整把金發絞成一絞懸於鞍後,隨著那匹烏雲踏雪的步伐搖來蕩去。


    海市微微蹙起眉心,策馬快走兩步。此時鵠庫人已行至山峪出口,已隱隱可見下麵廣袤的極北雪原,剛拐過風口,浩大的風挾著雪砂掃來,喪旗唰啦一聲向天空揚起。那一瞬間,那人恰恰麵目微側,露出個高挑清拔的輪廓。海市仿佛被當胸塞進了一把雪,怵然驚心。那是她看了十年的模樣,絕無可能錯認。


    “濯纓——”她脫口喃喃說道。


    那人似是聽見了海市的聲音,迴轉頭來,帶著一抹尋釁的笑,再度勾了勾手指。高鼻、深目、濃眉,與濯纓如出一轍的麵孔身段,唯獨一對眼睛熒熒地藍著。藍眸青年一把將戰盔摘去,散下一頭光麗的金發,以蠻族語高聲下了命令。鵠庫人齊聲答應,忽然全體揚鞭打馬,急速向山下移動。先衝出峪口的數隊在雪原上左右列陣,扼住峪口以為掩護,其餘則毫無旁顧地直奔向北,全員脫離山峪後,原先呈兩翼形掩護的數隊即刻變陣,匯入本隊,數千人馬揚起雪塵滾滾,極迅速地消失於北方天際。


    “那就是紅藥原。”符義勒住馬,將鞭柄在空中畫了個圓,把山峪以北的那片雪原框在裏麵。


    紅藥原上冬季積雪,夏季荒蕪,沒開過一朵紅藥,得名是由紅藥帝姬而來。紅藥本是宗室女,亦是舉兵叛亂之僭王褚奉儀的異母姊,早年和親鵠庫,到三十二歲上已輾轉嫁過三名蕃王,頗有權勢。十四年前褚奉儀兵敗北逃,經過黃泉關進入鵠庫境內,紅藥帝姬遣軍來迎,當時尚未登基的帝旭亦率軍追擊至此,鏖戰四日五夜,殲敵五萬餘,叛軍全滅,鵠庫軍大折。六翼將中的蘇鳴斬得褚奉儀頭顱,紅藥帝姬則被踏死於亂軍之中。此戰過後,二十裏原野雪泥血肉紅黑雜錯,次年正逢異常和暖的天氣,紅藥原上竟瘌瘌痢痢生出薄薄春草,牲畜不食,老人叫作腐屍草的便是。


    那年頭的時勢,好似壯闊無情的怒濤巨流,史官筆下不動聲色濺起一星細浪,便是幾千幾萬條人命。


    “每逢清明,二十裏紅藥原上,全都是設祭的婦人與孩子。”符義頓了頓,道,“十四年了,婦人眼見得老了,孩子也眼見得大了。這世道,也該平靖了罷。”


    迴到營中的時候,已看不見一個奔跑的迦滿孩子了。那天晚上,營內的迦滿人久久不見同胞進關,既而發覺大軍上山,嘩亂起來,終於全體斷送了性命。可是,即便不嘩亂,他們亦沒有活路。


    “總不能放他們出去四處傳揚,說咱們見死不救。”符義一張臉膛黝黑,依然是看不出半分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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