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州東,浩瀚海南,有鮫海,方圓不過百裏。海中有鮫人,水居如魚,其眼泣,則能出珠。有鮫鯊為鮫人護衛,聞血氣則發狂,可噬小舟。帝旭愛珠,地方官吏逢迎上意,索珠苛酷。珠民所采不敷上貢,輒以繩係小兒腰縋海,引鮫人浮上,即扼殺小兒,令鮫人見之。鮫人性慈柔,每為垂淚,見風遂成明珠,夜中有光。因防小兒血氣引致鮫鯊噬人,故采扼殺一法。


    ——《徵書·後妃·桓懿太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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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采珠船出得港來,乘風盡駛了兩天光景。初秋海上,粼粼碎金的日光眩得海市睜不開眼。


    阿爸坐在船幫上,把孩子攏在自己身側:“海市,阿爸教的,都記住了嗎?”


    “記得的。”名叫海市的孩子使勁點頭,拍拍縛在腰上的繩索。阿爸第一次帶海市出海采珠,她把阿爸的吩咐記得牢牢的。“隻要潛下去,看見漂亮的姊姊,就拉她上來,她會給我們好多珍珠,咱們今年的貢珠就有著落了,是不?”孩子隻有七八歲模樣,脫去了小褂,裸露著黧黑的身與平坦的胸,曬黃的發梢凝著鹽花,與男孩並無二致。隻有那鶯囀似的話音,證明她是個小小的女兒:“阿爸、金叔、柱叔,我下去了。”


    阿爸紫棠色麵皮忽然皺作一團:“海市,你不怕吧?”


    海市脆爽地笑起來,吸足一大口氣,翻身紮進海中,激起熔金般灼亮的水花,旋即拖著腰間的繩索魚兒似的消失了。


    阿爸跪趴在船沿上,緊攥著縛住海市的繩。過了一會兒,海市約莫是被拽住了,於是在海下扯扯繩,催他再放長些。阿爸手裏繃緊了繩,猶豫著。阿金悶頭一邊坐著,隻伸過一隻手來,拍上了阿爸的肩膀。停了片刻,阿金不見動靜,又加了把力氣。阿爸身子一戰,一撒手,繩子就刺溜往下走。阿爸的筋仿佛隨著那繩被抽掉,人也就癱下了。半晌,才嘶聲說:“海市媽還不知道我帶海市下鮫海……她準要恨死我的……”


    阿金訥訥地道:“我先前沒敢說,咱們出海的前一天夜裏,收貢珠的官兵到了西嶼村。西嶼村隻差半升珠子交不出來,屋子和船就全被官兵燒光了,男女老少用錨鏈拴成一串,說是預備秋市賣了去瀚州給蠻人做奴隸。這貢珠實在……實在逼人,今年的珍珠又少得見鬼。不、不然咱們怎麽能把孩子……”終究是沒有說完。


    阿柱囁嚅著對阿爸講:“等會兒海市帶著鮫人上來的時候……還是我來罷,你不好做的,海市媽會恨死你。”


    阿爸把腦袋埋進膝蓋裏,直著眼睛喃喃說:“不管你們誰來做,我都恨你們一輩子。海市乖囡仔,日後是不會作祟害人的……我自己來,自己來……”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化為嗚咽。


    阿金與阿柱都不敢再注目這個被長年討海生活磨折得枯焦了的漢子,各自別開了頭。


    一隻黑尾鷗疾掠而過。煙波萬頃,茫瀚無涯。


    縱然人間翻覆了千遍萬遍,餓殍塞道或是盛世華年,環著這一片大陸的,總是那樣無動於衷的浩瀚海。因其廣袤,而生漠漠,久遠恆長,勝於任何王朝或國家。


    小舟如滄海之一粟,浮沉著三名襤褸的珠民與他們的愁苦。雖終有一日滄海會幹涸成為桑田,但是,他們這些微塵芥子般的存在,是看不見那樣一天的。他們的愁苦也就如同世間一切氓民的愁苦,湮沒於海水永不動容的潮汐之間,無聲無痕。


    “越州東,浩瀚海南,有鮫海,方圓不過百裏。海中有鮫人,水居如魚,其眼泣,則能出珠。有鮫鯊為鮫人護衛,聞血氣則發狂,可噬小舟。帝旭愛珠,地方官吏逢迎上意,索珠苛酷。珠民所采不敷上貢,輒以繩係小兒腰縋海,引鮫人浮上,即扼殺小兒,令鮫人見之。鮫人性慈柔,每為垂淚,見風遂成明珠,夜中有光。因防小兒血氣引致鮫鯊噬人,故采扼殺一法。”


    ——《徵書·後妃·桓懿太後》


    千條萬條碧與藍的灩光交織暗湧,仰頭看去,稀薄的陽光透過水紋,變幻迷離。海市摸到胸前皮囊,湊在嘴邊吸了口氣,一麵慢慢吐出氣泡。那些氣泡晶瑩地往海麵浮去,最後化為閃耀的微光。她向更深鬱的黑暗中潛下去。


    人溺死的時候,往往是抱著水底的石頭。海市知道,那是因為水底有光,那些可憐的人便拚命地往那裏去,抓住一樣東西不肯放手。漸漸黑暗消散,前路明亮起來。她對自己說,就快到了。迎著光亮遊去,腳尖觸到了溫軟的白沙。


    海市仿佛從天而降,踏上了另一個世界的土地。深海隔絕一切聲響,唯有水波流動,神光離合。群魚遊弋,珊瑚枝條紛拂如柳。在那些皎白瑪瑙紅的柔軟枝條中,海市分辨出了幾道異樣的顏色,心下納悶:哪有湛青的珊瑚?


    順著水流小心繞過珊瑚叢,海市猛然張開了嘴,險些嗆著。


    那柔曼飄舞的,並不是珊瑚,而是女子湛青的長發。那女子臥在珊瑚中,懶懶抬手,以指尖自海水中攪出絲縷纏繞的澄碧冷藍。女子將澄碧經線一線一線橫展於麵前,以冷藍為緯,纖指穿梭,把那些顏色紡作一幅幾近無形的輕綃,姿態宛妙,猶如采擷無數夢幻空花。


    那不就是阿爸說的,能給他們珍珠的姊姊麽?海市雙腿一並,縱身直躥過去。


    女子一驚。但海市已經撲上了她的膝,欣喜咧開的嘴角裏逸出氣泡,像隻無邪黝黑的小海獸。女子似也迷惑於這可愛的生物,探出妖嬈手指撫過海市的短發,那指間蕩漾著晶藍明透的蹼膜。


    海市胸前皮囊裏的氣已經不多,不敢耽擱,即刻牽起女子的手,腳底一蹬向上浮去。女子身形輕盈無骨,在水中挽折自如。海市看得羨慕,繞著她轉了數圈,女子似是覺得有趣,亦繞著海市轉起來,一大一小玩得起興,一路浮向海麵,一路交相纏繞不休。有時海市腰上係的繩子幾乎要將女子纏住,卻隻見女子輕巧擺腰,扶搖直上,閃避過了。漸漸她們離開了水底,沉沉的黑如絲絨一般圍裹過來。黑暗中時有流火,漂遊不定。有一星火光直衝她們而來,海市將臉湊過去端詳,那頭頂懸著燈籠的怪魚被她駭了一跳,旋即掉頭遊開。海市想探手去捉那魚,女子側身攔住了她。似是為了安撫不死心的海市,女子展開雙臂,周身竟緩緩燃亮珠白的暈光。無數怪魚如螢火一般趨光圍攏了她們,盤旋不去,流麗惑人。海市畢竟是孩子,立刻忘了捉魚,睜大了眼驚喜地看著。


    四圍的海水由黑而黛,自水波裏漏下陽光來,染作溶溶的碧藍。海市一手牽著女子,一手攀著腰間繩索向上浮,覺得身上越發輕鬆,終於潑刺一聲,她們一同露出水麵。


    “阿爸,阿爸!”海市揮手喊道。


    阿爸朝她伸出雙手,一把將她撈到船上。海市腋下怕癢,在阿爸懷裏縮成一團咯咯地笑,卻覺得三兩滴滾熱的沉重的東西打在她頭上臉上。不待她迴頭探看,阿爸竟忽然伸手從背後攥住了海市細弱的脖頸。海市吃痛,直連聲喚:“阿爸!阿爸!”阿爸不答話,手上的氣力反而更大了,幾乎把她的小身體提離地麵。她還想喊,嗓子卻隻擠出粗啞的聲音。海市踢騰著,兩手去掰阿爸枯瘦的手,掰不動,耳朵裏起了渺茫的嗚鳴聲,仿如颶風來臨前從螺殼裏聽見的迴音,又隱約雜著阿爸的聲音:“海市啊,海市,你乖……不要迴村裏來作祟啊……阿爸年年給你供清明、普渡、七月半,不會叫你在下麵餓著……”


    是要死了麽?


    平日最疼她的阿爸,這時候是要她死麽?既是要她死,為什麽又更咽?


    海市拚盡了氣力,扭頭一口狠咬在阿爸手上,腥熱的血淌進她嘴裏,一股鐵鏽味的鹹。阿爸的手驟然沒了勁,海市一下跌坐到船板上,咳嗽起來。透過滿眼的淚,她看見柱叔和金叔不知何時跳進了海裏,在那女子身邊起起伏伏地撈著什麽。


    那女子!


    那女子半身在水麵載浮載沉,焦急地看著海市,湛青的眼睛裏,淚紛紛跌下來。那淚一見了風,光華璀璨,一顆顆入水即沉,即便沉到了水麵下一兩尺,也還是寶光流轉。海市是珠民家的女兒,可是也從沒見過這麽上品的珍珠。柱叔和金叔狂喜地浮上潛下,不住地撈著那些淚滴而成的珍珠。


    他們誰也不曾注意到,阿爸神色呆滯地站在船頭,盯著海中的某一點。他粗糙硬瘦的手上,被海市咬出的血淌出了數道赭黑痕跡。


    造孽,造孽……


    阿爸看著海中那滴早已融散無痕的血。淡薄的腥氣蔓向未知的深海。平靜的碧波底下,起了看不見的暗湧。


    一點細小的喧聲引動了阿金注意,他抬頭,忽然臉色驟變。遠處晴好無風的天空下平白掀起巨浪。目之所及,方圓數裏的整片海洋四下滾沸了。翻騰的白沫自四麵向他們迅疾包圍過來,浪尖裏,十數條碩大無朋的鐵灰背鰭踴躍隱現。


    這片海的名字是鮫海。


    轉瞬間一個大浪已然逼到近旁,卻忽然緩和了來勢,就在原地像堵翡翠牆般,一尺一尺眼看著高了起來,蔭蔽了日光。


    “阿爸,阿爸呀!”海市尖銳的童音嘶喊著,撲向她那麵若死灰的阿爸。一拽之下,阿爸迴了神,滿臉縱橫的淚,嚅動枯敝的唇,像要向她說什麽。就在那時,已有兩三人高的惡浪劈頭坍下,掩去阿爸的臉容。海市眼前一白,耳中轟然鳴響。


    不知過了多久再睜開眼,才知道原來人已被浪拍入海裏丈把深,仰頭看去,濁綠的海麵猶如另一個世界的天空,采珠船的殘骸四散沉落。一個巨大的影子自海底直縱上來,打海市身邊擦過,潑刺躍出水麵,又重重砸下,潛入黑暗深處。在水沫與亂流中,海市還是看清了那影子。那是比采珠船更長的鮫鯊,沒有鱗片,鐵灰的皮色在海水中泛出青光。


    旋即又是的一聲,一樣什麽東西從高處跌落水中,在海市麵前沉落去。


    那東西轉了一個麵,海市幾乎要在水中尖叫出聲。


    那分明是阿爸,人卻隻剩了上半個。


    小小的她猛躥過去,死命拽住阿爸下沉的屍身,拖著薄紅的血霧向海麵遊去。身後隱約感到水流推湧,想是鮫鯊嗅知血氣,又自海底追襲上來。她咬住牙迴頭一看,遠遠的竟有三條!水流越發紊亂狂暴,那些嗜血的巨物逼近了。驚懼絕望的淚自眼內泉湧而出,流散在海水中,了然無痕,體內那一點溫暖似乎也跟著流散了。


    她終於浮出海麵,喘息不定,卻也再無路可去了。天與海廣漠浩大,四顧茫茫。無可憑依,無可攀附。


    抱緊阿爸的屍身,她闔上了眼睛。


    四下的暗流卻逐漸平伏。


    海市驚疑睜眼,良久,方鼓了鼓氣,將頭埋入水中。沉青的深杳之處,有一團蕩漾的白光。那奇異女子頭發如海藻飄舞,正伸出一手,阻擋五六尾鮫鯊去路。那些兇猛的鮫鯊竟被女子手中白光懾服,畏縮不前,片刻便各自悻悻散去。海中漸漸平定如初,木塊與衣物殘片旋繞著徐徐沉落。


    海市這才覺察,原來她已經耗盡了最後一絲氣力。手足顫抖,攬著阿爸的左臂僵死不能稍動。她放棄掙紮,再度闔眼,綿軟的軀體直沉下去。


    一時間海市恍惚還是躺在采珠船船底,剛剛自深甜的睡眠中醒覺。閉目不看,斂耳不聽,卻還是清晰感覺身下碎浪起伏,撲麵陽光溫煦。然而立刻,皮肉破損的疼痛、筋骨勞頓的酸痛、腦仁隱漲的鬱痛,也都漸次蘇醒過來。


    她蹙緊眉頭,張開了眼睛。


    麵前是一望無際的海,與一道鐵灰的魚脊,豎著旗幟般的背鰭。海市驚覺自己竟是騎在鮫鯊的背上,而那鮫鯊正要向水中潛去!她想逃開,卻被腰間的一雙手緊緊攬住,頓時尖喊掙紮起來,嗆了一口水。片刻,鮫鯊又浮上海麵,海市才稍為鎮定,低頭看去,那雙自背後擁著她的手,手指間有著晶藍明透的蹼膜。


    正是那女子。日光下方才看清了她,尖薄的耳、濕滑肌膚、湛青鬈發,湛青的眼裏隻有烏珠,不見眼白,輕羅衫裙下露出纖美的踝——踝上向外生著兩片小小的鰭,隨著水花潑濺怡然搖擺。海市不由心驚。那女子原來不是人。阿爸叫她下海去尋的,究竟是什麽?


    那女子見海市迴頭,便指指前方。前方的海平線上,隱約有一抹灰淡影子。陸地不遠了。


    鮫鯊一起一伏地遊著。海市的心裏空茫,不是一無所思,卻又不敢深思,隻是掉下淚來,打在鮫鯊背脊上連個印子也沒有。


    如此過了一個多時辰,距岸還有三五裏,水淺了,鮫鯊不能再向前。那女子打身後取出一個包袱,替海市縛在身上。包袱皮淺藍輕碧,說不上究竟是什麽顏色,卻是絕薄,包袱裏累累明珠約有七八捧之數,白晝中依然透出奪人華光。女子牽過海市的手,以手指在海市手心上書寫,指尖所觸之處白光漫起,寫成“琅繯”二字,在海市手心隱隱發亮。原來這女子,名叫琅繯?


    琅繯輕輕一推,將海市推落鯊背,手指海岸,似是要她迴家去。一入水,海市發覺手心的“琅繯”二字光芒大盛,潛遊片刻,毫不氣悶,索性又遊了半裏路途,竟不需換氣。海市露出水麵,迴首張望。琅繯騎在鮫鯊背上,碧波中衣袂飛揚,無有言語,想來亦不能言語,隻是湛青的眼睛靜靜望著海市。


    海市握緊胸前橫捆的包袱帶子,向陸地遊去,再也沒有迴頭。


    “就這麽多?”官兵中頭領模樣的一個,將手探入盛著珍珠的木桶中,抓起一把。


    “迴大人,就這麽多……”裏長戰戰兢兢答道。


    頭領抽迴手,從指甲縫裏彈掉一顆細如米粒的珍珠。“這叫珍珠?沙子也比這大!”他從虯髯胡子裏環視周圍的村民,大喝:“你們這些偷懶的刁民!”


    裏長佝僂著答話:“迴大人,今年颶風多,驚擾了珠蚌,珠都養不大。咱們的男丁日夜下海,一點一滴才攢到這麽些。咱村往年的貢珠都是上好的,看在咱們一貫……”


    頭領一腳飛起,把木桶往裏長臉上踹去,珠子嘩啦散了一地。“把人都帶走!”


    遠處的小山上,一輛青油布馬車正轆轆行來。


    車中人將窗上簾子掀開一角,低聲問道:“是收貢珠的麽?”那看似樸素的青油布簾子,竟用的明黃緞子襯裏,甚是奇異。


    一名清秀少年緊跑兩步湊到窗邊,恭謹迴答:“是的。官兵正在那村子裏捉人,看架勢怕是要燒屋子呢。”


    “且再看看。”車中人吩咐。遙遙地,山腳村子裏起了喧嘩騷動,於是那放下簾子的手停了一停。


    一道小小的身影衝進村口,攔阻在官兵與一名婦人之間,黝黑的臉孔上全是倔強:“不要鎖我阿母!”


    不待官兵發作,婦人猛地從塵沙與漁網中支起身體,將孩子一把攔到身後:“海市,快跑!去找你舅公,不要迴來!”


    海市卻不動,自顧解下身後包袱,掏出一把珍珠,舉給那官兵看:“你看,這不是珠?”


    那些逃散著的、追逐著的、哀泣著的、嗬斥著的人們,忽然都忘卻了自己原先在做著什麽。他們的神魂都被奪去了。


    珠子並不碩大,亦非金黃、鴿綠、緇黑等珍奇之色,隻是難得勻淨圓潤。可是,暮晚天色裏,那一捧珍珠益發光彩照人,竟在地麵上投下了海市的淡薄影子。夜明鮫珠,千金不易。可是這孩子單隻手裏就是滿滿一把,那包袱裏的,又抵得多少?


    官兵頭領排眾走上前,攤開巴掌,海市便將滿把珍珠悉數放進他手裏。頭領那呆滯的臉被珠光照亮了。片刻,他終於醒過神,眨巴著眼,嘿嘿笑起來:“兄弟們,你們看見了沒有?”


    “校尉爺,咱可什麽都沒看見。”


    海市聽在心裏,激靈靈打了個寒戰。


    頭領的眼神,像海蛞蝓一樣緊緊黏著海市懷裏的包袱:“那你們說,這村子的貢珠,算交齊了沒有?”


    “差得遠呢。”一聲兩聲壓抑的笑,稀疏響起。


    “這破村子裏哪有什麽珍珠啊?”頭領說著,一麵扯開衣襟,將手中珍珠放進懷裏。


    “可不是,校尉爺,咱們上下都搜了,可實在沒有什麽珍珠哇!”官兵們提著刀,打四麵向海市一步步圍過來,眼裏熊熊的,都是陰間的綠磷火。


    海市不由抱住包袱倒退一步,卻被身後樹間張掛著尚未織就的漁網阻住了去路。


    她的手在漁網上觸到了一點鋒銳冰涼,心中驀然有了莫名的篤定,於是將那點冰涼握緊在手心,屏息等待著。她不想死,她要活下去。


    頭領一刀朝海市抱著包袱的手腕砍去。刀光斬落的那一刹,海市縱身撲向頭領,不知是牽著了什麽,那樹上張掛的一丈多長的漁網竟頃刻扯散了一小半。因她身形幼小,行動迅捷,撲到頭領胸前時,頭領手中的大刀才堪堪掃過海市後背,砍了個空。


    “大家別呆著,快跑啊!”海市抬頭喊了一聲,村民如夢方醒,相互攙扶著急急逃散。


    頭領左手拎住海市後領,正要發力,隱隱卻覺得肚腹間一股麻癢,旋即銳痛起來。他怒目瞠視,放開海市,不能置信地捂住傷處。傷處扯出一根麻線,血沿著那麻線緩緩凝垂成了一滴,墜下。


    海市又退一步,看著頭領再度運勁欲要揮刀,她隻是將麻線在手上繞了繞,狠勁往迴一拽。一蓬血點,噴上了她那稚小的臉。


    頭領的身體隨那一扯之勢向前緩緩倒下。他到死也不知道,那沒入他肚腹,又最終要了他的命的東西,不過是海市媽平日織漁網用的硬木長梭。


    海市甩下手裏的麻線,掉頭便往後山上跑。


    遠遠地從山下傳來叫囂聲音,車內的男子詢問:“濯纓,怎麽了?”


    “那孩子殺了個官兵,正在往我們這兒跑。”名叫濯纓的少年說話不急,聲音卻有點繃緊了。


    “那麽,咱們且試試他的運氣,看他能不能跑到咱們跟前吧。若是這孩子沒有運氣,今後跟著咱們也隻是死路一條。”車中的聲音依然澄靜。


    濯纓輕輕一揖,再不作聲。天色漸漸全黑,凝神諦聽,隻聽得數人腳步踏著草,沙沙地向山上奔來。不到半盞茶工夫,人聲已近至數丈開外,聽響動,一名官兵似已追著了那孩子,卻仿佛吃了那孩子死命一咬,痛叫不已。旋即陣陣風聲銳響,想是官兵們趕上前來揮刀急砍,又是嘶啦一聲,孩子應是挨了一刀,腳步立時顛躓起來,足音淩亂,卻片刻不停。


    濯纓將腰間金刀柄緊握在手,手心漸有薄汗。


    車中人低聲說道:“差不多了,去吧。”


    “得令!”濯纓語音未落,人已掠至兩丈開外,聽聲辨位,伸手拎了那孩子照馬車方向一丟,腳下卻毫不停頓提氣向前。金刀錚然出鞘,夜色中寒光隱隱翻滾,幹脆利落五六道衣破血濺之聲,官兵們應聲一一仆地。最後一記橫刀右斬,借那一刀勁力迴旋半周,輕身落地,便抬眼尋那孩子,卻不由得窒住了氣息。


    孩子撲跌在地,胸前包袱散開,滾出來的不知是何物事,黑暗中竟灼人眼目。那寶光,是活的,猶如蜃氣一般起伏湧動。有一顆珠子一直滾到了車輪下,撞出清脆的聲音。車簾掀起,一人下車,旋即伸出一隻勁瘦的手揀起珠子,送到眼前端詳。珠光熒熒地照亮了那人的臉,秀窄丹鳳眼睛,右嘴角邊一道半寸長的舊刀痕輕輕上挑,在端方而溫和的一張臉上,畫成了一抹似是而非的笑。


    孩子匍匐在地,抬頭望他,身形不動,手裏卻是不閑著,慢慢地、輕巧地將滾散的珍珠一顆顆攏迴胸前。那孩子的眼睛是獸的眼睛,雖有驚懼神色,卻絕頂明敏。不是不逃,隻是要審時度勢,伺機而動。隻要他有一點異動,這孩子便要本能地翻身而逃,或許還向他撒一把土。


    男子緩緩蹲身,伸出一指,牢牢地定住了孩子細微蠕動的小手。兩手相觸之處,傳來孩子身體的戰栗。男子一使力,將孩子抱到胸前,孩子卻抵抗著,一對眼瞳近乎仇視地盯視男子。男子並不閃避,隻是伸手輕撫過她稚小尚不盈掌的臉龐。孩子撐拒的雙臂顫抖了片刻,猛然一頭埋進男子的肩窩中,死死抱住他的脖頸。男子唇邊浮現隱約笑意,抱緊孩子,直身站起,任由明珠自他們身上簌簌滾落。


    “你叫什麽名字?”男子淡靜的聲音詢問。


    嘶啞的細小聲音,更咽著迴答:“海市。”


    “願意和我們一起去北邊嗎?”


    海市不曾鬆開抱著男子頸項的雙手,想了一會兒:“去北邊,能賺錢養活我阿母嗎?”


    男子靜默了片刻:“做我的兒子,除了安逸,什麽都有;做我的女兒,卻是除安逸之外什麽都沒有。”


    “那,我要做你的兒子。”男子胸前幹燥柔軟的衣料,有著微淡的香氣。海市將頭埋得更深,身上酸痛的筋肉一點點鬆懈下來,聲音逐漸模糊,沉沉睡去。


    濯纓將散落的鮫珠收拾了,燃亮一盞白絹燈籠,打起簾子。男子抱著海市登車,濯纓跳上車轅,車馬無聲前行。燈籠搖擺,濯纓的鬈發與眼瞳,從純烏中映出暗金光澤。


    “濯纓,當年我在紅藥原十萬亂軍中揀到你的時候,你的眼睛也是這樣的,像個獸物。”


    濯纓隻是簡短地應道:“是。”


    “轉眼四年了。”


    “是。”


    他們都不再言語,夜色掩了下來。


    ii


    少年坐在棋枰前,姿態端凝,指間撚著一枚黑色的琉璃棋子,心思卻像在極遠的地方,視線出神地飄向窗外。


    禁城高居山巔,這間棋室更是地位絕佳,臨窗遠望,天啟城盡收眼底。近晚時分,城郭的輪廓消隱,燈火卻一星一點亮了起來。滿眼暮煙裏,道路坊巷的模樣逐漸連綴出來,數十裏浩瀚綿延,堆金剔彩。


    “我是老了麽?你小時候和我下棋,有時候會急得哭起來。”棋枰對麵的人探出勁瘦的兩指,無聲落下一枚白子,“不過十年,棋力長進,竟然有了發呆的餘暇了。”


    少年仍望著窗外,似是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再過幾天,就看不見了。”


    “天啟的夜色,確實壯麗之極。大徵朝治世至今六百六十一年,已是自古未有的長久。可這天啟城,卻是東陸兩千年未變的帝都,一代代君王廢立,世人生死,不過是為了爭奪它。”棋枰對麵的人拈起紫銅簽,撥了撥燈花。風中的燭焰微微爆響,再度明亮起來,氤出龍涎香的濃馥芬芳。“也許離它遠些,倒更平安。”


    少年忽然轉迴頭來,手中黑子不假思索落了棋枰,嗒然一聲脆響,在極靜的室內如同一枚釘子鑿進石牆。那顆黑子深深突入白子的勢力中去,成了一顆孤子。


    “棋須依理,不可強行。”剔燈人放下銅簽,說道。


    白衣少年抬起臉,模樣不過十六七歲,麥金膚色,長眉入鬢,似是極俊美的少年,又恍如極英氣的少女。“寧棄數子,不失一先,這不是義父你一貫的教誨麽?現下義父既無把握一口吃掉我,又不能容忍我揚長而去,待要如何呢?”


    棋枰對麵的男子麵容清峭,氣度沉靜,微笑起來時眼角一絲細紋,看得出年歲經過的痕跡。他從棋盒裏拈起一枚白子,不急不慢地落下,扳了一手。


    少年亦不假思索,再落一子。


    男子的右手食指輕輕點了點棋盤。


    少年看他所指位置,不由得臉色微變,口中卻還是強詞道:“尚未收官,若是一目半目與你計較,未必就輸了呢。”


    男子聞言抬眼,右嘴角邊一道半寸長的舊刀痕輕輕上挑,在端方而溫和的一張臉上,畫成了一抹似是而非的笑:“所以啊,海市,我怕你畢竟還是氣太盛,這個黃泉營參將,你若是做得不舒服,倒不如迴帝都來,我再替你安排出路,嫁個好人家。”


    海市撚著棋子,沉默不語。


    恭謹的叩門聲響起,濯纓隔門說道:“海市,你訂的衣裳送到了,織造坊等著你呢。”


    海市將棋子靜靜擱迴棋盒裏,說:“義父,若不能嫁我想嫁的人,那我倒寧願在關外自由自在地待一輩子,再也不迴天啟。”


    男子眉間蹙出的縱紋轉瞬即逝,依然低垂了眼,右手棋子攥在手心,隻是不肯落下。


    海市一推椅子,起身開門出了書房,濯纓正在門外等著。男子抬頭望著他們並肩離去,終於無聲地唿出一口長氣,張開右手。手心中,一道新傷不知從何而來,琉璃燒製的白子已被染得鮮紅。


    男子默然無語,亦不包紮,隻是看著一痕鮮血淌下,嗒然滴落於青衫上,暈染出不祥的暗赭色。


    往霽風館前庭的路上,海市與濯纓並肩走著。


    有別處服侍的宮人來霽風館送禮的,路上遠遠望見濯纓一身正六品武官服色,莫不避讓在側,斂衽施禮。都是些十六七歲的女孩兒,天性爛漫,等他們略略走遠,便小聲議論起來。


    “羽林軍一個個風吹日曬,哪裏來的這麽白淨好看的人?”


    “噓,可不要對人家擠眉弄眼的自討沒趣。那是鳳庭總管方公公的義子,高個子的那個是長子,在羽林軍裏前途大好,將來娶個名門淑女不在話下,哪能看得上你。”


    其實濯纓與海市皆是習武之人,聽力敏銳,字字句句聽得清楚。海市憋著笑,用胳膊肘直捅濯纓,隻見濯纓一張淨白臉孔微微漲紅,步子邁得奇大,仿佛能把那些閑言甩開似的,卻還有一句兩句隱隱追了上來:“隻可惜那個年少的方海市,任命剛剛下來,是要去北疆,從此就難得見到了。”


    濯纓忍不住笑出聲來,任由海市漲紅了臉,拽著他急急向織造坊跑去。


    織造坊主事施霖見他們來了,忙不迭擱下茶碗,起身一揖,從絹紙包裹裏拎出一件衣裳,向他們抖開了,麵團似的一張臉上大有得色。


    “啊呀,施叔叔好偏心!”濯纓脫口而出。


    原是一件煙灰緞子箭袖短袍,顯是海市的尺寸,後背各色青紫絲線繡了隻蒼隼,毛羽爪啄無不逼真飛揚,眼裏點了一點翠色,靈光閃動。鳳庭總管方諸得勢,連帶兩個義子,大的進羽林軍當差八年,不到二十四歲便授羽林千騎的正六位官職;小的今年武試中了探花,也派往北疆去任黃泉營參將。他們織造坊向來是著意逢迎,一應衣物被服裁剪針工都是頂好的。


    海市倒不好意思起來,道:“這衣裳倒是好看,可施叔叔把我打扮得戲子似的,到了黃泉關人家非笑話不可,卻怎麽帶兵?”


    施霖攛掇著海市這便換上試試,海市接了衣裳,避進廂房。


    濯纓的衣裳是羽林千騎的正六位朝服,玄黑底子,繡丹紫色飛廉神獸,下襟滾青碧白三色海浪紋。濯纓隻穿了身緊窄箭袖衣袍,當堂披上朝服,果然合身修長,未戴武冠,隻結上五色絛絡,襯著他白皙膚色高鼻深目,十分華美。


    正讚歎間,海市從廂房出來。那短袍正掐著少年纖細腰身,體格秀挑,膚色倒比濯纓還深些,光麗動人,那背上繡的蒼隼竟是活了一般,一對銳眼似盯著人不放。


    “前陣子昶王閑走到我織造坊,看見柘榴起的繡稿,硬嚷著說柘榴是照著他養的那隻隼繡的,這件衣裳該歸他。嘿,不要說祖宗規矩不準攜鷹犬進宮,就是準了,柘榴又哪能看得見呢?我好說歹說,這件繡品是用西南雷州注輦國貢上的精細銅線繡成,雖然亮閃好看,卻沉重得很,又粗刺刺地紮人,武將穿著倒也罷了,萬萬配不上昶王那矜貴氣度。還是等新絲繅出來,叫柘榴繡個細軟密實活靈活現的給他送去。好一通奉承,他這才舒坦了。這位王爺啊……”施霖一麵嘮叨,一麵將衣裳重新折好。


    海市也不好應他的話,隻得笑笑罷了。帝旭至今沒有子息,唯一的皇弟昶王又浮浪奢逸,不成大器,偌大帝國,自亂離中統一起來不過十四年,倘使帝旭出個岔子,竟無人堪可繼承。


    濯纓並不說什麽,隻是探手撫著海市後背的蒼隼,那猛禽似是就要裂帛而出,神光熠耀。


    施霖微笑著說:“不敢怠慢了大公子,您袍子上那隻飛廉也是出自柘榴手下,這丫頭為了兩位公子的衣裳,真是下了死力,一個人在黑洞洞的屋子裏埋頭隻管繡哇。”


    “何必如此呢,並不是什麽要緊的物件。”濯纓脫口而出。


    海市轉迴身去,看定了濯纓,隻笑眯眯地不說話,直看得濯纓雪白的臉皮潮紅起來。


    “小公子明日隨軍駐防黃泉關,閑雜人等不能前去相送,這兒先給您道個吉利。二位公子也代我向方總管帶個好,我這便告退了。”施霖囉囉唆唆說罷,拱拱手,轉動敦實矮胖的身軀退出門去。


    濃碧的水流穿過指間與發間,萬千銀砂般閃亮細碎的氣泡搖曳著汩汩上浮。


    而她在下墜,在沒有聲音與光亮的黏滯的海水中,像是為無形的手所牽引,向著窅暗的、不可知的深處緩慢沉落下去,卻永遠無法到達海底。


    海市茫然仰頭,濁綠海麵如同異色的天空,越來越高,漸漸不可觸及。閃耀鋼青光澤的巨大身軀無聲經過她的麵前,消失在黑暗深處。一道殷紅顏色絲絲縷縷蔓延開來,隨著水波蕩漾拂過她的臉頰,留下冰涼腥膩的觸感。


    琅繯向她伸出手來,絕美的麵孔上有焦急神色。


    她亦竭力向琅繯伸手,卻隻是在海水中抓了個空,依然緩慢而無可挽迴地下墜著。她絕望地看著自己的雙手,它們幼小柔軟,恍然是迴到了孩童的年紀,昏暗中,手心亮起蒙蒙白光,一筆一畫,眼看便要完成兩枚娟麗的字。


    海市猛然睜開雙眼,手足冰冷,夜中微寒的風如水拂過麵頰。十年了,這個噩夢還在糾纏著她。


    她在枕上稍稍轉側,望見臥房窗扉大開,茫茫夜色中,無數燈火川流不息,勾勒出永安與永樂兩條帝都大道。


    “也該起來了。”方諸穿著蒼綠唐草紋的大典朝服,自窗畔轉迴頭來。


    海市靜默了片刻,低聲道:“又做夢了。”


    “這麽大的人了,還怕噩夢麽?”男子微微笑著。


    海市垂頭看了看自己毫無異狀的手心,終於還是披衣起床,走了過去,與他比肩而立。因黃泉營、成城營、武威營定例的每五年換防之期將屆,今年邊關吃緊,又各增兵三萬,共十八萬兵馬明日一早在承稷門外受閱。本就是不夜之都的天啟,越發喧囂了。


    宮中也不安寧。禁城中遍植了楓槭諸木,每每秋到濃處,深邃青天之下,一叢一簇赤霞朱錦地燃了起來,映著玄黑粉白的宮室樓閣,靜穆中平白顯出熾烈的美。現下是夜裏,宮中盞盞琉璃提燈穿梭如織,樹影搖曳,照得紅葉繁華剔透,唯有帝旭所居金城宮一派寂寥。雖則朝臣都已起身整裝,卻也大抵知道明日的閱兵,帝旭是照例不去的了,可也難說他或許心念一轉,真要擺駕承稷門閱兵,因而偌大天啟中依然徹夜人馬調動,灑掃張幔,唯恐有失。


    “為了天子說不準的一個念頭,竟有這麽多人在奔命——可是,真是美麗。”海市歎道。


    “你也該整裝了。中夜寧正時分,入營調兵往承稷門列陣,雖然有老參將照拂,你也不可怠慢。”


    海市的朝服是正八位武官服,與五重由淺至深的青紗內袍一並齊整放在床頭。她抖開最內一重煙青色內袍披上,試著將內襟絲帶交叉繞至背後。自六歲起女扮男裝,絕不要人貼身服侍,然而朝服重疊繁縟,無人幫助卻也極難穿著。


    “義父……”海市為難喚道。夜風梳理她披落的及腰長發,平日裏那雌雄莫辨的容顏,此刻卻是娟好動人。


    方諸將頭偏向一側,道:“我叫濯纓來替你收拾。”


    海市微微笑道:“想來他也忙著整裝。”


    方諸搖頭:“縱使你十年來男裝示人,與濯纓廝打到大,到底也要記得自己是個女孩,早晚是要嫁人的。”


    海市滿眶的淚,隻是忍住了不肯流下來,反而含笑道:“義父在宮中當值時候,不也常常服侍娘娘們起居?濯纓哥哥好歹是個男子,於禮法多有不妥,還是請義父幫我罷。”


    ——好歹是個男子。聽在宦官耳中,怕再沒有比這更犀利嘲諷的言語了。


    方諸眼中,卻仿若鏡湖冰封,不動聲色,隻是繞到海市身後,為她係緊袍帶。


    正是夜色深重至極的時辰,寒露節氣的涼風吹送,不知何處宮人消磨長夜,隱約彈響琵琶一聲兩聲。海市伸開雙臂,像個精巧玩偶,一任他用紗衣與錦裳將自己重重疊疊圍裹。方諸輕柔觸著她臉頰的手指,穩健溫暖,即使是一滴灼熱沉重的淚珠直直打碎在他手上,也隻是教他的雙手停了停,並無顫抖。她滿頭檀烏發絲亦被他細細綰起,罩上玄黑緞子的武官冠戴,係冠絲絛分作五色,一一在頷下結緊,最終將佩刀與鑲金狻猊腰牌懸於她腰間。那腰牌穗子上一線綴著三顆黃豆大的珠子,幽暗燈火下熒然含光,海市認得,那正是取自她幼年時候鮫人贈予她的一斛珍珠。抿唇再轉迴頭來的時候,她已分明是個勇武清俊的少年武官模樣,目光冽如寒霜,再無分毫繾綣。


    方諸與濯纓送走海市,便往金城宮,預備侍候帝旭起身。


    瀾中時分,宮中傳出話來,皇上昨夜批閱奏折勞累,今日不往承稷門閱兵。


    黎明前天地如同潑墨,十八萬精兵跪地山唿萬歲,十裏鉞聲鏗鏘,城頭火把連綿,甲胄起伏似暗夜海濤翻湧。旌旗引領下,大軍分部依序離開天啟,武威營取道河西往麇關,成城營往莫紇關,黃泉營向西往黃泉關,各自換防。


    行至歧鉞隘口前,海市停下了馬。自天啟向北,銘濼山脈形若一彎強弓,成為帝都盆地的天然屏障,隻有山脊正中這一個寬闊隘口可以翻越,正隔海遙指著黃泉關。“過了這裏,就再也看不見天啟了。我十五歲第一次去黃泉營的時候,還是個小小步卒,走到這兒便哭了。”張承謙與海市並轡而行,眼望著天說道。這張承謙三十二三歲年紀,是黃泉營本營派來交接名冊糧秣的參將。


    “怎麽,張兄那時害怕?”海市曼聲應道。


    張承謙笑出一口白牙:“哪裏,終於不必在鄉裏跟父親學殺豬,可以打仗立功,光是想想,都高興得哭了。”


    宏大的都城依然自顧沉睡,晨曦中,承稷門外一帶丹楓如煙。或許這便是最後一次看見帝都的紅葉。也罷,說了那般尖刻的話,縱再相見又能如何?海市自嘲地笑笑,撥轉方向,催馬一路小跑繞過隘口,將天啟拋在山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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