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樓除了他們一桌,並無其他客人,舞池也專為他們而開,方才有樂隊伴奏,琴師彈曲,然而,當白靜江挽起莫盈的手時,樂隊悄然撤下,瞬間的寂靜之後,複又有曲子流淌出來,由胡琴起調,風格與先前大不相同,停頓處,但聞一把婉轉女聲柔緩清唱,舉目望去卻不見有人登台,原是唱機裏放的一首老歌:


    “千日好人,百日紅花,何來有之?年年歲歲,歲歲年年,何曾相似?君自去,長空萬裏,孤雁齊飛,蒲草無寄處。。。”


    莫盈今天穿了一雙半跟鞋,踮起腳尖的時候剛好夠到白靜江的下頜,肌膚相觸之際,白靜江垂首,兩片薄唇有意無意地擦過她的臉頰,她驀地麵紅心跳,暗暗一掙,試圖拉開彼此的距離,卻抵不過白靜江的腕力,反被他傾身攬入懷中。


    “不過一支舞而已,莫小姐不會不賞光吧。”白靜江笑了笑,邁著嫻熟舞步,隻一個迴旋,便從穆世棠與廖雲珠身側滑開了去,她迴首看向穆世棠,卻被白靜江以身擋住,緊扣了腰肢,方寸難退,正當她忍無可忍,就想一腳踩上去作數,忽聞唱機裏傳來如醉天籟,一時怔住,情不自禁凝神聆聽,忘了掙紮。


    “問奴奴不歸,長亭橋下,望湖中白雲,天光雲影,桃花緋緋零落碎;”


    “問奴奴不見,水榭欄前,拂風中柳絮,清渠如許,杏雨簌簌碾作塵。。。”


    一副真正得天獨厚的好嗓子,放在現代,大抵也隻有那位已逝的鄧氏歌後才能唱得這樣的詞、這樣的曲、這樣的百轉千迴、柔腸悱惻。


    前半闕唱罷,女子和聲低吟,背景音律仍是胡琴,另似有風鈴叮咚,又似誰環佩叮當,嫋嫋婷婷,浮浮沉沉,就像春日閑庭煮香茶,茶葉翻滾,茶香撲鼻,無聲勝有聲:


    “四月芳菲,舊夢往事,獨語斜欄;問奴奴不盼,雨送黃昏,花箋心事,燈火闌珊;問奴奴不瞞,咽淚裝歡,釵頭鳳斜,開到荼蘼了無緣。。。”


    平緩寧靜的調子,嫵媚柔美的歌聲,仿佛是毫不經意的自言自語,卻一個字一個字地唱到心坎裏去,掀起心底陣陣波濤漣漪,令人心生悲涼,心神俱蕩。


    莫盈漸漸聽得呆了,渾然不覺,白靜江將她摟在懷中,摟得極緊,待迴神,她的頭已靠在白靜江的肩膀上,也不知靠了多久,耳畔歌聲不止,唱機裏竟隻有那一首歌,反反複複地繼續放下去,她驀然清醒過來,正欲支身撤退,白靜江忽然低低道:“這是我母親生前最愛的一首歌。。。當時還找人錄了音,她過世之後,我便保存至今。。。”


    莫盈聞言一怔,抬起的一隻手,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半晌仍是放迴他肩頭,道:“唱得真好。。。再沒聽過比這更美的歌喉。”


    白靜江卻道:“歌聲雖美,然而太過淒婉,我其實並不喜歡。。。嗯,她個性如此,容易鑽牛角尖。”後半句,明顯流露嘲諷之意:“不似你,凡事看得開。”


    莫盈起先忍氣吞聲,隻因有旁人在場,現倆倆相對,便不假思索反唇相譏:“哪裏,若論看得開,誰能比得過白公子,我這廂才是小巫見大巫了。”她指的是方安琪與廖雲珠,白靜江卻道她在推卸責任,下頜本是清和的弧度漸漸僵硬:“沒想到你還是這個樣子,一點沒變。。。不,你身子一好轉,心性竟是比從前更為薄情寡義。”


    莫盈窩了一肚子火,未及發作,耳畔傳來白靜江冷言冷語:“拿了錢便不認人了,我出了事你也不聞不問,果真是我錯看了你麽?!”他扶在她腰間的手,驟然一緊,痛得她差點叫出聲來,白靜江的嘴唇貼著莫盈的鬢角,麵上仍帶著柔柔淺笑,舞步瀟灑如風,似行雲流水,由旁人看來,兩人璧玉成雙,耳鬢廝磨,情話綿綿,孰不知底下暗潮洶湧,劍拔弩張:


    “我每天捎信予你,你一封不迴,我憂心你病情加重,卻不知你的病早已大好,隻是不同我說,讓我巴巴地等在那裏,像個傻子一樣為你牽腸掛肚,張羅靈藥。。。莫盈,為何這般待我?你以為我白靜江是什麽人,由得你捏圓搓扁,逗耍戲弄,唿之即來,揮之即去?!”


    白靜江說到最後,幾乎是疾言厲色,尾音隱隱顫抖,莫盈聽了卻是大吃一驚,自白靜江最後一次來醫院探她,她並未接到他寫的任何信箋,倘若白靜江有信予她,定是被人暗中收走,而這故意不讓他們有所接觸的,毋庸細想也知,定是那接她電話、謊稱白靜江不在府上的嚴叔。


    嚴叔不喜歡她,她聽得出來,但卻未料到嚴叔竟敢瞞著白靜江行事,但轉念一想,以嚴叔對白靜江的忠心耿耿,所做一切,自然全都為著白靜江好。


    為著白靜江好,所以切斷他們之間的聯係,不讓她再有機會接近白靜江。。。莫非嚴叔認為,她會害了白靜江?


    正猶豫著是不是要對白靜江坦言,眼角一瞥瞧見穆世棠的目光朝這邊望過來,此刻廖雲珠已經迴位,穆世棠的舞伴換成了方安琪,方安琪正眉飛色舞地說著什麽,因隔得遠,也隻聽得類似‘意大利’‘威尼斯’‘歎息橋’之類的名勝景地,穆世棠一邊同方安琪搭話,一邊留神她與白靜江,難為他一心三用,舞步倒半分不錯。


    “你無話對我說麽?就這樣心虛麽?”白靜江胸膛微微起伏,強壓著脾氣:“如果不是今晚在這裏碰到你,我都不知道,你的身子竟然已經好到可以跟穆世棠約會*的地步了。。。你口口聲聲說要離開北都,離開穆家的掌控,但事實上完全不是這麽一迴事對不對?這些隻不過是你拿來搪塞我的借口對不對?你丟了一個四少,如今又搭上一個二少,明後,是否就輪到三少了?嗯?那我算什麽!難道我白靜江在你眼中,就隻是一顆用完即棄的棋子麽?!”白靜江說到這裏已是氣急敗壞,若非他將莫盈的腦袋按在胸口,便能從她的表情中看出些許端倪,但莫盈始終沒做聲,白靜江見她默認,心頭一股怒火差些控製不住,咬牙道:“你知道我傷得差點死掉嗎?你知道我昏迷的那幾夜裏夢的是誰想的是誰嗎?從不信命運神佛的我,竟然有過如此荒謬的念頭——倘若我沒能撐過去,好歹讓你撐過去,如果你能活下來的話,我即便過不了這條坎我也甘願認了!可你。。。可你。。。每個人都跟我說你對我毫無情義,我一直不肯相信,哪怕到現在我還是不信,因為。。。我要聽你親口告訴我!”


    莫盈睜大眼睛,強忍著一湧而上的陣陣酸澀,咬唇把眼淚盡數咽迴,她若是向白靜江坦白她的真心實意,白靜江就不會如此痛苦,更不會再責怪她惱恨她,然而,她又不得不承認,穆世棠方才那番話,切切實實擊中了她一直以來深埋的心思。


    曾經的莫盈本可以遠離這一切是是非非,卻因為愛慕四少而丟掉了性命,現在的莫盈怎能再重蹈覆轍,比之四少,白靜江同樣也是她惹不起的人。


    她已經拿到了錢,假以時日,待肺病痊愈便能離開北都,去過她向往的無拘無束無憂無慮的太平日子,以二少對莫小棉的情深似海,即便冒著忤逆穆心慈和穆世勳的風險,隻要她開口請求,相信二少會看在她母親的份上,助她一臂之力,送她遠走高飛。


    那麽,她還有什麽值得猶豫的?她本就是一心一意想要逃離這裏,逃離穆心慈伺機而動的歹意殺機、穆世勳叵測難辨的監視軟禁,逃離穆家與齋藤一刀之間不可不了斷的國仇家恨,還有莫小棉所肩負的間諜任務以及她與日本人千絲萬縷的謎樣關係。。。如今萬事俱備隻欠東風,康莊大道就在前方不遠,若不能快刀斬亂麻——更待何時?


    該舍舍,該棄棄,既然決定要走,既然已經狠心,就不要再拖泥帶水,橫生枝節。


    倒不如。。。讓白靜江繼續誤會好了,讓他認為她對他是沒有心的,她從來不曾擔憂他牽掛他,她未有一刻為他的安危寢食難安提心吊膽甚至夜不能寐。。。這些,他都不必知道,這樣,在不久的將來,他也不會因為她的離開而格外傷懷。


    長痛不如短痛。


    現在斷個幹淨,將來才能清淨。


    “不說是麽?你真當我拿你沒法子麽?”白靜江一個旋身,帶著她滑到舞台幕後甬道,將她抵在牆壁上,俯首重重吻下來,她本能抵抗,但此刻的白靜江怒火滔天,抵抗隻能火上澆油,眼看他的動作越來越狂放,她慢慢放棄掙紮,任由他捧著她的臉,侵入她的唇,席卷她所有的唿吸。


    果然,他深深地吻她許久,在她的唇上流連忘返,卻因她的毫無反應而不得不停了下來,喘息道:“盈盈,我要聽你親口說。。。”


    “白公子言重了,似我這麽個無足輕重的女子,不值得白公子掛記。”莫盈把心一橫,抬眸看著白靜江:“白公子的信。。。我自是收到了。。。但我身在病中,已是自顧不暇,哪裏還能幫襯得到公子分毫,且想來白公子吉人自有天相,也無需我一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小女子在一旁畫蛇添足,更何況——”


    白靜江的麵色漸漸變了,莫盈隻作不見,鼓足勇氣,飛快地說下去:“更何況,我這人胸無大誌,但求明哲保身,平安度日,縱使白公子另眼相待,但畢竟你我身份殊異。。。白公子受傷,牽涉幫會紛爭,我一個外人不便多有親近,還是知道的越少越好,希望白公子大人大量,體恤我的難處,往後不要再來尋我麻煩。。。大家相識一場,也算有緣,而今緣盡於此,不如好聚好散罷。”


    “你。。。”仿佛一桶冰水當頭澆下,白靜江一臉煞白,方才吻得動情的薄唇亦失去血色,微微顫動著,竟是一下子說不出話來,他整個晚上笑語晏晏,直到此刻才露出一絲傷後倦容:“你。。。很好。。。很好。。。”他驀地倒退半步,一雙眸子死死盯住她,修長的手指從她的臉龐漸漸下移,突然扼向她的咽喉,冷冷道:“好一個絕情的女孩子。。。隻可惜,我白靜江認定的就一定要得到,倘若我得不到,我寧肯毀了也不會讓別人得到。。。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你跟不跟我走?!”


    莫盈看著白靜江毫無笑意的麵孔,一時之間背後升起一股寒意,心頭漸漸沉下。


    這是。。。白靜江?


    是了,她一直都知道,他的笑容就是一張渾然天成的麵具,無論他高興與否有事無事,他始終含笑以對,她曾經好奇,當他不笑的時候,會是個什麽樣子,現在才知,原來他一旦不笑了,竟是。。。這樣可怕。


    那俊秀的眉、挺直的鼻、黑曜般的眼,仍是不折不扣的白靜江,隻是,那兩片慣於含笑的薄唇如今抿成了犀利的鋒刃;那秀雅清臒的麵容此刻罩上了徹骨的霜雪;曾經一度含情脈脈的目光現在宛如兩道長釘一般將她釘住;那堪比女子柔夷的美好指節,不過隻是碰著她的肌膚,便足以令她渾身戰栗。


    殺氣,直逼咽喉。


    他看著她,如同看一隻落入網中的獵物,由他主宰生死的俘虜。


    她驚得心跳險些停止——這是她所不熟悉的白靜江,怒到極致反而靜若止水的白靜江,他整個人仿若自極地而來,不帶一絲一毫溫度;前一刻他還是風流多情的貴公子,後一刻,他便成了冷酷狠厲的阿修羅。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秀骨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賀蘭茵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賀蘭茵並收藏秀骨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