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這麽說。”


    蘇小棉沒想到三少如此直率,竟然毫不避諱地認了。


    “如果你想替你母親報仇的話,我等著。”三少說完便頭也不迴地走了出去。


    蘇小棉望著三少的背影消失在大門口,直挺挺躺迴床上,卻是睡意全消,幹脆下床開燈,從桌上拿起那本黃皮小冊,一字不漏地將莫盈的日記讀完,總算把整件事的前因後果完整串聯了起來。


    莫盈是聖約翰大學一年級的學生,在入校時的軍民匯演上擔任司儀,認識了前來演講的四少穆世崢,兩人幾乎是一見鍾情,火速發展,日記裏有幾段相當肉麻,連徐誌摩的風都來了:


    “他說我是天空裏的一片雲,深深投影在他的波心。”


    還有倉央嘉措的風:


    “你早已幽居於我的心底,我寧可放下天地,也不願放下你。”


    甚至有一頁用一張小紙條貼著首海涅的詩,字跡粗獷,估計是四少寫的:


    “在你美麗的櫻唇上,我慣用接吻來代替語言,我的吻就像是從我的心底冒出的一個火焰!沒有你,天堂也變成地獄。”


    這首詩下,莫盈附加了一行娟秀小字:


    “今晚,母親要登台連唱,不在家。世崢來了,我們擁抱在一起,他說他想要我,我便義無反顧地給了他,他炙熱如火,徹底點燃了我,我們瘋狂纏綿,一直癡迷到天亮。臨別,他發誓他絕不會辜負我,一定會娶我進門,我卻很矛盾,且不論穆家是何等赫赫有名的高門大戶,他畢竟已有了妻子,即便將來真的娶了我,那也意味著我必須與他的妻子分享這份愛情。。。但無論如何,我都不後悔愛上他,把一個少女全部的純潔美好獻給他,因為此生此世我將隻愛他一個,不管未來如何演變,即使不能開花結果,我亦愛我所愛,死而無悔。”


    看到這一段,蘇小棉不由皺了眉,這小盈當真被愛情衝昏了頭腦,即使就此淪為第三者、無名無分受唾棄都全然不顧了。蘇小棉一邊搖頭嗟歎,一邊翻過這些充斥著十八少女熱戀心結的頁碼,發現最後幾頁的字跡非常潦草,像是在極度激動的心情下記錄的:


    “世崢說好要來,但又臨時爽約,他說是有公務,但我明明在電話裏聽見了女人的聲音,我知道一定是他的妻子不讓他走,那個能夠名正言順地占著他的叫‘辛顰’的幸運女子,於是今夜我注定失眠,直到淩晨四時仍睜眼呆看天花板,卻不料因此發現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外麵傳來車子熄火的聲音,我自窗簾縫裏望出去,又是同一輛黑色轎車,差不多有大半年了吧,那車常送母親迴家,我卻一直沒有見過車主,因為每次隻要母親一進門,車子便開走了,然而這一迴,有一個穿灰色風衣的男人追著母親下了車。


    母親作為紅楓戲院的台柱,周圍不乏各式男人的追求,但她一直潔身自好,獨善其身,從未帶任何男人進過家門,這也是無論同學們怎麽編派戲子的風流韻事,我依然尊重母親的原因,但今天,我失望了,我竟然看見她讓那男人進了家門,去到臥室,他們一路摟摟抱抱,親密接吻,甚至連門都來不及關好。我躲在她的臥室外,看見他們倒在床上,竊竊私語,那個男人長得非常英俊,這還是我第一次看見比世崢更英俊的男人,但明顯的是,他比她年輕太多。


    他們的聲音漸漸拔高,我聽到男人反複說‘小棉,跟我結婚吧’,母親突然哭了,背過身去,他立刻抱住了她,瘋狂地親吻她,她亦熱烈迴應,我手裏握著燭台,本能有一股想要撲過去擊打那個男人的腦勺、將他們如膠似漆的身體分開的衝動,但她是那麽地快活,我從來沒見她那麽快活過,她聲聲喚他‘世棠’,這個名字有點熟,但當時沒想起來。我壓抑著自己的憤怒,終於等到他開車走了,這才衝進去,站在她麵前,厲聲質問她這究竟是怎麽迴事。她隻穿著內衣,肌膚上紅印遍布,樣子有些狼狽,但她平靜地告訴我,她與他的關係已秘密持續了一年多,他很愛她,即便她比他大了八歲。


    我很震驚,拉開大門跑了出去,一直跑到一家公用電話亭,我拿起電話,唯一能想到的傾訴對象便隻有世崢,電話撥通了,接電話的是一個男人,態度溫和客氣:“世錚還沒起床,請問您是哪位,這麽早找他,是有急事嗎?”我一下子愣住了,這個聲音,我分明剛剛才聽到過,我問他是誰,他說:“我是世崢的二哥穆世棠,有什麽話你盡可告訴我,我會替你轉達。”刹那間我恍然大悟,和我母親在一起的那個男人就是他,世崢的哥哥,穆家二少。


    整個世界仿佛在我麵前顛倒過來,我什麽都看不清了。


    摔了電話,我像個遊魂一樣在大街上遊蕩,也不知怎麽摸迴的家。母親仍坐在客廳裏等我,穿著睡衣,殘妝,茶幾上擺著一瓶快要見底的紅酒。我對她說我決定去英國讀書。這件事她提過多次,為了世崢我一直沒同意,但現在我巴不得馬上動身,學校可以到了那邊慢慢找,我隻希望能盡快離開中國。


    母親聽了有點傷心,估計她以為我受刺激太深,不想再看見她所以才決定要走,我便騙她說我是想去英國找父親,她大感驚訝,自從十七歲生辰那日她告訴我,我的生身父親是個中國人,當年她與遊學的父親在日本京都邂逅,她便有了我,之後我就一直沒再問過這件事。其實我對親生父親是誰毫無興趣,母親說父親是個好人,是個愛國的人,當年他之所以匆匆離開,是為了報效祖國的事業,為中國同胞們出一份力,但在我看來,不管出於何等高尚的理由,他沒有一起帶走母親,他始終都是拋棄了母親,隻身迴國,也許他和世錚一樣早有妻子,也許他的家人不可能接受母親的身份。。。總之,他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也沒有養育過我一時一刻,這樣的父親我要認來做什麽呢?但為了安撫母親,我拚命裝出對父親非常向往的樣子。


    母親相信了,她並不知道我與世錚的事,我從來沒告訴過她,就像她從來沒告訴過我她與穆世棠的感情一樣,我們真不愧是倆母女。想來這一切實在可笑,兩母女配兩兄弟混*常;這一切又何其可悲,兩母女都是見不得光的地下情人。我問母親穆世棠可會娶她,她狠狠吸煙,隻說穆世棠有個財雄勢厚的未婚妻,卻為了她無限期地推延婚事。她的神情看起來相當落寞,似乎並不為此感到高興,我卻覺得是個不錯的消息,至少穆世棠仍然單身,不像穆世崢名草有主,母親比我有希望。


    如果沒有我,母親能不能順利嫁入穆家我不知道,但至少我不會再成為她走進穆家的絆腳石,所以這一去,我便不打算再迴來。至於世錚,我已無顏麵見他,倘若他知道我的母親與他二哥是這樣的關係,不知他能否接受得了。但無論有沒有這一層原因,我與世錚的分手都在所難免,其實早在一開始我們便已是不可能,隻不過我自己一直不肯承認罷了。他是有家室的人,雖然我隻是個戲子的女兒,不如他的妻子出身高貴,但我仍有我的驕傲,那就是——倘若不能完全得到,我情願完全不要。


    我給世錚寫了一封信,很決絕的信,我告訴他我選擇把他還給他的妻子,我要與他分手,離開他,永遠地離開,我叫他忘了我,而我也會徹底抹掉關於他的一切記憶。。。當然,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對他說的謊話。


    明天晚上,我就要走了,母親都安排好了,讓我從碼頭搭丁婆的船,先到香港,再坐飛機去倫敦。這本日記我不會帶走,如果有一天世崢不再恨我,也許將會是很久以後吧,等到那個時候,一切都過去的時候,我希望他能發現這本日記——w,ilovehiyswill.”


    蘇小棉看到這裏,已是終頁。後來的事,大致都猜得到,四少看了信,趕去碼頭截住莫盈,莫盈堅持要走,四少盛怒之下便把莫盈關了起來。莫小棉以為送走了女兒,便放心聯合日本人開始行動,事敗之後,穆心慈查到莫小棉有個女兒莫盈,且與四少交往深密,便理所當然視莫盈為齋藤派來的又一個間諜,立意斬草除根。


    至於這本日記,該是莫盈被毒死之後才落到穆心慈的手裏,按那天三少與四少爭執的情形推斷,穆心慈下毒殺害莫盈一事,三少四少都被蒙在鼓裏,而三少定也是因為看了日記,發現莫盈的身世另有蹊蹺,且對莫小棉的間諜身份似乎並不知情,這才去牢裏提莫盈出來問話對質,並將日記轉交穆心慈,當然彼時的莫盈已變成了蘇小棉。


    想通了這些,蘇小棉突然覺得自己尚算幸運,不管過程如何曲折艱險,她總算是跨過一個個坎,毫發無傷地活下來了,雖然能活多久是個未知數,但此刻窗外陽光普照晴空萬裏,今天已是另外一天。


    不錯,從今天起,她就是嶄新的莫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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