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願意種花


    你說


    我不願看見它一點點凋落


    是的


    為了避免結束


    你避免了一切開始


    ——顧城《避免》


    很多年以後我經常想,在遇見曹鳴和楊翔之前,我就跟個傻子一樣。


    這話真不矯情,如果讓我迴憶在此之前的日子,那些日子總是模模糊糊,混混沌沌的,時間彷佛變得黏稠,流動不開的樣子,綿綿的,濕濕的。這種感覺可真難形容,因為沒有什麽值得紀念,所以我以後也很少想起。


    我先認識了楊翔,然後才認識了曹鳴。楊翔是小學就一個班的同學,但是我們卻幾乎沒有什麽交談——楊翔給人的印象總是陰測測的,個子雖然不是很高,但一雙眼睛像鷹一樣滴溜溜地轉來轉去,看到你身上就讓你不自覺的抖一下,感覺不像個十幾歲的孩子應有的眼神。這讓我和同學們都不是很喜歡他,所以他一直也是獨來獨往。但是楊翔很早就是個名人,原因就是他在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曾經在操場上一人力戰三名五年級的男孩而沒有落敗,最後打得他們落荒而逃。當時我站在五樓的走廊上往下看,操場上人山人海,一個個的小腦袋擠得裏三層外三層,滾在正中央的楊翔倒地又爬起,好像在水裏戰鬥一樣。周圍不時還有喊加油的聲音,好笑的是當時我們班有個嗓子特別尖的小子一直在喊“中國隊,加油!”響徹天底。後來我問他為什麽這麽喊,他說他聽別人喊加油都這麽喊的。


    楊翔到了初中還是一副大家都欠他二百五的樣子,但是這個時候他身邊有了另一個身影,那就是曹鳴,這樣表述可能有點問題,顯得好像曹鳴是楊翔的跟班一樣,實際上正好相反——他們倆走在一起的時候,曹鳴走在左邊,楊翔總是在右邊靠後和他一起走,騎上自行車一起迴家的時候,楊翔也跟在曹鳴的後麵,後來人多了,曹鳴騎著自行車總是衝在最前麵,後麵就像老鷹捉小雞一樣帶著我們一溜自行車飛馳而過。曹鳴的父親在我們當地郵電局當個領導,那在當年可是讓人十分眼饞的單位,所以曹鳴的家境幾乎是我們班最好的。但是曹鳴和其他有點糟錢的小子不太一樣,基本不用錢收買友情和麵子。曹鳴個子挺高,模樣也很帥氣,以前還沒有造出合適的詞來形容這種讓人妒忌的“三好學生”,後來有了,叫“高富帥”。


    雖然我和楊翔早就認識,但是從說的第一句話到第二句話之間幾乎隔了五年。盡管小學時候有隔閡,但是在初中被分成前後桌之後這種隔閡便迅速消失。前後桌嘛,總是要上課下課自習課說說悄悄話的,前後同桌不說悄悄話的,我上了十幾年學,還真沒遇到過。友情便在說東扯西的悄悄話中肆意地生長,直到有一天楊翔跟我說,我再介紹個好朋友跟你認識,隨後他指了指遠處坐在前排的曹鳴。


    說實在話我當時真是十分不屑,對曹鳴有一種沒來由的妒忌,很有一種衝動想問楊翔他最好的朋友到底是我還是曹鳴——幸虧沒問。


    我對這個邀請的不置可否讓楊翔也感到很尷尬,於是那天我們幾乎沒有再談論什麽了。


    但是那天放學的時候,我卻在校門口遇見了王濤。說起王濤,這也是小學就在一個班的同學,王濤是小學時候我們班個子最高的同學,而且因為早熟,嘴角上已經長出了濃密的胡須,大家背後給他起個外號叫“小太君”。王濤精精瘦瘦的,但是有股子蠻勁,脾氣差,經常罵人,有時候也會動手打人,當時是個十分讓人討厭的家夥。


    “我今天心情不好,我要打你一頓。”


    這是1996年的冬天,一個很平常的傍晚。太陽已經漸漸西下,學生們放學,家長們也在這個時候下班了。這天天氣晴朗,萬裏無雲,傍晚的夕陽斜照在大地上,好像給所有的東西上都潑了一層火紅的漆一樣。此情此景,也許很多人是心情不錯的,但顯然一身塵土的我不在其中。


    王濤打人其實出手並不重,無非是把人推倒,然後照屁股再踢上幾腳,或者強迫你起來,再把人摔倒踢幾腳。除了滿身塵土,這種挨打不會給我的身體帶來任何的傷害,但是我已經十四歲了,強烈的屈辱感使我腦袋充血,挨打過後身體抖得幾乎走不動路。憑什麽你心情不好就要打我來出氣,我現在心情不好了又該去找誰?


    但是我打不過王濤,我甚至都沒有勇氣罵他一句。


    第二天我被王濤打的消息便在班裏傳開,似乎被路過的同學看到了。傳言惟妙惟肖,我是如何被打倒的,如何又被像拖死狗一樣拉起來又踢倒的,如何倒在地上被踢屁股的,熱烈的討論就像在開一場故事會一樣。故事會帶來的最終影響,就是有些同學看我的眼神有點輕蔑了。


    “你得把這臉掙迴來。”楊翔從前桌轉過身來說道。這是從昨天結束曹明的話題之後,楊翔說的唯一一句有意義的話。


    “怎麽掙?我又打不過他。”我十分沮喪地說道。


    “你不試試怎麽知道打不過他?”楊翔這時候口氣也有點輕視我的意思了。他說話的時候一副看蠢貨的表情。


    “要不放學的時候我教你。”楊翔繼續說道。


    楊翔會打架我是知道的,而且印象深刻,但是與王濤相比,楊翔是否能贏,我依然沒有信心,因為王濤的個子比楊翔整整高出一頭。但是想起這家夥小學時代以一敵三的身影,我還是決定相信他。


    放學的時候王濤便被楊翔痛打了一頓——與楊翔一起動手的,還有曹鳴。


    我從來沒有見過真正的打架,王濤應該也沒有見過。但是顯然楊翔見過,而且實踐過,曹鳴也是一樣。王濤以前打人從來不打別人的臉,但是楊翔和曹鳴不管這些。那天王濤的鼻子被打破了,眼眶也出現了青淤,本來瘦瘦的臉也被打得紅紅腫腫。整個過程中王濤的眼裏都充滿了恐懼與絕望,與一開始接受楊翔挑戰時的洋洋得意對比鮮明。我在一旁靜靜地看著,看著王濤這個班裏公認最強的孩子被打得毫無還手之力,一股報複的快感衝上了腦仁,全身暖洋洋的。這場架持續了十幾分鍾,最後在王濤的求饒聲中結束了。


    “跟你說,以後見你一次打你一次!”楊翔惡聲惡氣地對王濤說。


    “滾蛋。”


    都是同班同學,顯然不可能見一次打一次,但是楊翔說這句話時候的口氣好像真的會這樣做一樣,起碼我猜王濤會是這樣想的。


    目送著王濤慌張逃跑的背影,楊翔和曹鳴拍了拍身上的塵土,一時間我們三個麵麵相覷,沒有說話。我想說句謝謝,後來又想對楊翔說謝謝有點多餘,對曹鳴說謝謝又張不開口,就僵在那了。這時曹鳴伸出手來對我說,“我是曹鳴。”


    以前別人問我怎麽認識曹鳴的,我總是含含糊糊說不出來,因為一方麵說曹鳴替我打了一架我才認識人家的,顯得我市儈,另一方麵說是楊翔介紹給我認識的又搞得挺俗氣,何況後來曹鳴和楊翔的關係已經十分微妙,兩個人都未必願意我這樣說。所以我一般都推說忘記了,同班同學嘛,不知道怎麽就搞到一塊了。


    王濤自從那天被打之後立刻收斂了很多,每次見到我都下意識的躲避,實在躲不了相對而過也是低著頭不敢看我。從此以後一直到畢業,我再也沒有聽說過王濤欺負別人,顯然此事給他帶來的心理陰影十分巨大。


    那次打架之後我曾經問楊翔他是怎麽跟曹鳴混到一起的,楊翔就給出了很多不那麽可信的理由,比如說曹鳴曾經在他缺錢的時候借給他錢了啊,比如曾經摔傷腳了曹鳴背他迴家啊之類,這種理由寫作文都創意不足。後來我也懶得再問了,因為我發現可能是曹鳴身上的某種氣質吸引了他,或者我,或者別人——但是這種感覺卻又難以言明。


    直到今天,我依然很佩服當時的曹鳴。如果把他周圍的關係網比作一個星係,那麽曹鳴無疑就是太陽。每個人都願意圍著他旋轉,每個人都願意靠他再近一點。曹鳴也是一副來者不拒的模樣,導致他身邊很多人都以為自己是他最好的朋友。


    但是理所當然的,像曹鳴這樣的孩子都會有一個通病,就是學習不好。實際上楊翔雖然學習也不算好,但是尚在中遊浮動,而曹鳴就是絕對的墊底,倒數十名裏如果找不到他,那就說明他學習進步了。


    幾乎每個人年少的時候,家長總是說,不要和壞孩子玩,曹鳴就是家長口中的“壞孩子”。每個家長都覺得自己的孩子是好的,如果有了“壞”的改變,那一定就是身邊的“壞孩子”帶的,所以孩子的友情有時候負擔很重,如往“壞”方向有所發展,那麽一定是別人的原因。


    隨著時間的推移,楊翔和我也變成了別人家長口中的“壞孩子”,雖然我自己都覺得,後來我們可能真就是壞孩子。


    而好孩子和壞孩子最直觀的標準就是學習成績,一個學習好的孩子可以省去很多麻煩——不論是來自家長還是老師的。曾經有一天下午我們的班主任把我拉到一邊說“你不要和曹鳴在一起玩,這小子不務正業,你跟他玩你以後也完了。”班主任說這話之前的中午,曹鳴的爸爸剛在飯店裏請他吃了海鮮,唿出的氣息有股酒氣混著蛤蜊味。我打個哈哈,說以後我一定注意。兩年後的一天,我們因為逃課被班主任抓住,站在講台上,他背對著我們,對全班的同學說:“這是他媽的四人幫,以後誰跟這群壞胚學——”說完迴頭給了我們每人一腳,“就是這結果!我絕不多廢話!”


    我站在最後一位,因為被他踢得很用力,身體控製不住平衡,於是向旁邊的吳樾倒了過去,吳樾又倒在了曹鳴的肩旁,曹鳴又摔在何亮身上,於是我們四個人好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傾倒在講台上,引起了全班一片哄笑聲。


    那天楊翔坐在下麵看著我們,和其他同學一起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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