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監金大萬,在皇後葉赫那拉氏的鍾粹宮是個不一般的人。他進宮的時候已經不小了,棒身子,高個頭,更兼一身好武藝,腦瓜也聰明,相貌也不醜,所以很快通過學徒這一關,在內奏事處當重要的秉匣太監。去年皇帝大婚後他分到鍾粹宮。鍾粹宮從鹹豐朝的慈安太後開始由皇後居住,慈安故去後,便留做專門的皇後用房,現在由葉赫那拉皇後居住。按金大萬的條件,可以當個首領太監,但太監圈跟外廷的政治圈一樣,看門第,看後台,看財力。既然太監們的門第都半斤八兩,那就看關係,看給內務府管事的送錢多少以及拍馬屁順杆溜的功夫。金大萬脾氣直了些,最後當了個領班太監,他還憤憤不平,實際是燒了高香。當然,象他這種精力充沛的人心胸也寬,理想也遠,他暗暗瞄著頤和園慈禧身邊崔玉貴那個角色。

    今天一大早,他就按照皇後的吩咐,帶著一個太監悄悄上路。他因為有功夫底子,閹割後沒象其他太監那樣變成明顯的外八字腳,走起路來又輕又快。眼看前邊的人越走越快,絲毫沒有歇腳的意思,金大萬暗自佩服,升起較量一番的決心,也提起氣來,運步如飛。但另一個太監就慘了,跟在後頭甩開八字腳,脖子伸得老長,腿不停打著擺子。“金……金……”他想提議歇歇。這離他倒黴不遠了。

    金大萬心裏冒火,渾當沒聽見。這個太監叫眯眼青,因為平常看書太多,眼睛近視老眯縫著,又是個腫眼泡子,這個綽號就代替了真名。金大萬挑他當幫手是借他腦子好使,孰料身子骨這麽差勁。

    眯眼青一看央求不行,緊跑幾步躥上來,扳著金大萬的肩膀:“金班,歇吧。我……我……”為求效果,用上了尊稱。他滿頭大汗,麵色發白,倒真是可憐。金大萬瞅瞅前邊,東南方向一片紅牆,掩映於濃翠深蔭之中,知道快到西苑了,而前邊那人的腳步依然很快。好在那人沒有迴一次頭,說明沒發現跟梢。金大萬朝眯眼青後腚就是一腳,並逼他走在前邊。眯眼青的腳力果然提高不少,飄過來一陣又一陣的臊味。

    他們所盯的這個人,就是文廷式。來的時候,走的路線是出東華門,由東麵南北通衢的戶部街轉其後的兵部街,一路向北,繞過東交民巷,再往東北來到貢院附近的棲鳳苑。等了沒一會兒,文廷式就出門了,實際上他很快就發現身後有人。文廷式並沒有按二位太監來的路線走,卻是以他們的終點為起點,朝著西北拋出一個大圈。文廷式如此警覺並非沒有原因。他入京住的年歲不少了,因沒有親身體驗京城政治圈,一直覺得不過爾爾。直到今年春闈致仕接連發生被人彈劾、遭人物議之事,才知道這個圈子天天都是你死我活的鬥爭,一旦把柄落入人手,對手必是往死裏整。今天他去翁同龢府上,不得不小心。他有很好的武藝底子,走起路來兩腳生風,滿以為走一段長路就把尾巴落下了,沒料到居然還能緊緊跟隨。他這人心氣雄偉,精神敦厚,一遇強手則更強,便再向皇城西南走,到西什庫大教堂那兒,街巷要複雜些,以便甩開。不覺間景山上的五座亭子甩了過去,白馬寺的白塔沒了尖頂,再往前走幾步,遠遠的半空裏十一座尖塔高聳入雲。

    金大萬捅捅眯眼青,“嘿,小心點,別瞎眼混撞,到老毛子界了!”

    眯眼青趕緊咬著牙關往路邊走,不巧被後邊急匆匆跑來的一個人撞了個趔趄。眯眼青下意識地縮了脖子,屁股撞在石牆上。隻聽一陣風聲,那人“嗖”地越過去了。眯眼青剛要直身,後邊巷子拐角處緊跟著跑來四個差役,當頭一個拿著根捆人繩,一邊跑一邊大喝:“喂喂,站住,你他媽的,跑了你了!”

    金大萬也退到牆根,扶著眯眼青往前看。最先那人已經超過了文廷式,不過跑得太辛苦,身子有些打晃了。後邊那幾個也沒好到哪裏去。一個胖差役帽子攥在手裏,大辮子一左一右拚命搖晃,褲子眼看就要掉了。太監們是最愛看熱鬧的,這時候路人們也都緊跑著去看這場貓鼠好戲,連文廷式也小跑起來,想看個究竟。

    拐過小彎,西什庫教堂的三層哥特式正麵直入眼底。最前邊那人在台階前叉腰站住,喘了口氣,身子突然一轉,一溜煙從三個尖頂拱形門之一鑽了進去。四個差役到了台階前,象被施了法一樣原地打轉,卻不敢向前半步。看熱鬧的人從四麵八方不斷滲出來,在教堂門前以四人為中心圍成密匝匝的圈子。

    “公爺,怎麽不進去?就差掏掏貓洞了!”

    “二毛子的洞,那是!”另一人大撇著嘴說,“往裏一鑽就是狗幾巴進了x,隻放進不放出。”

    第三個覺得形容精彩,嗤地一笑,“喂,公爺,這家夥怎麽了?”

    為首的捕頭狠狠斜了他一眼,擺出官家的派頭,並不答話。他抄著手往門洞裏望了又望,最後定了定神,踩上台階。他在大門外站住,終是不敢把腳邁進門坎。後麵被他冷落的那人道:“對咱爺們兒是個爺,對洋人是他媽孫子!”那捕頭不好發作,抖抖衣服,清了清嗓子,半是獻媚地往裏頭喊:“嗐,勞駕,神父大人,誰出來說個話!”

    裏邊很快出來一個紅頭發藍眼珠的洋人,身後跟著幾個穿教服的中國人。眯眼青視力不是太好,使勁踮起腳尖,從文廷式圓滾滾的頭頂望過去。那洋人高大魁梧,大胡子,臉皮白得嚇人,一出門就指著為首差役的鼻子說:“你在這兒叫什麽?”

    “哎呀,爺,”捕頭打個躬,陪著笑,“這不是剛才進去那個,拋妻棄子不孝父母,老爺下了簽子,讓我們帶他迴去……”

    “你們這些中國人!我告訴你,”那洋神父搖搖頭,手往上指指,又往下指指,“上麵,是眾神安息的地方;這道門,是神在地球上的界線。進到這門裏的就是上帝的子民,你沒權利抓他!”洋人說完傲然進門,捕頭緊跟兩步,卻被後邊那幾個穿教服的連推帶搡差點兒橫地上。人一進去,教堂門“砰”地關上了。

    西什庫教堂,是當時北京城裏最高的,也整個華北地區最大最古老的天主教建築,已有近二百年曆史。在極端羸弱的晚清,這些教堂就是中國境內的第二個政府,洋人都是不受中國法律約束的太上皇,享有“治外法權”和“領事裁判權”。凡入教的犯了中國的法,不管是外國人還是中國人,都隻有所屬國的領事按他們的法律才能裁判。在職務等級上,外國傳教士和中國官員也按對等職分平起平坐。主教相當於中國一品大員的地方總督、巡撫;副主教與司、道平行;神父、牧師與知府、知縣平行。一般老百姓見了他們,都是要下跪的。他們到中國後,耳濡目染入鄉隨俗,也使奴喚婢,狎妓聽曲兒,養成氣焰熏天的僚氣。

    那為首公差,和其他幾個差役平常都是鼻子朝天的人物,根本不習慣受半分鳥氣。這下讓洋人象傻瓜一樣耍,氣得頭發要把帽子頂起來!文廷式瞅著隻覺有趣,不過心裏也升起一股火。這火當然不是為那幾個差役,而是洋人在中國土地上作威作福的氣焰。他鬆開拳頭拔步又走,金大萬一瞅他動了,心裏癢癢得想:“再瞅瞅,也不知下邊怎樣?”一邊扯著眯眼青跟上步。

    正在這時,猛聽一陣暴喝,三人不由得釘住腳步迴過頭來。隻見四個差役在為首的帶領下,張開腿叉著腰,各用一條胳膊指著正門上有那扇瑰麗的圓形玫瑰花窗大罵起來。用的是京罵,什麽“操你八輩子祖宗”、“你們這些私孩子”、“生兒沒屁眼”、“叫你出門叫車撞死”之類。周圍看熱鬧的哄地大笑,有的也跟著罵!突然,教堂的幾麵玻璃小花窗打開了,各探出一兩根細細的槍管和幾顆眯著一隻眼的腦袋。“砰砰——”,捕頭身子猛一震,一條腿跪在地上,其他幾個立時象扔進熱水的兔子一樣尖叫著四麵逃開。上麵的洋人也沒做得太過分,哈哈一笑,收迴細管關了窗。眾人立馬四散,三個小差役逃得非常專業,一抹油就鑽進教堂側麵的胡同裏。那癱在教堂門口的捕頭破口大罵,當然不是朝著正門上那扇瑰麗的圓形玫瑰花窗了,“你們他媽的,快來架我!比兔子還快哪!老子……老子……”

    等金大萬、眯眼青迴過神來,文廷式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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