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被婢女帶著進了楊氏正房的次間,昭宛一眼看過去,房中燭火通明,一邊榻上坐著楊氏,她的對麵則是金氏。


    雖從晚唐時候開始,高式家具已經漸漸興起,但是貴族家中,特別是女子,使用高式家具,垂足而坐,是一件很失禮的事。


    楊氏大約在娘家時便習慣了使用高式家具,嫁入符家之後,她所住的院子裏,家具大多換成了高式,而符公並不是那些守舊的文人,倒並未因此而責怪楊氏。


    不過此時楊氏垂足坐著,金氏則跪坐在榻上。


    昭宛向兩人行禮問安後,楊氏並未讓她坐下,說道:“這麽晚了,我叫你來,你可知是因何事?”


    不管知不知道是因為什麽事,昭宛都無意和她繞彎子,垂首道:“女兒不知,還請母親示下。”


    楊氏手裏捏著一柄團扇,輕輕為自己扇了兩下,團扇上繡著的五彩蝴蝶在燭光映照之下如在振翅飛舞,她說:“今日在明德亭前的事,你可知錯了。”


    昭宛依然垂著腦袋,也不知道是否因為她這話神色有所變化,她說道:“女兒不知何錯之有?”


    楊氏冷笑一聲,將手裏的扇子重重磕在身側的憑幾上,冷聲道:“你故意在眾人之前給晏家、李家的小娘子們難堪,心胸狹隘,做法卑劣,失了德行,你還認為自己沒錯。”


    昭宛道:“那是因為她們給我難堪在先,若是我一味受著,不是說明咱們符家的女兒甚好欺負嗎,我一人受辱倒也無妨,但是失了祁國公府的尊貴體麵,讓人認為符家的女兒皆好欺負,便是女兒的錯了。父親大人今日大約也是如此想的罷。”


    楊氏冷哼,跪坐一旁的金氏之前一直未吭一聲,她此時才說道:“國公的確無責怪你的意思,但你今日這般故意給人難堪的行狀讓多人看到,卻是損了你的名聲。夫人本想讓國公說項,為你擇門好親,你今日作為,卻是讓大家望而卻步,不敢同符家結親了。你這般去了夫家,一點氣也受不得,是要鬧得夫家雞犬不寧嗎?”


    昭宛:“……”


    昭宛一時無言以對,她對自己的婚嫁大事根本毫無頭緒,也無意嫁人。但在此時世人眼裏,作為一個女人,人生最大的最重要的事,甚至她存在的目的,就該是嫁人。


    昭瑾說,女人無根,在家從父從兄出嫁從夫,她說這話大約不是完全認同,隻是無奈,因為除此,別無他法。


    昭宛對金氏的話無法反駁,隻能受教,說:“女兒願終身侍奉佛前,為家人祈福。”


    她這話一出,楊氏和金氏當即就被噎住了,震驚地望著她。


    過了好一陣,兩人才迴過神來,楊氏說:“現下剃了頭發就算出家,但若是你要出家侍奉佛前,可不隻是去做做樣子,你可吃得了那個苦頭?”


    從唐朝始,因有出家度牒可以免丁錢避徭役,得以保護資產,很多人甚至自己剃了頭發,給錢買個度牒,連法事也無,之後便算出家,不用再給丁錢,也不用服徭役。這種情況持續到如今後晉,情況越演越烈,有些人甚至偽造度牒,把頭發一剃,就說是出家了,不再給丁錢和服徭役,卻照樣吃肉喝酒甚至生子,所以這時候佛教興盛,但真正的和尚和尼姑,說不得還沒有假和尚假尼姑多。


    是以楊氏實則是故意譏諷昭宛那話不夠虔誠,隻是說著做做樣子。


    不待昭宛表明態度,金氏便說道:“你白日裏尚且看不透人間名利,故意給晏家李家小娘子難堪,晚間便說要出家了,侍奉佛前,是這般兒戲的事?”


    昭宛的確沒有虔誠的侍奉佛祖的心,別說現在的她,就是以前的昭宛,雖說每日裏都會誦經,卻也無意出家。


    看昭宛被說服了,金氏便繼續說道:“我和夫人同國公談到你的終身大事,都覺艱難。而你隻比大娘子小一歲,至明年,你也該及笄了。”


    “是。”昭宛應了一聲,突感自己的未來十分迷茫,全由不得自己做主,而走一步看一步,也實在讓人不安。


    金氏道:“如此,你隨著大娘子到李家,做陪嫁,我們都覺對你對大娘子都是好事,我知你們姊妹感情深厚,自此之後可以在一處,共同進退,互相扶持,想必你和大娘子都會歡喜。”


    “!”昭宛當即驚住了,她如今對任何男人都沒有想法,自然是嫁給誰都是嫁,也隻是嫁,實在沒什麽期望,抵觸好像也沒有,因為那對她來說,和一塊石頭並無差別。隻是,這去給昭瑾做陪嫁,和昭瑾是同一個丈夫,怎麽想,都是難以接受的事。


    昭宛還沒來得及反駁,楊氏便說道:“是阿姊心疼你和大娘子,才去同國公求得了這個結果。她又願意將你叫來先告知你,讓你有些準備,你當好好謝謝她。”


    楊氏麵帶笑意,昭宛看向金氏,這才鬧明白金氏一大早去她那裏拜訪,並專程帶她來著莊謹院是為什麽了。


    她定然是早想好了讓自己去做昭瑾的陪嫁。


    昭宛一時沒發話,金氏繼續說道:“大娘子心疼你這個妹妹,你們去了李家,你要知處處幫襯她才是。”


    昭宛依然沒應,金氏卻像沒注意到她的沉默,說:“雖然你是過去做妾,但該給你的嫁妝,並不會少。現如今,李公不隻是一方節度,還很受天家看重,手掌禁軍,即使是咱們符家,如今也不比李家風頭正盛,你過去做李公嫡長子的妾,並不算辱沒你。若不是有大娘心疼你,你決不可能攀上這門親事。”


    若是昭宛心中已經有人,她無論如何也要反抗這門親事,但她沒有,且她此時對自己為何會來這裏,自己以後的生活到底要如何全然沒有概念,她一時就缺少了堅決抗拒的支撐,隻沉默著,看不出高興,也看不出不高興。


    楊氏說:“你且先迴去,好好想一想這事吧。過幾日李家就會派人來問名,倒時國公便會對李家人說送你去陪嫁之事。”


    若是一般婢女做陪嫁,自然是不用對男方家裏提起的,不過昭宛是符家庶女,去做媵妾,這是最高規格的陪嫁了,這是不能馬虎的事。


    昭宛道:“阿姊知道此事嗎?”


    “自是未曾告知她。”金氏說。


    昭宛道:“女兒想知道阿姊的意思,再定這件事,不知可好。”


    楊氏不滿道:“此事國公已經定下了。”


    金氏則道:“二娘,我是看你沒有生母在了,才先同你說了此事,你可別不知好歹。”


    昭宛道:“多謝夫人,”又對楊氏行禮道:“多謝母親。此時已經晚了,我想先告退了。”


    昭宛離開後,金氏便也準備離開了,楊氏叫住她,說:“二娘子不過是個小娘子,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阿姊你倒好心,讓了她來專程告知她這事,看她的意思,竟然是不滿意?!”


    金氏說:“這樣的好事,她哪敢不滿意,怕是擔心大娘子會責怪她罷,等明日她想通也就好了。”


    金氏會先和昭宛說清楚這件事,不過是希望昭宛隨著昭瑾一起嫁過去,心中沒有怨氣,到時候好好幫扶昭瑾。


    李家不隻是一方豪強節度,李公如今更是天家最倚重的大將,將來說不得還有更上一層的機會呢。


    所謂更上一層是什麽,是誰都理解的事。


    雖然這種話沒有人說出口,但也許符公心中便也想過,這才想,把昭宛做陪嫁嫁過去做媵妾,也是昭宛的造化了。


    昭宛一路沉默地迴到住處,劉嫗伺候她洗手脫鞋時擔地問道:“二娘,夫人叫你去到底是說了什麽?”


    昭宛怔怔迴過神來,道:“楊氏母親和金夫人讓我做阿姊的陪嫁,過幾日李家來問名,便會定下此事。”


    劉嫗聽到,當即便怔住了,但她隻怔了一瞬,隨即她就高興地撫掌道:“二娘,這是天大的好事啊!”


    初六臉上也露出狂喜之色,隻有昭宛麵無表情,說:“這真是好事?”


    劉嫗緊緊握住昭宛的手,麵露狂熱之色,道:“李公的大名,天下誰人不知。現如今的天下,有兵有馬,比什麽都重要。你看看,這天下換了多少天家,但節度使又換了多少?隻要有兵馬,節度就永是節度。即使是去做妾,但也是嫁給節度家做妾,從此後,衣食無憂,比嫁給一個校尉官,可不知好到哪裏去。”


    “嫁給校尉官?是什麽?”昭宛問。


    劉嫗便說:“今日下午,我聽前麵婆子說,二郎有意將你說給國公手下一校尉,就是之前我們在路上遇到流民,恰巧解救了我們那位,姓付,他當即對二郎表示自己定下了婚事,如此拒絕了二郎。二郎之後一打聽,他定下的竟然是之前死在戰場上的一牙將留下的寡婦,那婆子便說二娘你連一寡婦尚且比不上。這些人,隻恨嘴沒給她們縫上,真會胡言亂語。”


    昭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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