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打算第二天在學校周圍逛逛,也沒逛成。


    頭一天在山路上走了那麽長一段時間,兩個人都是城市裏來的,城裏的路平坦又寬闊,從來沒走過山路的兩人,腳底板都起了好幾個水泡。


    蘇月還好點,她先見之明穿的運動鞋,張晴就慘了,腳底不光起了水泡,腳後跟還被磨破了,舒舒服服睡了一覺起來,隻覺得兩隻腳痛得都不是她的了。


    忍著痛把腳底的水泡挑破,擦上藥膏,原本一上午就能收拾好的行李,直到下午三點多,才整整齊齊的各歸各位。


    早飯中午飯都是李校長送過來的,原本他是想領著兩個人到處去看看,順便中午就到他家裏吃午飯,結果兩個人連走路都艱難,簡直成了二級傷殘患者,於是理所應當的做罷了。


    李校長原名叫做李剛強,但人跟名兒相反,說好聽了是人隨和易相處,說難聽就是性子軟立不起來,但這也跟他的經曆有關,家裏孩子六七個,窮得揭不開鍋,一群孩子餓得兩眼發綠,恨不得連手指頭都吃進肚裏。不到十四歲他就從那個破得連個屋頂的家裏出來了,他走的時候,他娘抱著才出生的弟弟喂奶,瘦巴巴的嬰兒含著幹癟癟的****,餓得哇哇大哭。


    他娘抬起頭看了他一眼,說了句,“走吧,出去才有活路。”


    他眼睛幹巴巴的,有點發酸,卻流不出一滴眼淚。


    沒有行李,懷裏揣著兩個野菜餅子,從此,再也沒迴去過。早就不知道家的方向了。


    後來一路撿破爛,一路乞討,到了這個四麵都是山的村子,成了別人家的上門女婿。因為識得幾個字,也就理所應當的進了學校,一幹,就是好多年。


    今天天氣不錯,陽光很暖風很輕,李嫂子端了小板凳坐在門口縫衣裳,腳邊放著個簸籮,裝著針線之類的,還有一塊被剪得都是洞的破布。


    拿著針覓了覓頭發,抬眼就看到自家男人提著竹籃子走進來,“迴來了?這麽快就看完了?”


    這紅木裏,除了山就是山,看不到邊的山,有啥好看的,也就城裏人稀罕,看多了外麵的繁華,這才來,一時覺得新鮮,看久了,就煩了,多看一眼都礙眼,到最後,還不是哭著喊著頭也不迴的走了。


    她在這裏住了幾十年,幾十年呀,也就出現了一個例外,這個例外,成了她男人。


    李校長清了清被劣質香煙熏壞了的嗓子,從喉嚨深處清出一口濃痰,啪的一聲隨意吐到地上,說道,“哪能這麽快呀,我把飯菜送過去就迴來了。”


    “不是說帶她們去學校附近看看嗎?”李嫂子捏著針繞線轉了幾個圈,才低頭咬斷線。


    把籃子靠柱子隨意的放著,李校長坐在台階上,脫掉腳上穿的綠色膠鞋,愛惜的擦掉鞋子上走路時沾染的泥土,一邊說道,“到底是城裏來的女娃,太嬌氣,跟咱山裏人不能比。反正以後有的是時間,不差這一會兒。”


    換上平日裏穿的舊草鞋,寶貝似的捧著那雙綠膠鞋進屋去收好。


    李嫂子把東西往簸籮裏一塞,端著簸籮扭著圓圓的腰身,急匆匆的跟在李校長身後,邊走邊問道,“那事兒你跟她倆說沒有?”


    李校長才把鞋放在櫃子裏,聽到老婆子的話,頓時一拍腦袋,“我給忘了。”


    他去的時候倆姑娘都在忙著收拾東西,腿腳又不方便,走路一瘸一瘸的,屋子裏亂成一團,也沒閑功夫招唿他,他放下午飯,跟兩人說了幾句就提著籃子迴來了。


    “沒事,還早呢,這都還沒開學呢,等晚上我去送飯的時候,就跟她倆說。”見老妻一雙眼睛瞪他,他拍了拍老妻的手,“放心,我知道你是什麽意思,保證完成任務。”


    李嫂子斜楞了他一下,不高興的說道,“你別怪我算計,家裏什麽樣的情況你也不是不知道,眼看著老大媳婦就要生了,我早就摸過了,裏麵定是個男娃,老二年紀也到了,咱家裏靠你那麽點工資,老二什麽時候能娶上媳婦都說不定。家裏每年的糧食就那麽多,稻米是不能動的,得留著賣錢,摳摳索索搭著野菜粗麵好歹能熬上一年。”


    就這樣,每頓都要算計著飯量,就生怕熬不過去。


    “再說,我也是為她們好,昨天我也瞧見了,兩個女娃嬌嫩嫩的,一雙手白生生一點繭子都沒有,比鎮上賣的白麵饅頭還細柔,就知道是從沒幹過這些的,到時候,不知要浪費多少糧食。我在家裏把飯菜做好,親自送過去,她們隻管吃就是了,吃完了,連碗我都不要她們洗。”


    這些城裏來的老師,不像他們窮怕了的山裏人,對糧食看得比命都重。還記得有一次,她去學校裏找李校長,擔心新來的老師沒用過這種土灶,就去廚房裏看看,順便收拾收拾,就看到,灶下的潲水桶裏倒著一大碗白米幹飯,洗碗台上到處都灑著米粒,把她心疼得幾晚上都睡不著。


    “我知道,我都明白。”李校長還是笑嗬嗬的。


    李嫂子還是不放心,眉間的川字紋皺得深深的,“算了,送飯的時候我跟你一起。”


    李校長倒是無所謂,其實老婆子去也好,他一個大男人的,對方又是兩個小姑娘,他也不太會說這些。


    中午是一小盆白米飯,一盤清炒的蔬菜,還有一小碟鹹菜。張晴有點嫌棄,抱怨了一會兒還是沒扛過肚子餓,吃完了飯,蘇月端著空碗空盤子去廚房裏洗幹淨,張晴躺在床上,摸著肚子,舒服的眯上眼睛。


    等蘇月忍著腿疼迴來,她已經睡著了。蘇月抿了抿唇,迴自己屋裏去了。


    從行李箱的夾層裏拿出一個巴掌大的原木相框,放到桌子上擺好,自己卻看著那張相片出神了。


    照片已經有點發黃了,邊緣已經密密麻麻的長了許多黑點,手輕輕的撫過,照片上,一男一女坐在椅子上,綁著兩條小辮兒紮著紅色蝴蝶結的四五歲的小姑娘,被年輕的女人抱在懷裏,粉紅色紗紗裙上繡著亮晶晶的小花,三個人臉上都是燦爛至極的笑容,身後的布景板上鮮花燦爛,蝴蝶飛舞。


    手指一一撫過照片上的每一張臉,蘇月的臉上有著淡淡的憂傷。


    一抬頭就能看到高大深沉的青山,環環繞繞,層層疊疊,入耳便是清脆的鳥啼蟲鳴,蛙聲連連,遠處的炊煙,觸手不可及的天。


    不過,總算是擺脫了呢,爸爸,媽媽,你們也是高興的吧。想起最後一次迴去時大伯娘說的話。


    “…………當初保險公司賠的錢,早就用完了,也別說我們貪了你的,從你到家裏來,吃的穿的,哪樣不比你堂姐好,給你找的寄宿學校,光是每年的學費住宿費生活費,都不是一筆小數目,這幾年,你念中師的學費可都是你大伯辛辛苦苦打工賺的,如今你也快畢業了,我也不求你記著我們的好,也不用你還錢。按照當時法院下的文書,你也十八歲了,我們也盡到了義務,以後,你就好自為之吧。”


    反正,一句話,滾吧,別再迴來了。


    還記得她當時一句話都沒說,木著臉轉身就走了。她當然不會記得大伯娘口中所謂的好,當初要不是大伯托人說家裏出了事,要她爸爸迴去一趟,她爸媽坐的車也不會翻到溝裏,她從此成了沒爹媽的孩子。


    至於學費的事,蘇月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當初保險公司賠了二十幾萬,她一個小孩子,一年能花多少?吃的是金子還是銀子。


    就在她爸媽出事後的那一年的過年,大伯家的破瓦房推了,蓋上了三層紅磚白瓦的漂亮小樓,小樓裏,卻沒有她的房間,大伯娘給她報了寄宿學校,才八歲的她一住宿舍就是十年。第二年,大伯腰上別起了村裏第一個無線電話,腳上穿著鋥亮鋥亮的大頭皮鞋,頭發往後梳得油光水亮,整個人看起來精神得不得了。大伯娘頭發燙成黃色的小卷兒,脖子上掛著大金鏈子,一米五的身材走起來像是一米八。


    而今年,她堂姐結婚,打了一整套的實木家具,男方是鎮上有名的實業家,光是聘禮就有二十萬,三個月後就是婚禮。


    是嫌她礙眼了吧。


    不過有什麽呢,如果不是監護權握在他們手裏,她能在畢業前滿十八歲,真的是太好了。


    走到村口的時候,她的眼睛眨出一滴淚,落入腳下的土地,悄無聲息。


    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帶著涼意的空氣裏滿是草葉的清香,心裏的煩悶似乎衝散了些,看了眼窗外鬱鬱蔥蔥的大樹,這個地方,她還要待上好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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