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敬濟之死


    那敬濟光赤條身子,沒處躲,隻摟著被,吃他拉被過一邊,向他身就紮了一刀子來,紮著軟肋,鮮血就邈出來。這張勝見他掙紮,複又一刀去,攘著胸膛上,動彈不得了。一麵采著頭發,把頭割下來。


    這是何等驚心慘目的描寫!作者必須有怎樣的堅忍,怎樣的筆力,才能把一個我們如此熟悉的人物,如此結果在張勝的刀下?雖然是一個像敬濟這樣混帳的青年,這樣的癡迷,這樣的不知改悔、不知感恩,但是,這樣的慘狀,我們還是情不自禁要掩了臉,不願意看它,不願意想它,不願意聽它。


    我不想加入獵求《金瓶梅》作者的行列,但是,在這樣的時候,我情不自禁地想要知道《金瓶梅》的作者是怎樣的一個人:一個有著神一樣的力與慈悲的人。沒有這樣的力,也就不可能有真正的慈悲。一切沒有“力”的慈悲,都是道學先生的說嘴,都是無用的,繁瑣小器的,市井人的。


    二張勝


    殺死敬濟的張勝,本是十九迴中因為大鬧了太醫蔣竹山的生藥鋪,被西門慶推薦到周守備府的。在十九迴中,張勝夥同魯華搗亂蔣竹山,兩人一唱一和,但是明顯看出張勝是耍嘴的,魯華是出力的。張勝在守備府和李安一起幹事,又處處顯得比李安機靈有主意,比如為春梅安葬金蓮的屍首,比如為春梅找迴陳敬濟,比如善於索討賄賂,比如和為娼的孫雪娥續上舊情,縱容自己的小舅子在外打著守備府的招牌胡作非為。這些都是與李安不同處。但張勝聰明反為聰明誤,殺死敬濟之後,被李安隻消一腳一拳便打翻在地——我們並不驚訝,因為張勝向來沒有什麽真本事,是動嘴不動手者。但就是這麽一個小小的角色,金瓶作者也絕不馬虎從事,而且寫一張勝,便有魯華、李安二人陪襯,三人性格摹寫得各各不同。


    三其他


    愛姐思念敬濟,題詩抒情,繡像本隻錄一首:“倦倚繡床愁懶動,閑垂錦帳鬢鬟低。玉郎一去無消息,一日相思十二時。”無題。詞話本錄四首,分別冠以“春、夏、秋、冬”四個題目,第一首與繡像本基本相同。與後麵三首詩不同的是,第一首沒有明顯的季節標誌,隻能以“懷春”或“春困”勉強解釋之。從這首詩裏我們再次看到繡像本和詞話本的不同傾向:詞話本雖然在物質細節上比繡像本具體而豐富,自有其好處,但是這裏愛姐題詩一首抒發相思,還比較合乎人物所處的情境與心理;題詩四首,又以春夏秋冬為題,則除了落入才子佳人傳奇的惡套之外,並不能達到傳神的目的。


    敬濟在愛姐房裏睡覺,被劉二打鬧驚醒,喚了兩個主管來問。詞話本作“兩個都麵麵相覷不敢說,陸主管嘴快,說”雲雲,繡像本作“兩個主管隱瞞不住,隻得說”雲雲。不敢說,不敢得沒有道理,因為劉二隻不過是守備府虞侯張勝的小舅子,而敬濟倒是守備本人的小舅子也。何況王六兒已經先向敬濟訴過苦,這裏敬濟不過是證實其事而已。作“隱瞞不住”較近實。


    守備周秀據說是“老成正氣”的人,後來又在與金兵對敵時陣亡,饒是這樣為國捐軀的忠臣,在濟南做了一年官,“也賺得巨萬金銀”:《金瓶梅》刻畫人物,從不單薄。


    春梅、翠屏在給敬濟上墳時遇到愛姐,愛姐執意要跟著春梅、翠屏入守備府守節,妙在“翠屏隻顧不言語”,而春梅勸解說,怕你年輕守不住。春梅勸愛姐,而說出自己心事;翠屏不言語,因為見到丈夫有這麽一個外室,一心要給丈夫守節,心裏正如打翻了五味瓶也。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秋水堂論金瓶梅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田曉菲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田曉菲並收藏秋水堂論金瓶梅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