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秉義


    敬濟見到昔日朋友陸秉義,二人吃酒說話。陸秉義先是問敬濟:“哥怎的一向不見?”這分明是當初應伯爵在街上看見一向在家避禍的西門慶,問他如何一直不見的“裝不知道”的口氣。敬濟也與他稱兄道弟,完全是西門慶當年對待結義兄弟的口氣。敬濟與其狐朋狗友宛然是“小結義”,隻不過敬濟沒有西門慶的能力,所以一直不成氣候而已。


    敬濟告訴陸秉義自己一船貨物被楊光彥拐去,落得一貧如洗:“我如今又好了,幸得我姐姐嫁在守備府中。”這句“我如今又好了”,可憐和九十三迴中對馮金寶所說的話一模一樣。敬濟生涯幾次大起大落,兩次陷入牢獄,兩次做要飯花子,一次做道士,但是無論如何不能醒悟,隻是一個“我如今又好了”說過數次,其中有多少癡迷!


    陸秉義告訴陳敬濟,楊光彥拐走敬濟財物之後,在臨清碼頭上開了一家酒店,吃好穿好,“把舊朋友都不理”。隻這一句話,我們便知道為什麽他會如此積極地為陳敬濟出謀劃策對付楊光彥:陸秉義想必是楊大郎“不理”的舊朋友之一。又對敬濟說“奪了這酒店,再添上些本錢,等我在碼頭上和謝三哥掌櫃發賣。哥哥你三五日下去走一遭,查算賬目”雲雲。陸二哥其人,活脫脫跳到紙上矣。《論語》裏麵所謂“為朋友謀而不忠”,就是指這等表麵上是為朋友謀利,實則借機為自己謀利者。誰說《論語》所提倡的德行是容易做到的呢!都說中國社會是儒家社會,但是又有誰可以大言儒家的理想曾經有一天成為過社會的現實呢!


    敬濟以守備府的名義,向提刑所兩位提刑告狀。如今的提刑,一是西門慶昔日的同僚何千戶,一是張大戶的侄兒張二官,讀罷狀子,立刻“要做分上”,把楊氏兄弟下到獄裏,為敬濟追迴數百兩銀子。這其實也是公平的,因為楊氏兄弟的確吞沒了敬濟的貨物。然而,正如這部小說多次向我們展示的,在一個社會,最悲哀的事情,不是邪惡借助人情與賄賂得以施行,而是就連正義,也必須借助人情與賄賂才能施行。


    二兩個五姐與兩個六兒


    此迴後半,開始韓愛姐的故事。這個故事與馮夢龍《古今小說》(《喻世明言》)中的《新橋市韓五賣春情》雷同,已經被很多學者討論過,然而,通過仔細的對比,我們會發現兩個文本存在許多的差異,而這些差異對於理解《金瓶梅》這部長篇與馮夢龍的短篇都是很重要的。


    敬濟自從奪來謝家酒樓,每隔三五天便來算賬做買賣。三月清明這一天,敬濟在酒樓上,“搭扶著綠欄杆,看那樓下景致,好生熱鬧”(一年前,敬濟被張勝找迴守備府也是在三月,當時敬濟正倚著牆根向著太陽捉身上的虱子)。此書前半特寫元宵與重陽,後半特寫清明與端午:元宵是熱鬧趨於冷淡,重陽是西門慶與瓶兒聚散的契機;清明是冷淡中有盎然春意,端午是愛姐生日也。


    敬濟眺望景色時,遇到從東京逃難來的韓道國、王六兒夫婦和他們嫁給翟管家做妾的女兒韓愛姐。原來蔡京被劾,家產抄沒,翟管家下落究竟如何書中沒有交待,想必也是樹倒猢猻散,非死即流放。韓道國必寫其“摻白須鬢”——與第三十三迴中“五短身材,三十年紀,言談滾滾,滿麵春風”相對照,寫出世事滄桑。而愛姐已經從一個“意態幽花閑麗,肌膚嫩玉生香”的十五歲天真少女成長為一個“搽脂抹粉,生的白淨標致”,一雙星眼顧盼生情的二十餘歲的少婦了。


    話本小說中的女子排行第五,故稱韓五姐,本名賽金,又被父母叫作金奴。《金瓶梅》中韓道國與王六兒的女兒,因為出生在五月初五端午節,因此被稱為五姐,又叫愛姐。這裏的問題是,倘使《金瓶梅》借鑒了話本小說,則我們必須假設作者早在第三十三迴韓道國第一次出現時,就已經想好將來要使用話本故事,故此特別安排道國姓韓,以便使得韓五姐的姓名與話本小說符合。此外,兩個文本雖然時時有重合處,也時時有分離處,往往幾句重合,下麵幾句又分離。那麽,這樣的做法,的確比作者本人憑空虛構還要費力。但是如果話本借鑒《金瓶梅》,一短一長,就不消像《金瓶梅》借鑒話本一樣,提前數十迴安排人名,以求後來的符合。而且短本摹長本,剪裁容易得多。那麽我們為什麽不可以假定話本小說借鑒了《金瓶梅》呢?我們從沈德符的《萬曆野獲編》中知道,馮夢龍在1609年就看過《金瓶梅》的抄本,而且十分喜歡。當然,還有一種可能,就是二者都來自第三源泉。


    兩個文本的重合,在於敬濟(話本中的吳山)看到一家人搬入自己酒店的空房,因為看中了其中的年小婦人而轉怒為喜(有些像當初西門慶被金蓮放簾子打到頭,本來要發怒,看到金蓮之後轉怒為喜)。韓五姐與母親都是暗娼,五姐以拔下敬濟頭上的金簪而勾引敬濟(吳山),後來敬濟(吳山)在家,五姐寫來情書,送給禮物,敬濟(吳山)迴信贈銀,後來借口酒店算賬,再次相訪。


    兩個文本在細節與文字上其實存在很多差異,舉不勝舉,隻揀幾樣比較重要的。比如話本中的男主角吳山有苦夏之病,在家灸艾火,許久沒有來看望五姐;但《金瓶梅》隻言敬濟被妻子留住不放,而且“一向在家中不快”而已,並以來找愛姐為“避炎暑”。如果話本小說真的來自《金瓶梅》,那麽吳山灸艾火甚至還很有可能是從愛姐的名字以及敬濟身體不快和避炎暑的說法而產生出來的聯想。韓五姐贈送的禮物,《金瓶梅》作鴛鴦香囊一個,青絲一縷,則是話本所無。這個鴛鴦香囊敬濟一直帶在身上,敬濟被殺後,他的妻子便把香囊也殮在棺裏了,成為韓五姐愛情的象征。話本小說裏,五姐所寫的情書特地點出“茲具豬肚二枚”;但在《金瓶梅》中,五姐沒有送豬肚,而送了“豬蹄、鮮魚、燒雞、酥餅”數樣食品,在五姐的情書中略作“茲具腥味茶盒數事”,措辭比話本的情書典雅了許多。又《金瓶梅》中愛姐的情書有一新鮮比喻,道:“君在家自有嬌妻美愛,又豈肯動念於妾?猶吐去之果核也。”還有“不能頓生兩翼而傍君之左右也”一語,也是話本之情書所無。但是加上這兩句,精彩頓生,比話本中程式化的情書要生動了許多,陳敬濟的答書反而大大不如。陳敬濟的迴書則較話本多了一首打油情詩,寫在一隻手帕上麵,後來被愛姐拿出當作表記,以取得春梅和翠屏對她的信任。綜上所述,我們可以看出,《金瓶梅》中的韓五姐,實在比話本中的韓五姐要更聰慧、更文雅風流。而且最關鍵的,是對敬濟有真感情:雖然我們讀者現在還不知道這是否又一個馮金寶,但觀照後文,我們知道愛姐的情書與眼淚與相思都是真正從心上流出的。


    《金瓶梅》中的韓五姐,與潘五姐潘金蓮有很多相似之處:一方麵作者明說在陳敬濟看來,韓五姐會彈唱,能讀書寫字,“就同六姐一般,可在心上”(這裏特用六姐稱唿金蓮,是為了和韓五姐區別);另一方麵,金蓮是西門慶的眾多女人裏麵唯一會讀書寫字,唯一給他寫過情書的(第八迴,第十迴),後來又頻頻寫情書給敬濟以傳情。至於送上青絲一縷,鴛鴦香囊一個,則又儼然得自金蓮的鏡像王六兒的傳授:西門慶臨死前,王六兒送給他的正是以青絲纏為同心結的兩根錦帶(映照潘六兒的白綾帶)和一個鴛鴦紫遍地金順袋兒。因此,《金瓶梅》中的韓愛姐,既是兩個六兒的影像,也是她們的翻案:愛姐與陳敬濟的遇合雖然和金蓮與西門慶的遇合十分相似,也和王六兒依靠色相養家之目的相同,但是動了真情,愛上敬濟。敬濟在時,不肯接別的客人,敬濟死後,一心為之守節,甚至不惜為此刺瞎一目,則不僅與兩個六兒正好相反,也遠遠不同於話本小說裏麵的韓五兒了。


    愛姐的名字頗有深意,但是首先是一個應節的名字:愛諧音艾,愛姐生在五月五日端午節,舊俗這一天家家戶戶以艾草紮為人形,懸在門上,以除邪氣;或采艾草製成虎形飾物,佩帶在身上除邪;或剪彩為虎,用艾葉貼在上麵,這便是第五十一迴中李瓶兒為官哥兒做的“解毒艾虎兒”。中醫用艾炷熏灸穴位,稱“艾灸”“艾焙”,治療疾病。因此,張竹坡認為愛姐的名字富有象征意義:以“艾火”治病,以比喻改過,而艾(愛)火尤可治療淫佚,因為真正的愛情是之死矢靡他的。


    韓道國在第三十三迴首次出現時,也正是湖州絲綿客人何官人第一次出現時。當時,正因為何官人發賣給西門慶五百兩絲線,西門慶才在獅子街開起絨線鋪,用了韓道國做夥計。韓道國、王六兒、何官人、西門慶的命運,始終緊緊地聯係在一起。在此迴,王六兒認出陳敬濟,依然以“姑夫”稱之;何官人則勾搭上了王六兒。


    按照詞話本所說,王六兒已經“約四十五六”(繡像本作“年紀雖半”——將近半百之意),但風韻猶存,依然“描的大大水鬢,涎鄧鄧一雙星眼,眼光如醉,抹的鮮紅嘴唇”,“約五十餘歲”的何官人看在眼裏,便料定“此婦人一定好風情”,真是所謂的會家看門道者。六兒的年齡,在古典小說中所描寫的放蕩女人裏,算是相當驚人(除了《如意君傳》中的武則天之外),但是在實際生活中卻根本不算什麽。何官人與王六兒打得火熱,以致下迴遭地頭蛇劉二的騷擾:這種中年的買淫與賣淫,又是找的私窠子,韓道國甚至在一邊陪酒,還幫著去外麵買果菜,全無少年公子在青樓尋花問柳的豔麗風流,極為暗淡和寫實。作者真是能寫,敢寫。比起這部書來,無數才子佳人傳奇小說都好似哄幼稚園小朋友的童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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