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愛月


    黃四為了酬謝西門慶救免他的嶽父,在鄭愛月處擺酒請客,這一段寫得“生、旦、醜、淨一齊搬出”(繡像本評點者語),極為花枝招展:應伯爵勸酒、罰跪、打嘴,穿插著吳銀兒溫柔低語,和西門慶講起過世的瓶兒;愛月和西門慶半路逃席,在房中私語、做愛,應伯爵半路闖入,咬了一口愛月的手腕而去,筆墨熱鬧而省淨。


    在西門慶梳籠桂姐之後,作者著力刻畫另一個妓女鄭愛月的形象。她背後告訴西門慶,桂姐兒還在瞞著他與王三官兒來往,又教導西門慶如何報複王三官兒:勾引他的母親林太太與他年輕漂亮的妻子——六黃太尉的侄女兒。桂姐善於撒謊,這本是妓女故伎;愛月卻更上一層樓,不僅會撒謊,而且善於陷人——桂姐、林太太是不消說的,而三官兒的幫閑們,其中包括西門慶的兩個結拜兄弟,還有三官兒的妻子,全都落入彀中。騙人和瞞人,一層套一層:桂姐欺騙西門慶,沒想到愛月會背地裏揭穿她的伎倆;愛月教西門慶勾引林太太,再三囑咐西門慶“休教一人知道,就是應花子也休對他題”,臨行還要叮囑“法不傳六耳”。眾人臨行時,愛月特意囑咐吳銀兒:“銀姐,見了那個流人兒,好歹休要說!”“流人兒”指誰?評點者說就是桂姐兒,然而又安知不是愛月所接的其他什麽客人、甚至王三官兒本人呢。妓者之間互相隱語,我們在三十二迴已經領教過了。然而到了後來,桂姐終於還是知道“我這篇是非就是他氣不憤架的”(七十四迴),是桂姐以己度人忖出來的?還是銀兒走漏了消息乎?套用溫秀才的聲口,真是“不可得而知也”。


    西門慶在愛月處盤桓,幾個青衣圓社走來探頭探腦,被西門慶喝散,與十五迴在桂姐處與青衣圓社踢皮球兩相對照,顯示出西門慶的身份與社會地位大為不同:以前是有錢的商人而已,現在已經進入官員士大夫階層,必須照顧“官體”了。


    我們又從愛月嘴裏得知張二官兒的長相:“那張楙德兒,好


    的貨,麻著個臉蛋子,眯逢兩個眼,可不砢磣殺我罷了!”張二官兒,是當初買金蓮為使女的張大戶的侄兒。他第一次出現在三十二迴,幾個妓女相互談論這些嫖客,愛香說她的妹妹愛月剛剛被一個南人梳弄,張二官兒要見她一麵而不得,“那張小二官兒好不有錢,騎著大白馬,四五個小廝跟隨,坐在俺每堂屋裏隻顧不去”。極力形容張二官兒的威風,固然是“讚語”,“也是垂涎”(繡像本評點),同時也是為愛月作聲價,也是我們小說的作者為將來準備下的一支伏兵:西門慶一死,應伯爵便投靠了張二官兒——清河地方的第二個西門慶——慫恿他娶了李嬌兒作二房,幾乎還娶了潘金蓮。張二官便代替西門慶做了清河縣的提刑。層層疊疊的伏筆,宛如雲霧中神光一現的遊龍一般夭矯。


    二大悲庵


    本書數個媒婆——王婆、馮媽媽、薛嫂——這裏又出現一個當初為西門大姐說媒的文嫂兒。西門慶派玳安尋文嫂以勾引林太太,玳安不認得去文嫂家的路徑,向陳敬濟打聽。下麵便是一段花團錦簇的文字:


    敬濟道:“出了東大街,一直往南去,過了同仁橋牌坊轉過往東,打王家巷進去,半中腰裏有個發放巡捕的廳兒,對門有個石橋兒,轉過石橋兒,緊靠著個姑姑庵兒,旁邊有個小胡同兒,進小胡同往西走,第三家豆腐鋪隔壁上坡兒,有雙扇紅對門的就是他家。你隻叫文嫂,他就出來答應你。”玳安聽了說道:“再沒有小爐匠跟著行香的走——瑣碎一浪湯。你再說一遍我聽,隻怕我忘了。”那陳敬濟又說了一遍,玳安道:“好近路兒!等我騎了馬去。”一麵牽出大白馬來騎上,打了一鞭,那馬咆哮跳躍,一直去了。出了東大街徑往南,過同仁橋牌坊,繇王家巷進去,果然中間有個巡捕廳兒,對門亦是座破石橋兒,裏首半截紅牆是大悲庵兒,往西小胡同,上坡挑著個豆腐牌兒,門首隻見一個媽媽曬馬糞。玳安在馬上就問:“老媽媽,這裏有個說媒的文嫂兒?”那媽媽道:“這隔壁對門兒就是。”玳安到他家門首,果然是兩扇紅對門兒,連忙跳下馬來,拿鞭兒敲著門叫道:“文媽在家不在?”


    這一番描述,有形有影,有聲有色,實在不能割愛,抄錄在此。試問這一段穿插,於情節的發展有什麽要緊?如果隻說玳安打聽來了路徑,騎馬而去,“出了東大街”雲雲,省略掉陳敬濟的一番描述——這番描述畢竟與下文路徑的描寫基本上是一模一樣的——於小說情節的發展又有何害?然而加入這段話,我們不嫌其贅,反而覺得妙趣橫生。為什麽?是因為小說對現實的摹擬在這裏臻於極致?是因為這段路徑指示的虛寫與下麵一段路徑行走的實寫形成優美的映照?或者無他,隻是因為我們的作者對文字如此愛戀,寫將下來,左看右看,隻是喜歡?


    而敬濟口中的石橋兒,在玳安眼中遂變成了破石橋兒;姑姑庵原來是一座有著半截紅牆的大悲庵;豆腐鋪則挑出了一麵豆腐牌兒,門首又有一個老媽媽曬馬糞。敬濟口中沒有感情色彩的路徑描述,在玳安的眼中一樣樣落到實處,一樣樣眉目生動起來。四百年來,依舊栩栩如生。我們似乎能夠親眼看到那破敗的石頭橋,那小小的豆腐鋪,那油彩剝落的紅牆,甚至聞得那馬糞的氣味,也聽得見玳安的一問,老媽媽子的一答。尼姑庵名大悲,而這平凡的地方,肮髒的勾當,門口曬馬糞的老媽媽,文嫂院子裏喂著草料的驢子,不知為什麽,的確蘊涵著一種廣大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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