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韓道國一家


    西門慶並不附庸風雅,做官不忘經商,是他的精明之處。此迴一開始,就大書湖州有個何官人,要出脫他的五百兩絲線,於是西門慶把獅子街瓶兒的房子打開門麵兩間做絨線鋪子,一個重要人物——夥計韓道國——便應運而出了。


    本迴後半對絨線鋪夥計韓道國的一段白描,頗有《儒林外史》的風範。而本迴開始時,先以十六個字畫出一幅栩栩如生的小像,道是“五短身材,三十年紀,言談滾滾,滿麵春風”。詞話本此作“五短身材,三十年紀,言談滾滾,相貌堂堂,滿麵春風,一團和氣”——多了相貌堂堂,便不如繡像本諷刺為甚,讀者細玩可知;而如果作言談滾滾、一團和氣,則又不如滿麵春風諷刺為甚也。韓道國名字的諧音是韓搗鬼,家住牛皮小巷,弟弟韓二搗鬼與嫂子王六兒舊有私情,被一班地方上的潑皮無賴捉奸拿住,威脅著要去送官。此時韓道國還對此一無所知,正在街上大吹牛皮,說西門慶多麽依賴於他,“通沒我一時兒也成不得”。又吹噓自己如何品行端方,受到信任,“就是他背地裏房中話兒,也常和學生計較”。可笑的是此語倒正好預兆了西門慶與他的妻子王六兒的通奸。韓道國兄弟與王六兒,儼然與武大兄弟與金蓮(也稱潘六兒)形成平行對比之勢。韓家與武家互為鏡像,互為映照,是此書極著意之處。


    何以這麽說?在第一迴的評論裏,筆者已經指出:“作者對於兄弟關係所下的最曖昧的一筆,在於武大一家的鏡像韓道國一家的遭遇。王六兒與小叔舊有奸情,後來不但沒有受到報應,反而得以在韓道國死後小叔配嫂,繼承了六兒的另一情夫何官人的家產,安穩度過餘生。無論繡像本評點者還是張竹坡,到此處都沉默不語,沒有對王六兒、韓二的結果發出任何評論。想來也是因為難以開口吧。按照‘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的‘善惡報應’說,怎麽也難解釋王六兒和韓二的結局。僅僅從這一點來看,《金瓶梅》——尤其是繡像本《金瓶梅》——就不是一部簡單的因果報應小說。”如果《金瓶梅》,尤其是繡像本《金瓶梅》不是一部簡單的因果報應小說,那麽它的思想原則是什麽呢?我想,通過武大一家與韓道國一家的相似經曆和不同遭遇,我們可以說,在人的命運裏,是人的性格,而不是天道的報應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與人的性格同樣重要的,便是人力所不能控製、不能幹預的“偶然”。


    試想如果武大好似韓大,那麽潘六兒恐怕也不會那麽厭惡他,至少和他會有些夫妻情分;如果韓二好似武二,那麽哪怕王六兒與潘六兒如出一轍,也還是不會發生嫂子、小叔通奸的情景。然而韓二與王六兒通奸,被人拿住要送官,韓道國卻為之奔走求救。張竹坡在卷首評語中道:“王六兒與二搗鬼奸情,乃雲道國縱之,細觀方知作者之陽秋。蓋王六兒打扮作倚門妝,引惹遊蜂,一也;叔嫂不同席,古禮也,道國有弟而不問,二也;自己浮誇,不守本分,以致妻與弟得以容其奸,三也;敗露後,不能出之於王屠家,且百計全之,四也。此所以作者不罪王六兒與二搗鬼,而大書韓道國縱婦爭風。”張竹坡也可謂“見哪家人,說哪家話”,因為當日金蓮也曾作倚門妝勾引蜂蝶,武鬆也曾與金蓮飲酒:盡有沒有遵循“古禮”而沒有鬧出醜事來者,因為同席不同席的形式並不重要,一切後果都隻看個中人的性情與操守罷了。


    後來,韓道國舍著妻子與西門慶通奸,視之為“賺錢的道路”,而王六兒雖與西門慶通奸,也並不就視丈夫為陌路,兩口子最終還是一心一意、一家一計地隻要過好自己的小日子,他們簡直是共同把西門慶當成一份報酬豐厚的工作而已,夫妻之間有一種親厚的、相當平等的諒解與默契。這種諒解與默契,是武大和金蓮之間所沒有的,也是來旺對蕙蓮所欠缺的。而他們和女兒愛姐“嫡親三口兒度日”,相互之間有一種天然的親情,包括韓二和韓愛姐叔侄之間也是如此,則更是武大、金蓮與迎兒之間所沒有的,也是武鬆對侄女所從來不曾表現過的。雖然韓道國一家是道德上極有瑕玷的人物,但是他們具備的這一種溫暖的感情(不是像武鬆、金蓮那樣暴風驟雨的激情),他們掙紮求生的欲望,卻是非常富有人情味的。也許,這正是他們最終幸存下來的原因。《金瓶梅》作者寫這樣的一家人,又終於安排給他們一個平安度過餘生的結局,說明《金瓶梅》不是一部隻知道斤斤計較天道報應的迂腐小說,而是一部能夠以其慈悲和智慧包容萬象的著作。


    王六兒“是宰牲口王屠妹子”,“生的長挑身材,瓜子麵皮,紫膛色,約二十八九年紀”。金蓮是裁縫之女,蕙蓮是棺材商人之女,及至到了王六兒,便已是宰牲口王屠的妹子:西門慶固然越來越不堪,而這些女人的來曆也越來越具有暗示性了。


    二月娘與玉樓的小算盤


    玉樓攛掇月娘帶領眾人去對門看新買下的喬大戶家房子,結果月娘在樓梯上失足,又聽了劉婆子的話,打下一個已經成形的男胎。張竹坡在卷首評語裏麵,批評“婦人私行妄動,毫無家教”,然而鼓動月娘去看房子的始作俑者卻是玉樓。張竹坡一向盛讚玉樓,這時卻也沒的說了,隻道“此處卻是玉樓作引,或者天道報應不爽也”。也不知天道報應之為何謂。其實玉樓是一個相當重要的人物,她和行屍走肉的李嬌兒、偶露崢嶸的孫雪娥不同,在書中很多情節裏,她都是引發事件的契機。


    月娘因看喬大戶房子而引起半夜墮胎,作者明言:“幸得那日西門慶在玉樓房中歇了。”玉樓何不告訴西門慶乎?再看次日一早,玉樓就來探望月娘,問月娘:“他爹不知道?”月娘答:“他爹吃酒來家,到我屋裏,才待脫衣裳,我說你往他們屋裏去罷,我心裏不自在。他才往你這邊來了。我沒對他說。”兩個女人,各有心機:一個不肯告訴西門慶實話,免得引火燒身,使西門慶怪罪自己,又有些個做賊心虛,所以次日早上特意來問月娘身子如何,又問他爹是否知道,唯恐月娘在西門慶前告狀連累自己也;另一個則愚鈍而又要麵子,一定要遮說男人乃先到自己屋裏脫衣服(打算在此就寢安置之意),又是自己把男人送進了玉樓房中。月娘之所以不告訴西門慶者,也是怕西門慶埋怨自己擅去喬大戶家看房子也。二人各有各的小算盤,心口如畫。讀者必須仔細體會揣摩,庶不辜負作者用心。


    三其他


    官哥兒受驚,請了劉婆子來看,西門慶聽說道:“既好些了,罷;若不好,拿到衙門裏去拶與老淫婦一拶子。”剛剛有一點權力,便滿心要濫用,要炫耀。權勢之感染力與腐蝕力可謂深矣。


    瓶兒一片苦心,要討金蓮的好,因為自她生子得寵以來,金蓮是最臉酸的。此迴是瓶兒第一次推西門慶去金蓮房裏歇宿,金蓮見西門慶進她的房,“如同拾了金寶一般”。此語正是第二迴中金蓮見武鬆搬迴家來住時用過的。又可見自從瓶兒生子,西門慶和瓶兒越來越“一夫一妻”起來,很少來找金蓮了。


    金蓮、春梅合夥戲弄陳敬濟一場,雖然是調情,倒使人想起《紅樓夢》眾人戲弄劉姥姥:也是故意用大杯(茶甌子)為之盛酒,而且又不給下酒菜,隻給他兩個硬核桃;後來又一定磨他唱曲。至於外麵鋪子等著敬濟做買賣,金蓮偏不肯放他去,則隱然與十六迴中,瓶兒催促西門慶動身迴去料理買賣相對照。


    陳敬濟失落了鑰匙,金蓮扣住不給,說:“你的鑰匙,怎落在我手裏?”與二十八迴中陳敬濟拿著金蓮的鞋,說你的鞋子怎到得我手裏針鋒相對。陳敬濟則戲稱金蓮是“弄人的劊子手”——與二十六迴中蕙蓮罵西門慶的話一模一樣。


    金蓮慣會說謊,每次說謊,都把罪名推到瓶兒頭上:二十九迴做鞋是一例,這一迴又謊說是瓶兒置酒請潘姥姥。一來見得不請也正在西門慶家做客的吳大妗子而獨請潘姥姥,是厚金蓮而薄月娘;二來陳敬濟同席吃酒,金蓮也曉得不妥當也。《紅樓夢》中寶釵偷聽到丫鬟小紅和墜兒的私房話,卻推到黛玉頭上,便是同樣道理。


    西門慶要買喬大戶的房子,在第二十六迴中第一次寫出,當時西門慶對蕙蓮說,將來買了喬家房,就分給她三間房居住。如今房子已經買下,又從陳敬濟口中說出西門慶正在對門看人收拾。又說喬大戶搬到東大街上,花了一千二百銀子,買了所好不大的房子,門麵七間,到底五層,“與咱家房子差不多兒”。喬大戶搬入大房子,必是因為得了一注橫財。橫財何由而得?竊謂還是鹽商王四峰的賄賂。試想:第二十五迴中,西門慶陪著喬大戶說話,就是在談王四峰事,王四峰托喬大戶拿了二千兩銀子來求西門慶,西門慶拿了一千兩銀子求蔡太師,西門慶從中賺了一千兩銀子使,則喬大戶乃始作俑者,又焉可不落下一筆好處費乎!二十五迴剛剛寫喬大戶來找西門慶求人情,二十六迴就插入西門慶要買喬大戶的房子,其間的前因後果,無絲有線,讀者可以慢慢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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