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迴裏描寫的情事,發生在六月初一,暑熱最盛的時刻。此迴書的旖旎情色,從翡翠軒到葡萄架,仿佛一幅濃豔的工筆畫。然而這幅畫有一個嚴酷的黑色框架:它以權力與暴力的濫用開始(來保從東京見太師蔡京迴來,具言行賄成功;宋仁被打了二十板,就此一命嗚唿);以家人來昭的兒子小鐵棍兒向春梅要果子,春梅對他說西門慶醉了,“隻怕他看見打你”的警告結束。在下一迴,西門慶便真的把小鐵棍兒打得口鼻流血,警告就此變成了預言。身體的暴力,包括西門慶對潘金蓮所行使的性暴力,與本迴結束時語言的暴力糾結在一起,中間卻又花團錦簇,風流旖旎,文筆周到微妙,絲絲不苟,乃文學作品中的上乘。


    本迴“正文”甫一開始,便寫西門慶看來安澆花;隨後便帶出玉樓在後麵幫月娘穿珠花;翡翠軒前麵栽著一株“開得甚是爛漫”的瑞香花,眾妻妾每人分得一朵,金蓮一人爭得兩朵;後來,玉樓、瓶兒又都一起去穿珠花;待得眾人離去,金蓮折了一枝帶雨盛開的石榴花簪在鬢上;及至金蓮喝醉“桃花上臉”,躺在葡萄架下的涼席上,脫去了紅繡花鞋;西門慶以玉黃李子投壺打中金蓮的“花心”,險些(如剛才的暴風驟雨一般)摧折了金蓮的“含苞花蕊”。直到二人迴房就寢之後,小鐵棍兒卻又“從花架下鑽出來”,問春梅要果子吃。一路上花枝掩映,花的意象貫穿始終。


    本迴另一個迴環往複的意象是唱曲,唱曲則以玉樓的月琴貫穿始終:金蓮、瓶兒來找西門慶,西門慶叫來玉樓彈月琴。金蓮、玉樓唱曲,金蓮定要瓶兒代板(繡像本評點者說:這是相如要秦王擊缶之意,極是——意謂不要我唱你聽,我不是你的伶人也),西門慶則點名要聽“赤帝當權耀太虛”。張竹坡說:“凡各迴內清曲小調,皆有深意,切合一迴之意。唯此迴內‘赤帝當權’,則關係全部,言其炎熱無多。”飲酒之間,來了一場夏日的雷陣雨,宛然令人想起第六迴王婆打酒遇雨的片斷:當時自然的風雨也和情人的雲雨相應也。臨行,眾人齊唱《梁州序》,歌詠的正是即時的情景:“向晚來,雨過南軒,見池麵紅妝零亂,漸輕雷隱隱,雨收雲散。”當時眾人且行且唱,恰好唱到“節節高”一段,便到了角門首,於是玉樓乃把月琴遞給春梅,和瓶兒兩人一起離開。當時大家齊唱的最後兩句恰是:“隻恐西風又驚秋,暗中不覺流年換。”在歡悅行樂之中,已經隱隱預兆著時光流轉帶來的人生變化。玉樓和瓶兒離開後,隻剩下西門慶與金蓮,二人向葡萄架一路行來,金蓮彈著玉樓留下的月琴,把《梁州序》的後半唱完:“【節節高】……神仙眷,開玳筵,重歡宴,任教玉漏催銀箭,水晶宮裏笙歌按。【尾聲】光陰迅速如飛電。好良宵,可惜漸闌,拚取歡娛歌笑喧。”曲詞裏,時光的流逝不再僅僅是一種擔憂,更是事實:良宵應在唱曲的當兒已經漸闌,那麽就更要及時行樂,因為三伏盛暑過後,便是秋天了。然而試問秋天又何如?秋天不但花枝凋零,而且萬物淪喪,瓶兒在一年後的秋季去世,西門慶旋即身亡,眾佳人也便紛然四散了。《金瓶梅》是一部秋天的書:始於秋天,終於秋天,秋涼無時無刻不在威脅著盛夏的繁華。


    自從瓶兒進入西門慶家,就極少再描寫二人做愛情景,往往以含蓄的筆墨出之。比如說第二十四迴,元宵節的晚上,西門慶在瓶兒房裏歇宿,“起來得遲”。四字而已,卻暗示了夜來的風狂雨驟。僅有的兩次直接描寫二人做愛即是本迴與第五十迴,都寫瓶兒身體不適,不能盡情享受,隻是隨順西門慶而已,完全不是嫁來前沉湎情欲的樣子。而每一次隻因為瓶兒告以身體不舒服,西門慶都對之相當體諒。比較西門慶在本迴對待金蓮,既惱恨金蓮言語之間嘲戲瓶兒,又情不自禁地愛其口角鋒利、聰明嬌媚,故與金蓮做愛時近乎“虐待狂”。這裏可以看出瓶兒與金蓮的不同性格,也可以看出西門慶與二人的不同關係:私語與醉鬧,柔情與激情,既畫出二人小像,也是西門慶與二人關係的剪影。


    瓶兒懷孕已經臨產,西門慶居然不知:要在此次做愛時由瓶兒親口告訴他。這一細節大為稀奇。也無怪乎張竹坡稱之為鬼胎也。其實西門慶對瓶兒臨產固在夢中,後文月娘小產,西門慶也懵然無聞。或戲解曰:“古時婦人衣裳寬大,穿衣時固然看不出懷孕,而解衣之後,瓶兒又最喜‘倒插花’,因此西門慶從來都不得見其正麵、也無從知其懷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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