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來旺被栽贓一節


    來旺被栽贓陷害,在詞話本與繡像本中的描寫完全不同。詞話本中,蕙蓮聽到抓賊的叫喊把來旺推醒,來旺便拿著哨棒衝出去捉賊。蕙蓮勸他休去,他說:“養軍千日,用在一時。豈可聽見家有賊,怎不行趕?”似乎頗為忠義。後來趕入儀門,玉簫大叫“有賊往花園裏去了”,來旺跑到花園裏,被眾小廝擒住。繡像本作蕙蓮打發來旺睡下之後,被玉簫叫到了後邊,來旺在酒醉之中,隱隱聽到窗外有人叫他起來捉奸,睜眼看到蕙蓮不在屋裏,以為是雪娥來報信,不覺心中大怒,徑入花園捉拿西門慶與蕙蓮,結果被當賊拿住雲雲,而其時蕙蓮一直在後麵同玉簫說話,全不知情。比較二本,可以看出來旺的形象在詞話本中更值得同情,而西門慶的圈套也更傳統化(《水滸傳》裏高俅陷害林衝、張都監陷害武鬆,都是如此做的),玉簫則被寫成公開的同謀。繡像本裏,來旺醉睡之中聽到有人隔著窗子叫他“來旺哥!你的媳婦子又被那沒廉恥的勾引到花園後邊幹那營生去了”,頗有夢寐與現實模糊難辨的感覺,又寫其“隻認是雪娥看見甚動靜來遞信與他”,筆法頗為諷刺,蓋與主人的妾通奸便不覺得慚愧,隻恨主人偷自己的妻也。


    繡像本如此寫,卻似乎在邏輯上有些不連貫:因為根據上下文,來旺似已知道了蕙蓮的奸情。蕙蓮早在西門慶派來旺帶著一千兩銀子去東京幹事之前,便已經從西門慶處討得消息,“走到屋裏,一五一十對來旺兒說了”,可見“此時已明做矣”(繡像本評論者語)。“明做”的前提條件,是從西門慶那裏得到經濟的好處:前此,西門慶許諾派來旺去東京幹事,迴來後去杭州做買賣,來旺“大喜”,直到後來西門慶變卦,才又“大怒”,吃酒醉了,“怒起宋蕙蓮來,要殺西門慶”。可見其喜怒與西門慶是否給他錢財上的甜頭直接相關:有了錢,也說不定就真像金蓮說的那樣,可以攜款潛逃,“破著把老婆丟給西門慶”。然而這一天,西門慶給了他六百兩銀子,讓他在家門首開酒店做買賣,他剛剛歡天喜地地接受了這六百兩銀子,卻又要去捉奸,似乎不太符合上下文所暗示的“明做”情境。唯一的解釋,便是來旺喝醉了,雖然已經明明知道蕙蓮與西門慶偷情,但事到臨頭還是忍不住心頭一點惡氣——“我在麵前就弄鬼兒!”至於窗外叫他捉奸的女人(既然來旺以為是雪娥,必定是個女人的聲音),既不是玉簫(因玉簫在與蕙蓮講話),也不是雪娥(雪娥不會去陷害他),反倒成了疑案。或曰是金蓮否?是個年輕小廝的聲音而來旺在醉夢中錯認為女人否?這等夢中說夢,則非我等所知了。


    西門慶送來旺到官,吳月娘向前勸阻,又顯得月娘愚笨。如果月娘知道來旺冤枉,那麽既然西門慶已經做成圈套陷害他,又怎能半路退迴?如果確實相信來旺半夜闖入花園、持刀殺主,那麽如此重大的罪名,又怎能“家中處分他便了”?難道不怕他真的對西門慶下手不成?結果被西門慶喝退,滿麵羞慚,固其宜也。


    二蕙蓮的自縊


    蕙蓮在此迴自縊身亡,是因為羞,也是因為氣。所羞者何?當然不是羞與西門慶通奸,而是羞盡管通奸一場,卻沒有能在西門慶麵前說得上話,西門慶沒有給自己麵子而已。來旺被當賊抓起來,蕙蓮當著來旺與眾小廝之麵替他求情,口口聲聲說“不看僧麵看佛麵”,“我恁說著,你就不依依兒!”這已經是明明把自己與西門慶的私情揭挑出來,以之央告和要挾西門慶。雖然也是情急之故,但已根本沒有什麽羞惡之心可言。但同時蕙蓮之所為,也等於完全不給自己留退步:在人前把話說得那麽清楚決絕,如果西門慶答允了還好,如果西門慶不答允她的請求,豈不是丟盡了臉麵。這是蕙蓮之所以“含羞”自殺的第一大原因。


    後來,西門慶被蕙蓮說活了心思,許諾要把來旺放出來,尋上個買賣,另娶一房妻子,又要把街對門喬大戶的房子買下來,撥三間給蕙蓮住。蕙蓮“得了西門慶此話,到後邊對眾丫鬟媳婦,詞色之間未免輕露”。這個“輕露”,既是蕙蓮這個人最大的性格特點,也是她最終含羞自殺的第二大原因。試想在眾人麵前說了滿話,又顯示西門慶對她言聽計從,何等體麵風光;但是一旦落空,又是何等的羞恥!更何況來旺遞解徐州,蕙蓮被蒙在鼓裏絲毫不知,是從小廝嘴裏得到的消息。平時誇耀西門慶與自己同心同德,如今才知道自己一直被瞞著,則不僅西門慶沒有聽自己的話,而且甚至什麽都不肯告訴自己。“你若遞解他,也和我說聲兒。”蕙蓮喜歡炫耀,壞事在此,自殺也在此。


    蕙蓮第一次自殺沒有成功,第二次自殺的直接導火索,則是氣不過孫雪娥對她的羞辱。作者明言蕙蓮“忍氣不過……自縊身死”。雪娥來找茬,倒不光是因為金蓮的挑撥離間,也是氣蕙蓮與西門慶通奸間接導致了來旺的遞解耳。


    金蓮屢次挑撥西門慶斬草除根,是恨來旺把她過去的事情揭出來罵她,也是嫉妒蕙蓮受寵,也是別著一口氣要讓西門慶聽自己的話。控製的欲望是來旺遞解、蕙蓮自殺的關鍵:金蓮與蕙蓮都想控製西門慶,最後還是金蓮贏了這場權力之爭。


    玉樓在來旺遞解、蕙蓮之死中所起的作用也不容忽視:上一迴,她勸金蓮把來旺罵主的事情告訴西門慶;這一迴,蕙蓮向丫頭媳婦炫耀西門慶的承諾,“孟玉樓早已知道,轉來告訴潘金蓮”。試問玉樓何以知道得如此之快乎?再試問既然連丫頭媳婦群中這樣的閑言碎語都知道,何以蕙蓮與西門慶的私情倒反而不知乎?玉樓比金蓮更是大有心計的人,且看她在一旁隻是冷冷地敲邊鼓,說蕙蓮將要“和你我輩一般,甚麽張致?大姐姐也就不管管兒”。“和你我輩一般”這樣的話,最能刺激金蓮。又說:“大姐姐又不管,咱每能走不能飛,到的那些兒?”金蓮是要強賭氣的人,玉樓越如此說,越激發了她的爭強好勝之心,於是宣稱寧肯和西門慶拚命,決不能讓蕙蓮稱心如意。玉樓聽罷笑道:“我是小膽兒,不敢惹他,看你有本領和他纏。”這一笑,是稱心之笑,放心之笑。玉樓向來不喜歡蕙蓮的輕狂張揚,比如嫌蕙蓮在她們打牌時指手畫腳,元宵夜與陳敬濟調情,套著金蓮的鞋穿,每每見到她又“意意思思,待起不起的”,等等。於是玉樓的種種言行難免挑撥之嫌,則來旺之逐、蕙蓮之死,不能不說玉樓也有力焉。


    蕙蓮當然不是一個完人,甚至難說她是一個好人。來旺也是如此。而且二人都不完全是被動受壓迫的犧牲品。來旺的禍事,與他自己的言行有關係(與雪娥通奸、酗酒、貪利)。蕙蓮的自殺也是一樣。追究這些災禍的根源,都難以推在一個人身上,而是眾多人物協力造成這樣的結果,包括那個嫉妒來旺的家人來興。後來,蕙蓮之父宋仁攔著不許燒化蕙蓮的屍體,聲言“西門慶因倚強奸他,我家女兒貞節不從,威逼身死”,對比聯想蕙蓮當初何等誇耀西門慶之寵愛,要這要那,貪小便宜無度,宋仁此話未免大是荒唐可笑,而宋仁被西門慶反告“打綱詐財,倚屍圖賴”,送到縣裏打了二十板,也不能算極端的不公平。不過,雖然蕙蓮、來旺、宋仁隻是幾個自私、貪婪、虛榮的小人物,蕙蓮之自殺,來旺之係獄以及宋仁之被打致死,還是令人惻然。《金瓶梅》寫世相,其複雜之處,立體之處,深邃之處,正在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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