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兒與金蓮,處處對寫,兩兩對照。西門慶娶金蓮時怕武二討還血債,娶瓶兒則又怕花大告瓶兒孝服不滿(子虛曾因花大等人告遺產事被抓到東京下獄,西門慶因此膽寒)。然而都是親兄弟,武二為兄報仇,花大則毫無兄弟情腸,二話不說便被金錢買通。西門慶怕花大卻還勝過怕武鬆者,是武鬆的社會地位不如花大,影響不如花大,武鬆憑借的隻是自身的氣力、武藝和膽量,正如金蓮憑借的是自身的聰明、美貌;花大、瓶兒,卻都是深深地糾纏於社會經濟關係網中的人物。


    瓶兒勸西門慶不用怕花大的那一席話(嫂叔不通問、再嫁由身),處處迴應第五、第六迴中王婆之言。金蓮燒靈,瓶兒也燒靈,請的又都是報恩寺僧人——西門慶花錢為金蓮請了六個、瓶兒自己花錢便請了十二個,總寫瓶兒手裏有錢。金蓮處處靠西門慶使錢,瓶兒則處處為西門慶墊錢:此迴中,又拿出沉香、白蠟、水銀、胡椒等值錢之物湊著給西門慶蓋房子,籠絡西門慶的心。


    西門慶與瓶兒同宿,常有新奇的做愛器具,比如第十三迴裏他向金蓮炫耀瓶兒的春宮手卷(“此是他老公公從內府畫出來的”),此迴則不小心從袖子裏掉出一隻勉鈴(“南方緬甸國出來的”,“好的也值四五兩銀子”)。這些東西都不是尋常百姓家所有,故此西門慶可以神氣地對金蓮誇耀“這物件你就不知道了!”除了借此追求性愛之歡外,還有對社會上層才能享受到的奢侈與特權所深深感到的得意。瓶兒曾經是梁中書的妾,又是花太監的侄媳——論起來,玉樓手頭何嚐沒有錢財?但是瓶兒不僅豪富,而且見識過“社會上流”的世麵,與區區清河縣的財主商人不可同日而語。西門慶出身於藥材商人,但是他野心勃勃,不滿足於隻做一個地方土財主,所以在此書後來,才會有交結官員、附庸風雅等等的庸俗可笑情態。瓶兒對西門慶的吸引力長久不衰,而且越來越情熱,既因瓶兒本身性格的魅力、她的錢財、她所生的兒子,也與西門慶的野心和他對“社會上流”的豔羨有關。


    瓶兒與西門慶清晨做愛,小仆玳安來報有買賣人在家等候,隔著窗子,與西門慶就生意事一問一答,西門慶雖然不想走,終被瓶兒催促起身。若是金蓮,想必不肯放。一個小小插曲,再次顯示瓶兒是陷身於社會經濟關係的人。


    而吳月娘在社會關係意識裏,分明是西門慶的絕好配偶:西門慶想娶瓶兒,隻和金蓮、月娘商量,因一個是寵妾,一個是正妻。兩個女人的反應十分典型:金蓮隻從男女情愛方麵考慮,“我不肯招他,當初那個怎麽招我來?”明明心裏嫉妒,勉強自寬自解。月娘最關心的東西完全不在於男女情愛方麵,而在於經濟與社會關係的利害,而她的擔心和西門慶不謀而合:唯恐因為瓶兒孝服不滿而招致花大那個“刁徒潑皮”惹是生非。然而月娘阻攔西門慶娶瓶兒的第三個理由是“你又和他老婆有聯手,買了他房子,收著他寄放的許多東西”——正如張竹坡所言:“然則不娶他,此東西將安然不題乎?”這個理由細細推究,便完全不成為理由:買了花家的房子是人人盡知的,似乎又買結義兄弟的房子又娶他的遺孀在輿論上有損名譽,那麽收藏瓶兒寄存的東西一事卻完全是背人耳目的,根本不用怕人議論,何必以這件事情作為一個理由阻擋西門慶娶瓶兒呢。月娘無意識地流露出了自己的私心,似乎她的確有意吞沒瓶兒的東西為己有,不願東西的原主進入自己家門,把寄存的東西再從自己的房裏抬出去也。


    玳安在此迴中初露頭角。他對月娘、對應伯爵,便知道無論如何不能說出西門慶與瓶兒的私情,唯有對潘金蓮卻肯坦白,其聰明機靈可想而知。就生意事為西門慶傳話,解說得清楚明白,不亞於《紅樓夢》裏在鳳姐兒麵前對答如流的小紅,而玳安終於接管了西門慶的家產,於此初見端倪。


    本迴再次寫到西門慶十兄弟:繡像本第一迴中,卜誌道死了,補入花子虛;這一迴,花子虛已死,於是補入西門慶的主管賁四。“十個朋友,一個不少”這八個字,作者寫得極是尖冷。應伯爵幫閑,也寫得滑稽之中甚是諷刺:聽出西門慶怕花大,又確知花大並不肯搗亂,便拍著胸脯說:“火裏火去、水裏水去……他若敢道個不字,俺們就與他結下個大疙瘩!”當年西門慶偷娶金蓮時,怎麽沒聽伯爵拍著胸脯說幫西門慶對付武鬆呢。而十兄弟之一的花子虛被抓到京城,伯爵等人更是無人出頭。親兄弟如彼,而結義兄弟如此——在宣揚歌頌男子友誼、兄弟義氣的《三國演義》《水滸傳》甚至《西遊記》之後,《金瓶梅》無情地刻畫出現實人生中一班稱兄道弟的男子是怎樣背信棄義,對以往理想化了男子情誼的英雄傳奇進行了有效的、係統的反諷。


    本迴瓶兒在元宵節的晚上等待西門慶,繡像本作“正倚簾櫳盼望”,詞話本作“正倚簾櫳,口中磕瓜子兒”。然則瓶兒必不嗑瓜子兒者,一來嗑瓜子兒顯得悠閑,而瓶兒盼望西門慶異常急切,哪裏有心思嗑瓜子兒;二來嗑瓜子兒的形象與金蓮相重,瓶兒和金蓮是極為不同的兩個婦人,瓶兒多了一些矜持,不似金蓮的輕佻、熱情而直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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