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漸深重,黃葉枯枝,使人見之鬱鬱。秋便是如此,一麵結累累碩果,一麵又訴之凋零。


    朝著藥園子趕,到了十一月底,子商才趕著馬車到了離藥園子最近的城池。桑梓問得名字,方知竟已到了當初她被綁走的地方。


    馬車進城後,子商原想先找個地方落腳,不料隻尋出半條街,就見到了熟人。


    “子羽?”子商從馬車上跳了下來,舉目四望,他都來了,莫不是夫人也到這個地方了?


    子羽一襲秋袍,玉樹臨風,他笑吟吟上前,接過子商手裏的馬鞭道:“夫人已經等了幾天了,要去藥園子此是必經之路,我便也在路邊盼了幾天了。”他往車廂看了一眼,子商當即露出個苦笑來。子羽拍了拍他的肩,與他分坐在車廂前兩旁,“旁的先不說,先去見過夫人吧。”


    馬車一路趕進了個小巷子,車窗開著,桑梓仿佛聽到了鍾聲,便讓湘琪開了車門,她朝外道:“子商,你怎知這個地方?”


    子羽迴頭,見桑梓臉上蒙著雙眼,整個臉便更隻剩下一點了。他心中不忍,輕聲道:“桑梓大夫,我是子羽,夫人已經在前麵等我們了。”


    桑梓愣住,手抓住車門門框不知放下,好一會兒她才道:“何必因我興師動眾跑這一趟,她……素來不是不離開未央宮的麽。”


    “未央宮固然重要,”子羽溫聲道,“您亦是夫人的摯友,夫人焉能不急?”


    桑梓低歎了口氣,緩緩掩住了車門。半晌,她才問湘琪:“除了你家夫人,沒有人知道了吧。”


    “不敢做主。”湘琪連忙道。


    桑梓這才點了點頭。如果她猜的沒錯,她們應該是去她上次下山後住過的那個小院子。說起來那家的夫妻還是當初未央介紹給她認識的。隻是不知那二人現在在家裏,還是仍在山上。但也無須她多想,馬車很快到了地方,她被湘琪扶下了馬車。


    一下馬車,未央的聲音傳了過來,音落處便離得近了,隻將她牽住,安撫地拍了又拍,“我來了,我來了。”


    桑梓便一笑:“何故要來,諸多麻煩。”


    “你若再說這渾話,我便要生氣了。”說罷未央讓眾人都跟了進去。


    未央已經來了幾日,來時那對夫妻還在,見到她自是十分吃驚,又聽了桑梓的近況,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但未央卻是堅持不能讓桑梓上山去的。若真如子商所言桑梓失明,那山上隻會讓人覺得更加孤苦,若是說難聽一些,若……隻她一人,便是死在山人,也無人知曉。那夫妻聽懂了未央的意思,便主動要上山守冬,那山上有幾味好藥,是桑梓收藏許久的,她們會上山帶下來,希望對她的眼睛有所益處。


    等那夫妻走後,未央就使人將這個小院落重新布置了一遍,如今又是臨冬,又大肆備了越冬貨物,便隻等著子商三人到來了。


    自雙眼失明後,世間萬物於桑梓便都隻剩一重黑暗了,她小心翼翼地跟著未央進了一間房,被人攙扶著坐下,又塞了一杯溫茶在手。


    未央等她坐定後才道:“這間院子你便住下吧,藥園子她夫妻二人打理去了,我不會讓你上山的。”


    茶到唇邊被放下,桑梓無奈道:“我在那裏,比在別處要自在些。”


    “從今往後這各屋裏的種種都固定位置,絕不移動,不過兩三天,你會熟悉的;另外你的眼睛也要治,你自己若不方便,我一路找了幾位大夫一路隨行,他們會與你匯診。你若不聽我的,”未央靜靜道,“我便派人去告訴你師傅,相信曹院使不會坐視不管的。”


    桑梓咬了咬唇:“何必還要驚動他,我依你就是了。”


    “這就對了。”未央這才有了些笑意,但想到桑梓卻是看不到的,不免心中一酸,忙垂頭喝了口茶以做掩飾。


    桑梓坐了一會兒,問道:“你來迴也要不少日子,未央宮不好離人,還是早早起程吧。”


    未央點了點頭,複又應道:“我會的。還有,我知道你喜靜,所以並不給你留多少人伺候,但一個人總是要的。我命人幫你物色了個方便使喚的人……怕是這兩日就要到了。我尋的人,你放心用著。”說罷,她還是忍不住,起身走到桑梓身邊,低身道,“我可以摘了它麽。”


    桑梓手觸帕子邊沿,微微一笑:“無妨。”說罷自己將帕子解了下來。


    一重黑暗與兩重黑暗並無多少差別,反正都是看不見罷了。隻是眼盲者諸多不便,容易引起誤會,不如自己主動些,叫人一眼就能看出來也好方便。


    未央便見她抬起些頭來,約是想要直視自己,卻不知自己具體究竟站在何處,不免目光落得有些偏了。未央仔細地看著,那雙眼睛灰暗無光,便使她整個的臉上都暗淡了下去,加之她一慣的瘦弱,簡直與從前是判若兩人。而多年前那個喜歡背著個包袱就四處遊曆,非但醫術高明,身手也很了得的桑梓,竟已像是前生的事了。


    未央的手在袖子底下緊緊地握住,她緩緩唿吸著,待自己平靜些方道:“可知具體原因?”


    “早便有征兆,”桑梓淡道,“捱到如今,也算久了。”


    有些話未央想說,可終究還是沒有說出來。桑梓自去年從素青城走後到底經曆了什麽,她也是不久前才知道,她雖知道,音顧與妹妹卻不知道。而桑梓竟是與湘琪她們一起去參加了音顧與妹妹的中秋家宴,想來,這需要多大的勇氣才能目睹那個場麵而不受影響。桑梓縱然強大,也隻是個小女子罷了,這雙眼睛的失明,恐怕便是代價了。


    隨後,未央叫來了自己請來的大夫,這幾個人都不是在宏京與素青城周圍找的,桑梓在那邊也曾頗有名氣,萬一被認出來,那便將傳得到處是了。


    而那幾位大夫紛紛替桑梓把脈,又問得她事後如何急救,可聽罷不由麵麵相覷。其中一人道:“姑娘既然也懂醫術,想必該做的都做了,還不見好轉,那便是神仙來了也醫不得,恕老夫無能,你們還是另請高明吧。”說罷,拱了拱手便走了。


    另一人沉吟道:“此為暴盲,恐為思慮太過,心脾兩虧,精氣不能上榮於目。莫非姑娘心中有事不能放下。若是如此,再醫也是無用的。”說罷便歎了口氣,背著手走了。


    還隻剩一人,較之前兩位要年輕一些,他更多看到的是桑梓掩不住的疲憊,便道:“姑娘隻是太累了,應潛心休養一段時日,或者不治而愈也未可知。”


    未央看著自己請來的三位大夫都走了,便與桑梓坐在一起,桑梓自進門起就沒歇息過,現在終於受不住了,道:“未央,帶我去房裏休息。”


    依稀去的還是自己以前住過的那間房。腦子裏還有些印象,故摸著床沿坐下時,桑梓倒並沒有感覺多少陌生。


    未央幫她把背上的背包取下來,見那背包上的肩帶兩邊都稀鬆了,幾乎快要斷掉,便道:“你這隻包也太舊了,宏京前些時候流行起與你這類似的背包,不如我命人帶一個過來給你。


    “不用。”桑梓搖搖頭,把背包抱在懷裏,“我想小憩一下。”


    未央歎了口氣:“至少要把帶子給縫起來。”可她見桑梓依然不肯撒手,隻將這包當做珍寶似的攏在懷中,便無奈地搖了搖頭,“那我出去了,你……行麽?”


    “可以的。”桑梓坐在那一動不動,直到聽見門被合起的聲音,方緩緩從背包裏掏出東西來。


    這拿出來的,便是那隻金沙沙漏,桑梓把沙漏摸索著放在枕旁。沙漏自一拿出來顛倒後便開始計時,本就是豎著放在背包裏,想來這是從頭計起,等不聞沙響,上麵空了,便是一刻鍾。


    桑梓俯身將背包放在床腳下,慢慢躺在了床上。她靠著枕頭邊緣睡著,聽著沙漏發著沙沙的聲音,這便是聽得到的時間流水之音了。


    秋意已經很涼了,桑梓將手攏在被子下,互相交握,手指便不免碰到了左手手腕處的那道傷疤。


    當初夙命隻拉了一個小口便欲收住,她見隻有幾滴血珠迸出,便握在夙命的手上輕輕推了一下,頓時血流如注。那鮮血紅得幾乎妖豔,桑梓也從來不知道會是如此好看,她點頭道:“如此,豈不快些。”


    而夙命簡直就氣極敗壞,怒道:“你真是不要命了麽,你莫不以為你死了,魂魄便會跟著她走?”


    桑梓當時聽罷也是一怔,倒笑了:“若真是如此,那便太好了。”


    “好什麽,你身體長期浸淫於寒病中,還以為魂魄不會受一點影響麽。你的靈魂若是下到黃泉,若非自然死亡等使者接引,根本無法跟著她闖過鬼門關,那便連輪迴都入不了,永世孤伶在地府徘徊。”


    桑梓便默然了,無奈道:“竟是,如何也不得。”說著,便緩緩地閉上了雙目。她的血一但流進了銀盤中便很快凍住,看似冰冷,卻也是帶走了她體內所有的僅剩的那點熱氣。好像,整個人的靈魂都跟著血,一起作別了她。


    不知她離魂時,是否也是如此的感受。


    桑梓輕輕地放開了手,置於兩側,如今再沒有人相陪在她身邊入睡了,不過也沒有關係,反正她的寒病再沒有發作不是麽。可是,她卻依然夜夜難眠,後來無意將金沙沙漏擱在枕邊,聽著那金沙流動的聲音,倒是一下子便熟睡了過去。


    一覺醒來,不知日夜,好在桑梓已經開始習慣了。


    隨後的兩天裏,未央不厭其煩地領著桑梓在各個房中走動。各房裏所有的桌椅板凳大物小件都被釘在固定的位置。之後,未央便試著讓桑梓自己去一一摸索。


    桑梓剛剛從她自己的房中走出來,就連那梳妝台上的一支發簪、一盒胭脂都呆在它應呆的地方,這般的刻板,桑梓心中其實十分不喜,可她哪裏能負了未央的好意,隻好專心地一一辨認著。


    從房裏出來,便是一條滴水走廊,走廊成環形,連接前院幾間房屋。桑梓緩緩邁步,心裏默默算著,一、二、三,便應該是一根廊柱了,摸到它,前麵便是廊前的三級台階,可到院子裏。


    但桑梓的手尚未碰到廊柱,便有一隻手憑空伸過來,緊緊地握住了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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