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又過了半月左右,蘇婉婷的身體愈發得好了起來,那股與生俱來的高貴之感也是漸漸迴籠,不日便可像以前一般光彩亮麗。這也就意味著謝小桃她們離出建福庵的日子越來越近了。


    起霧了,白色的大霧環繞著整片山林,遠遠望去,好像是仙氣繚繞。這樣的霧靄在秋季裏尤為常見。


    禪房裏,陳玉珍與淨空師太對桌而坐,兩人各捧了一盞茶盞,悠然地享受著此刻的愜意與寧靜,而謝小桃則是在一邊侍奉著。


    自從陳玉珍與她說完那一番話後,她與淨空師太見麵的機會就少了許多,一是要陪同陳玉珍照顧蘇婉婷,沒有時間,二是覺得總有一雙眼睛在背後監視著自己。


    細細品了一口茶水,淡淡的茶香在齒頰間彌漫開來。陳玉珍笑著誇讚道:“好茶,原來淨空師太也是個喜茶之人。”


    淨空師太也是放下了茶盞,“出家之人講究四大皆空,哪裏有什麽特別的喜好?茶隻是普通的茶,是蘇夫人謬讚了。”說的時候,平靜如常,好像並未把陳玉珍這位侍郎夫人放在眼裏。


    這話聽得謝小桃直想笑,像陳玉珍這等自命高貴的人還從不曾主動誇獎過誰,今番不知出於什麽目的,才說出了這等子的稀罕話,卻不想竟然是熱臉貼了冷屁股,自討沒趣。


    陳玉珍失聲笑笑,想要為自己找迴一些顏麵,但見淨空師太神色平靜如常,便又生生打消了這一念頭。


    在庵堂裏住了近一個月的時間,她已經習慣於淨空師太的冷麵相對了,真不知道是六根真的清淨了,還是有意刁難於她。


    屋子裏陷入了一片沉靜之中,大約過了幾個眨眼的功夫,淨空師太才緩聲道:“茶是普通的茶水,隻因為用的時候心態不同,品出來的味道自然是不同的。”


    謝小桃在一旁默默聆聽著,總以為淨空師太接下來會說一些“樹欲靜而風不止”之類的話。可惜,在說完那句話後,淨空師太便闔上了嘴巴。


    這位師父平素也是很少言笑,卻不刻板,待人待事也是親和得很,偏偏到了陳玉珍這裏就板著一張臉,端出一位出世者的架子。


    “原來是這樣。”陳玉珍附和著,勉強擠出了兩道笑容,打心眼裏討厭對麵坐著的老尼姑,偏偏對方說話做事又在理上,不能認真與之計較。


    “大師不但醫術了得,就修行連境界也是吾輩望塵莫及的,難怪錦兒總是時不時提起您呢。”似乎,上一次的碰壁並未能叫陳玉珍嚐到苦頭,她還不打算放棄對淨空師太的言辭賄賂,繼續討好道,“小女婉婷承蒙大師悉心照料才得以痊愈……”


    見著她把謝小桃抬了出來,淨空師太的冷麵神色緩了一緩,“蘇夫人客氣了。貧尼也隻是幫小姐醫病而已。”她說得是實話,她隻是為蘇婉婷號了脈,瞧了病而已,負責照顧的卻是蘇府宅院裏的人。


    陳玉珍淡淡一笑,好生琢磨了一番,並沒有在那話裏琢磨出別的意思,也就不再多想什麽。她又品了一口茶水,目光再次落迴到淨空師太的臉上時,才發現對方正注視著她身旁的謝小桃,便又開口道:“這七年來,也多虧了有大師在,才不至於叫我的女兒流落荒野。”她刻意把“我的女兒”四個字咬重了,意在提醒對方,謝小桃現如今已經不再是庵堂之人了。


    淨空師太也是笑了起來,淺淺的笑容自唇角邊一掠而過,卻是極為難得的。


    “也多虧了大師的耐心教導,才給了我一個如此知書達理的好女兒。”


    “如果四小姐隻是一介山野丫頭,蘇夫人還會命人將她接迴府嗎?”淨空師太直截了當地問。


    陳玉珍麵色一緊,又是一番尷尬,“錦兒是我們蘇家的血脈,哪怕大字不識一個,也依然要認祖歸宗的,畢竟有那血濃於水的親情在。”


    “蘇夫人說得極是,那一層血緣是外人無法替代的。希望日後,您會借著這一層關係多多照顧她。”淨空師太道。


    陳玉珍不經意地皺了皺眉頭,旋即又舒展開來,笑道:“一定,這是一定的。”心裏卻在計較,是否是前段日子的流言蜚語飄到了庵堂之中。


    同樣的話,落在謝小桃的耳朵裏則是另外一番味道。與淨空師太朝夕相處了七個年頭,感情自然比外人要來得親厚許多。在她的印象中,師父從不曾對誰說過類似的話。為何現在會無端提起要陳玉珍照顧自己呢?


    謝小桃認真地思索起來,驀然一驚,明亮的眸子裏閃爍起驚異的光芒。莫非師父想要離開了?


    恍惚間,憶起前世的事——


    上一世,她是在迴到蘇府的次年夏天,才得空迴建福庵來看望師父與一眾師姐妹的,可惜那時候庵主已經易人。一經打聽才知淨空師太早已雲遊去了,大約已經走了半年左右。


    謝小桃兀自愣了一愣,現在是九月初,與前世淨空師太離去的時間大致吻合。想到這裏,她的心裏竟生出一片莫名的恐慌,似劇毒一般在身體裏急速蔓延。


    ……


    在送走陳玉珍以後,謝小桃被留在了禪房裏,抑或說是她自己要留下來的。


    “師父,您為何要說那樣的話?”謝小桃問道,鼻尖竟是泛起了一陣酸澀。


    淨空師太抬起眼簾看著謝小桃,“什麽話?”


    “好端端的,您為何要把徒兒托與他人?”謝小桃眼眶微紅,掙紮了半晌,終歸還是將那句不願意觸及的話問出了口,“師父可是要離開了?”


    淨空師太沒有迴答,看著謝小桃的目光益發深邃了。她一直都知道這個徒弟有一顆七竅玲瓏心,不想才幾月未見竟是又聰慧了不少。


    這種事情瞞是瞞不住的,淨空師太索性也就沒有打算再瞞下去。她點了點頭,承認道:“的確是有這個意思。”


    雖然已經猜到了結果,但當對方承認的時候,謝小桃的心還是猛地緊了一下,刹那之間,頭頂的那片天空已是被黑雲遮蓋得看不出原本的顏色。


    “師父為何要離開?在庵堂裏不是挺好的嗎?”


    這般著急的樣子落入了淨空師太眼裏,她竟是笑了起來,溫和的目光中卻多了絲辨認不明的亮光,好像也是不舍。“是挺好,但於我來說這裏終歸隻是個驛站,哪怕停留很久,也還是要走的。”私底下的時候,她也不再以貧尼自居,用一種親切的口吻告訴謝小桃,她決定離開是很久以前就定下的事。


    “師父……”謝小桃欲言又止,能出去走走是件好事情,可這裏畢竟也生活了這麽多年,與弟子們積累起來的深厚感情,又豈是說割舍就能割舍的?“師父,您以後不打算管徒兒了嗎?”


    “該教的,我已經教你了,就算留下來也不能再教你什麽了。”淨空師太幽幽地說,吐納間也是染上了一層無奈之意。


    “可是徒兒還沒有與師父相處夠。”謝小桃緊緊咬住了下嘴唇,說到底她與淨空師太的緣分還是太過淺薄。既然上蒼給了她重生的機會,為何又要她麵對與師父的離別?她素來重視感情,最是厭惡的表示生離死別。


    “傻丫頭,你已經不是當初那個膽怯的小女孩兒了,還要粘著師父嗎?”淨空師太的笑意又濃了幾分,注視著謝小桃的目光益發慈祥、溫暖。


    就是這樣溫暖的目光才是謝小桃心底最為割舍不下的牽掛。是的,她已經不是當初的那個小女孩兒了,不可能再如以前一樣,整日纏在淨空師太的身邊了。更何況,現在的她,除了是淨空師太的徒弟外,還是侍郎府的四小姐,身份與以前也不同了。


    雖是如此想著,她還是想挽留住對方,“就算不再是以前的小女孩兒了,也還是師父的徒弟。難道師父真的忍心要徒兒承受這分別之苦麽?”


    “說到底,你還是太過執著,”淨空師太緩聲道,“未來的路始終都是你一個人在走,與師父分開真的有那麽重要嗎?”


    謝小桃不知該如何接話。


    “你執著的分開隻是一種形式而已,”淨空師太站起了身子,“當日,你隨蘇府的人迴去,你能說那不是分開嗎?”


    “可那不一樣!”謝小桃固執地反駁。


    “不一樣嗎?”淨空師太反問。“都是一樣的。”


    “可這一次師父是去雲遊,再次相見便是遙遙無期,又怎麽會一樣?”有些分開,一旦開始便是一輩子。謝小桃凝視著對方,明亮的眸子裏隻映出了師父的影子,那份不舍之情似洪水般洶湧地衝入了心海。


    淨空師太無聲地歎了一口氣,“如果可以,為師倒是真希望能帶著你去外麵轉轉,你本是不屬於那個宅子的,但這條路是你選的,旁人也是左右不了。”


    聽到這話,謝小桃猛然一驚,莫非是師父知道了什麽?她不敢相信地看著淨空師太,卻見對方已然走到了窗子前,隻留下一道什麽都看不出來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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