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這樣,我便告辭了。”斯科特向他微笑,但是目光又落在了一直在後麵當背景幕布的三位式神,“幾位可是來自東瀛嗎?”得到三位付喪神的確認後,他感慨道:“你們這個民族的忠誠總是讓我印象深刻,就像是我的妻子一樣,她對我一直言聽計從。”


    斯科特忽然提起了他的這位妻子,倒是喚起了韋慎之一些與此無關的記憶。此時此刻,韋慎之忽然想起了伊斯卡之前對他說的,這位德·萊斯家的家主手中,控製著一位對巴托裏家有恩的女士。


    “侯爵大人,請您留步。”


    斯科特不解地迴過頭去,韋慎之已經站在他的身後,“您接受埃德加繼承巴托裏的爵位,我不勝感激。既然您已經有化幹戈為玉帛的意向,那麽能否請您高抬貴手,放過那位對巴托裏家有恩的小姐?”


    “哦……?”斯科特站在室內,蒼白的天光從他的身後打下,而他的身前則籠罩著陰影,“可是那位姑娘卻是心甘情願地跟隨著我的。她和她的主人,靜禦前一樣癡情而善良。”


    靜禦前這個名字韋慎之似乎在哪裏聽到過,但是一時間又想不起來。就在此時,他聽見身後一直淡定地撥弄著琴弦的築紫月箏震驚的聲音從後麵傳了過來——


    “靜禦前大人是她的主人?!您的妻子,莫非……是靜蝠翼……”


    “啊,的確是這個名字。”斯科特微微一笑,“她是磯禪尼之女、源義經之妾靜禦前的蝙蝠扇之靈。和您一樣……同是付喪神呢。”


    “……?!!!”


    “看樣子,您與我的妻子似乎是舊識呢。”斯科特道,“雖然一位丈夫不應該讓自己的妻子與她曾經的藍顏知己見麵,但我一向是個大度的男人。既然如此……親愛的,你該現身相見了。”


    話音未落,在他的身邊,白色的光點逐漸聚集成一個淡淡的影子,一位纖細的身影若隱若現。等到光芒散盡時,站在斯科特身邊的是一位容貌清秀的舞女。拂動的清風吹起了開叉的和服下擺和她的紗衣,宛若水中的睡蓮一般純淨而無暇。瑩瑩如玉的雙手交疊與身前,手持雪白的折扇。此時此刻,她雙目閉合,而一點鮮豔的朱砂痣點綴在她的眼角,恍若一顆醞釀了千年的淚。


    韋慎之還來不及說什麽,琴古主便踉踉蹌蹌跑上前來,激動地看著眉目如水的女子:“阿翼!”


    “……月箏?”女子的睫毛微微顫抖,“……親愛的友人,我們多年不曾相見了……”


    “阿翼……自江戶時代一別,我便沒有見過你了。”他有些還念地看著她,“你……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靜蝠翼搖了搖頭,並沒有說話。她沉然的目光定格在韋慎之的身上,平靜如水的神色泛起了漣漪——


    “這身衣飾……啊,您是否來自中原?!您……您可曾……聽過娜塔莉奈袱梵米利昂·巴托裏小姐?”


    她上前兩步,抬起頭仰望著他的眼睛,狹長美麗的眼角泛起了淚痕。韋慎之猝不及防,被她一下子抓住了手臂。十根纖纖玉指像是勾子一樣絞緊了他的袖子,靜蝠翼顫抖地問道,“百年前她辭別了我去了遠東,帶走了巴托裏家的漆黑長刀,說要去幹出一番自己的事業,我便再也沒有了她的消息。請求您……中原的友人,您可曾聽過娜塔莉奈浮的消息嗎?”


    “娜塔莉奈袱梵米利昂……。”韋慎之目光複雜地望著她,“她說的想要闖蕩一番事業,便是隨著法蘭西的軍隊,侵略我的國家。”


    “……啊?!這……這怎麽可能……她說過,她是隨著商隊去做生意的……”


    靜蝠翼後退了兩部,泛紅的眼睛難以置信地望著他。而韋慎之隻是淡淡地望著她,沒有說話。


    “……那,那娜塔莉奈浮,她現在怎麽樣了?她可還活著?”


    “她已經死了。”韋慎之說。但是看著女子失魂落魄、魂不守舍的樣子,他還是把下麵的那句話吞迴了肚子裏。


    ——她是侵略者,而他不會對任何一個侵略過自己國家的人有一絲一毫的好感與同情。


    正在這麽想著的時候,他忽然感到琴古主有些複雜的目光看了過來,似乎有些不解他為什麽沒有直接告訴靜蝠翼真相。當初娜塔莉奈浮與江澤月大戰三天三夜,在江澤月即將戰敗之際,自己現身終結了娜塔莉奈浮的性命,卻也被她手中的漆黑長刀重傷。然而韋慎之卻搖了搖頭——娜塔莉奈浮在靜蝠翼心中似乎有很重要的地位。對於韋慎之來說,娜塔莉奈浮不容饒恕,但是這並不代表他會選擇報複任何和她有關的人。


    見自己的“妻子”哭得如此傷心,斯科特卻連句勸慰的話都沒有,隻是將目光投在了韋慎之身上:“沒想到梵米利昂小姐居然是跟隨法國遠征軍去了中國麽?原來巴托裏家和您還有國仇家恨,您居然還能選擇和巴托裏的繼承人一起生活,真是……心胸開闊。”


    韋慎之搖了搖頭。這個世界就是如此的複雜,人與人的關係如同蛛網。俄狄浦斯因為陰差陽錯而殺父娶母,庫丘林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治愈了莫瑞甘。阿拉伯的沙漠裏,一位雇傭兵殺死的敵人正是曾經對重傷的自己施以援手的少女的父親。這世間的每一個生靈,都以一種他們從未察覺的方式聯係在一起。如果真的要說誰是誰的仇人,誰是誰的恩人,根本說不清楚。


    “埃德加並不是一位侵略者。這對我來說就夠了。”韋慎之淡淡地說,“至於那位曾經跟隨遠征軍去到遠東的梵米利昂小姐,我亦不會去陷害或者憎恨所有和她有過關係的人。”


    出乎意料的,斯科特隻是頷首表示他明白了:“韋先生,不瞞您說,靜蝠翼是為了能幫助梵米利昂小姐逃出血族,才跟隨我的。因此,這一切都是她心甘情願的,並不存在什麽控製與挾持。因此,請您不要被巴托裏家那些女人的謠言所煽動。……說起來,親愛的,我們該走了。”


    然而,靜蝠翼卻像是沒有聽見他唿喚。美貌的舞女垂下眼睛,柔順的青絲在風中淩亂地飛舞著。她低著頭,顫抖地將不斷打顫的雙手舉到自己的眼前,口中喃喃不斷地念著什麽。


    “娜塔死了……?!嗬……這絕不可能……她答應我會迴來接我的……怎麽可能……怎麽會……就這麽拋下我……”


    被“妻子”無視對於斯科特來說是一種羞辱。他麵色不悅地走上前來,伸出手鉗製住她的肩膀,威脅道:“怎麽還不走?難道想要我用契約命令你?”見對方無動於衷,他繼續道:“你可不要忘記,隻要你還活著一天,就無法逃出契約的束縛。”


    她依舊沒有抬起頭,隻是怔怔地盯著自己的手,眼前無數美好的場景瞬間化作夢幻泡影,像是綻放在夜空之中的煙花,短暫地燃燒殆盡。這麽多年過去了,她已經等了她太久,等到她已經快要記不清女子的容貌,等到她已經不在想反抗來自自己“丈夫”的壓迫和役使,等到她都快要忘記自己為什麽等待了——!


    而她,居然……已經死了?!


    “若娜塔已經死了,那麽契約還有什麽意義……我做的一切……又有什麽價值……”


    從四麵八方湧現了無數激烈的風暴,似乎有感舞女的絕望,盤旋唿嘯著淒涼的悲泣。天地間風殺石斷,被風暴搖撼而下的樹葉也變成了鋒利的刀刃,連堅硬的大理石雕像都能切開。女子的長裙被風揚起,獵獵飛舞如同綻開的旗幟。風華絕代的容顏因為悲戚而痛苦而扭曲。


    手中的折扇隨著她的揮舞而綻開,她的每一個動作都能招來更加激烈的風暴。傳聞靜禦前的折扇能夠為久旱的人間招來大雨,法力無比。這越來越猛烈的疾風之中,蘊含的不僅僅是她的痛苦,還有暴動的靈力!


    “後退!”


    在千鈞一發之際,韋慎之以法訣擋住了幾乎能凝成風刃、穿透身體的颶風,將在場所有人擋在了身後。諸人無一不緊張地注視著風暴中央女子的動作,生怕她會因為悲傷而痛苦喪失全部的理智,開始不分敵友地攻擊所有人!


    強大的靈力將女子的身影托舉至半空,她的長發飛散如同潑墨,長裙綻放如同素蓮。她的右手青筋暴起,狠狠地捏著扇骨,似乎要將之捏斷。風聲中混合了她的嗚咽,已經無從分辨言辭,但是其中的悲切卻讓人肝腸寸斷!


    付喪神所使用的武器便是他們的原身。在靜蝠翼手中的折扇因為無法承受她的力道而忽然斷裂的時候,她忽然發出一聲吃痛的呻吟。即使是在這樣痛苦的心境之中,她的臉上依舊沒有一滴淚水,因為付喪神是器物幻化而成的妖怪,而器物是不會有眼淚的。


    韋慎之並不同情娜塔莉奈浮,但是他十分同情這個女子。他不知道她們之間發生過什麽,但是看著她因為娜塔莉奈浮的死而痛苦的樣子,沒有任何人可以無動於衷!


    一片狂亂之中,她猙獰的表情忽然漸漸平靜了下來,然後臉上露出了令人不安的微笑。


    “娜塔,你答應過我會和我見麵的。既然你已經不能來尋我,那麽……便換我來尋你吧。”


    話音完畢,她雙手交疊,慢慢落在了地上。已經被捏斷的折扇被展開,她傾身攏袖子,做出了一個舞蹈的姿勢,然後將折扇放在心口。周圍的風聲太大,韋慎之聽不清她說了什麽,隻能看到她的表情漸漸平靜。他剛剛鬆了一口氣,卻冷不丁地聽見一直沉默不語的道真安弓驚愕地喊道——


    “主人,她要自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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