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澤月怔怔地望著琴古主,卻並沒有說話。她看著他,似乎努力地在腦海裏搜索著關於這個人的信息——她的記憶太亂了,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假的,還有些她也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


    隻是,身體的反應永遠比大腦要誠實。淚水順著血肉模糊的臉頰流淌了下來,混合著血水滴落。


    琴古主伸出手想要抹去她的眼淚,然而白皙如玉的手指卻徑直穿過了她的臉頰。見他將手伸來,江澤月本能地想要握住,但是她焦黑的指骨卻像是抓在了空氣上——築紫箏已斷,他能凝結成形已是不易。如今的他,隻是一團虛幻的霧氣;就連一陣風,都能摧毀他的存在。


    “我的真身被漆黑長刀損毀,然後被常年埋葬在圓明園的廢墟下。”琴古主低聲說,“感謝兩位將我的真身從那裏帶出來。”


    見韋慎之露出了驚異的表情,琴古主唇角的弧度輕輕地抬了抬:“很意外嗎?天皇陛下熱愛中原的風物,我//日日在他身邊耳濡目染,自然也能用簡單的文字交流。”


    “……”韋慎之實在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和《百器徒然袋》中的妖怪麵對麵對話,這感覺簡直堪比和《山海經》的神怪聊天。他覺得自己是該激動一下,但是這個場景……咳,還是算了。


    “如你所見,江澤小姐在圓明園去世後,就變成了這個樣子。”韋慎之說,“我的祖母韋司雲將她封印在符咒裏,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超度她的亡魂,讓她從百年的痛苦中得到解脫。”


    頓了頓,他繼續道:“也隻有你能幫這個忙了。琴古主,拜托你。”


    “一切都是因我而起。”琴古主似是露出一個苦笑。他伸手去撫摸江澤月的臉頰——毫無意外的,他的手指再次穿過了她的身體。


    然而他卻笑了。眼角眉梢的弧度都放緩了,連眼底氤氳的悲傷和絕望都一並隱去,像是被春風拂過,漸漸解凍的冰湖,泛動著粼粼的波光。


    “月。”


    她怔怔地看著他。眼淚大顆大顆地湧了出來,穿過了琴古主的手指。隻是她的神智依舊朦朦朧朧,似在霧裏。


    “你……你是誰……”


    她喃喃地說著。琴古主將另一隻手也貼在她的側臉上,將額頭貼在江澤月的前額上。他的動作端是親密無間,仿佛懷裏的是一個美貌而天真的少女。他在她的額頭上落下一吻,將她擁在懷裏,在她耳邊低語道:


    “這次不要再忘記了,月。”他說,“我的名字,是築紫月箏。”


    “月箏……”


    話音剛落,江澤月的容貌奇異地發生了變化。蓬亂如同枯草的頭發漸漸變作柔順而光華的秀發,缺失了一塊的下頜也恢複了過來。待到她渾身上下的血跡都消失後,站在他們麵前的赫然是一個美麗的女子。


    韋慎之第一時間想到了水月蘭澤——那個在火海中恍若謫仙的東瀛巫女,那個在廝殺的戰場中白衣翩躚、一塵不染的陰陽師。她的名字就像是她的人一樣,無論是置身於刀山火海,還是山窮水盡,她永遠沉靜而端莊,用手中的太刀斬出一條退路。


    而江澤月就是這個樣子。漸漸地,她變成了那日出現在他夢境中的模樣。她的容顏依舊年輕而美麗,隻有雪白的長發昭示著她曾經在這苦難的人世間遊蕩過——她不知父母,隻與師父享受了二十年的人生。


    她的出生已經注定是個悲劇。而如今……該是她迴去的時分了。


    “師父……”


    她閉上眼睛,將側臉埋在琴古主的頸側。她想要迴抱他,她的手指卻穿過了他的身體。江澤月輕輕抽泣了一聲,小心翼翼地用手臂環繞住對方的靈體。盡管她懷中的溫度是那樣的冰冷,和一團虛無的空氣……沒有任何區別。


    “我終於……啊……終於……”


    她的淚水穿過他的身體,落在了地上。


    “終於……等到您了……”


    “對不起,月。”琴古主輕輕攏了攏她的發,在她耳邊低聲道,“月,是我沒有考慮你的感受……我一直都……對不起你。”


    江澤月用力搖著頭。她輕輕後退了一步,幾乎癡迷地看著他的容顏。那是一張美到極致的臉,美到讓人無法相信他是人類——事實上他也的確不是。他是景行天皇的愛琴,是築紫箏的付喪神。而自己……


    ……不過是一個與他殊途的人。


    她苦笑了一聲,伸手抹去了眼角的淚水,才終把目光放在了韋慎之與埃德加身上:“對不起,我失態了。”


    她的聲音真的很好聽,就像是山澗的泉水一樣。韋慎之一麵感慨著,一麵道:“沒有關係的。”


    “這裏是……”


    “這裏是我祖母韋司雲的居所。”韋慎之道,“江澤小姐,你還記得韋司雲嗎?”


    “自然記得,她是我……。”話說到一般,她忽然停了下來,笑著看向了韋慎之,道,“我還記得那日保下了你的命。你終有一天會超越你的祖母,比她更加出色的。”


    “江澤小姐,琴古主。”說話的是埃德加,“你們兩人的悲劇,終究因我巴托裏家而起。娜塔莉奈芙擅自偷走了漆黑長刀,私自離開血族,跟隨法國遠征軍去遠東燒殺搶掠。我們欠了你們太多,如今你們要是想報複,我接著就是了。”


    “他說了什麽?”琴古主問江澤月。


    “他說血族很對不起我們。他願意償還任何代價。”江澤月笑了笑,“可是,中原有句話,叫做冤冤相報何時了。我的夙願便是能再和師父見上一麵。至於師父……我曾經發誓殺盡所有血族,那是因為我以為師父已經死了。可是師父現在雖然虛弱,卻終究是平安的,我……便再也沒有報複的理由了。”


    韋慎之驚愕地看著兩人:“你們……”你們打算這麽放下仇恨了?


    “輪迴的時間要到了,我該走了。”江澤月微笑著看著韋慎之,“在我和你的祖母道別之後,也許我就可以安心地轉生了吧。”


    “月?”琴古主驚訝地望著她,“你不和我一起走?”


    江澤月轉過頭看著他。搖了搖頭,笑了笑。然後,她的目光越過他的肩膀,落在了他身後不遠的地方。她輕輕道:“司雲,你來了。”


    另外三人轉過頭去,卻見白發的道術師不知何時已經來了。韋司雲眼神複雜地望著她,道:“你現在就要走了?”


    江澤月歪著頭,微微一笑:“你是在挽留我?”


    話語一出,韋司雲倒是愣了愣,卻也沒有反駁。


    “我的情況,我再清楚不過。大概還能在這人世間遊蕩些時日。”江澤月說,“而你……那日強拘韋慎之的魂魄,還剩下幾年的陽壽呢?”


    “奶奶?!”韋慎之驚愕地看了過去,“您為什麽沒有告訴我?!!”


    韋司雲沒有說話。她既沒有迴答江澤月的詢問,也沒有理會韋慎之的質問。


    江澤月笑一聲。在琴古主疑惑的目光下,她輕輕推開了身邊的男子,款步向韋司雲走來。她的腳步輕盈而虛浮,仿佛不過是光澤凝結而成。最終,她站在韋司雲身邊,輕輕握住了她的肩膀。


    “司雲。”她說,話語中是掩飾不住的疲倦,卻帶著一絲如釋重負的快意,“帶我走吧。”


    “就像幾十年前那樣……將我從混沌中解救出來。是你一直陪伴著我,無論我的形容多麽可怖,無論我多少次傷害了你……”


    “月。”琴古主的聲音從她身後響起,淡淡的聽不出悲喜,“你不和我一起離開了嗎?”


    韋司雲的眼神除了震驚,還包含著同樣的疑問。江澤月隻是搖了搖頭,聲音柔柔軟軟的,像是從夢境中傳來。


    “司雲陪了我七十三年零三個月。”


    這下不止韋慎之震驚了——他從沒想過祖母居然和江澤月有這麽長時間的羈絆;而韋司雲也同樣睜大了眼睛——她沒有想到,江澤月一直記得她們相伴的日子,即使是在她神誌不清的時候……


    “我自當用餘生所有的光陰,她一起老,一起死,一起……入輪迴。”


    琴古主看著她,聲音帶了些笑意:“在我和她之間,你選擇了她?”


    江澤月轉過了身。她麵對著琴古主,雙膝跪地,鄭重地磕了三個頭:“這麽多年來,除去神誌不清的時刻,我從未忘記師父的教誨。您曾經教導我,與其好高騖遠,追求一個一生都不屬於自己的目標,不如著眼當下,過自己想過的生活。”


    琴古主閉上了眼睛,唇角劃過一絲自嘲的弧度:“那是我一直想做,卻沒有做到的事。”


    “徒兒不孝,就此拜別師父。”江澤月朗聲道,“希望師父終究能完成自己的夙願,找到那位……您深愛的……天皇陛下。”


    說出最後幾個字的時候,她的聲音已經有了些哽咽,大抵還是有些難以放下。像是為了掩飾自己的情緒似的,她站起身來,伸出手捂了捂眼睛,強笑著看向了韋慎之和埃德加:


    “江澤月有個不情之請——還請你們將築紫箏的琴身修好。築紫箏的琴身是被漆黑長刀劈成兩段的,因此……也許隻有你們可以修複了。”


    韋慎之看了眼埃德加,點了點頭道:“我們會盡力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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