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劉盈神情譏諷的發出一問,殿內眾人卻是悄然低下頭,各自陷入思慮之中。


    ——衛滿朝鮮,有沒有資格成為漢室的‘昆季之國’?


    當今天下,恐怕再也沒有比這話,更值得漢人捧腹的笑話了。


    別說區區一個擁土千裏,占據半個朝鮮半島的衛滿朝鮮了,就連雄踞草原,領土數萬裏的匈奴,都至今頂著‘北蠻胡騎’的高帽!


    漢七年,漢匈平城戰罷,太祖高皇帝劉邦遣使,與匈奴和親以結盟好,那也不過是出於‘暫時打不過’,或者說‘暫時打不起’的考慮。


    甚至即便是如此,漢室朝堂君臣,也依舊有著‘這不過是暫時和北蠻虛與委蛇,一俟時機成熟,便提兵北上,馬踏龍城’的共識!


    至於南邊的趙佗,那就更別提了。


    ——漢室之所以不武力征討南越,而是謀求通過政治途徑解決、統一,也隻是出於一個‘性價比’的考慮。


    要真到了哪一天,南越到了非武力征討不可的地步,隻要長安朝堂舍得下本錢,嶺南的統一,也就是一年半載的事。


    與漢室分庭抗爭,甚至軍事實力更強一些的匈奴,都隻能讓漢室‘暫時假意交好,爭取發育時間’;


    雄踞嶺南數千裏的趙佗,也隻能在漢室的底線上反複橫跳,甚至通過反複稱帝來找存在感;


    更何況衛滿朝鮮,不過是一個叛賊餘孽‘竊國’所得,又成立不過半年的非法政權?


    別說互結盟好,結為‘兄弟’之國了,哪怕衛滿直接跪地請臣,請求漢室‘朝鮮王’的冊封,都大概率會被劉盈拒絕。


    ——太祖劉邦白馬誓盟:非劉氏不得王,可才過去一年多!


    他衛滿一介叛賊餘孽,如今又竊取了箕子朝鮮的社稷,又何德何能,能得到漢室的冊封?


    單就是一個‘故燕王臧荼殘部’的身份,就足以讓衛滿永遠頂著‘餘孽’的身份,從而被劉漢永久性通緝!


    所以,殿內眾人的沉默,顯然不是真的在考慮‘衛滿朝鮮配不配和漢室建交’。


    而是衛滿朝鮮的存在,是否已經讓如今的漢室,具備了合理插手朝鮮半島的機會······


    “臣有一惑,欲請陛下解之。”


    殿內靜默許久,終還是內史王陵站出身發出一問,惹得劉盈稍昂起頭,表示‘但說無妨’。


    就見王陵又麵帶遲疑的沉吟片刻,才將手中,那封燕相欒布發迴的奏疏稍托於胸前。


    “若陛下、衛尉方才所言,及燕相迴稟之奏疏皆無謬,今之朝鮮諸韓,當已處戰火紛爭之中。”


    “朝鮮王箕準本獨具朝鮮之北半,然今為衛滿竊國,不得已逃亡韓南,為韓南三韓奉為馬韓王;”


    “衛滿竊箕準之國而自立‘衛滿朝鮮’,今又並吞五國,兵指韓南三韓,其居心,當乃一統朝鮮諸韓。”


    “若吾漢祚於箕準,及辰、弁、馬三韓之境視若無睹,恐不數歲,雄踞朝鮮之衛滿,便當又為漢一大患!”


    神情滿是嚴肅的道出此語,王陵終是憂心忡忡的抬起頭,朝劉盈再一拱手。


    “故臣鬥膽,敢請陛下言明:朝鮮之事,陛下可有意治之?”


    “又辰、弁二韓,及今馬韓王箕準之使,陛下皆已允其覲朝長安,又於衛滿之使置之不理。”


    “臣再問陛下:若衛滿未得吾漢室之敕封,遂於半歲之內引兵南下,攻略三韓之地,陛下,又可有意出兵?”


    語調慎重的發出這兩問,王陵便抬起頭,目不斜視的注視著劉盈,等候起了劉盈的答複。


    王陵這兩問,總結起來,其實就是兩句話。


    ——朝鮮半島的局勢,漢室出不出手?


    如果出手,又是什麽程度的介入?


    出言恐嚇?


    於燕東陳列大軍?


    亦或是直接發兵渡江,實質性介入朝鮮半島的紛爭?


    這兩個問題對王陵,對於此刻的殿內眾人,乃至於整個漢室,都無比的關鍵!


    蓋因為劉盈‘召見三韓使者,卻把衛滿的使者冷落’的舉動,已經為第一個問題給出了答案。


    ——朝鮮半島,漢室必然要插手!


    ——而且漢室的立場,是堅決站在叛賊餘孽:衛滿的對立麵!


    對於這一點,殿內眾人都有著明確的認知,並對此表示認同。


    作為華夏文明的正統王朝,又自詡‘承姬周社稷’的漢室,對於箕子朝鮮,本就具有天然的統治權,以及庇護的義務。


    雖然在過去,漢室自己內部的問題都沒有厘清,甚至才剛徹底完成內部統一,但在理論上,自漢室鼎立的那一刻起,箕子朝鮮,皆已經成為了漢室的藩屬。


    隻不過過去幾年,漢室忙著統一關東,又國內百廢待興,再加上北方匈奴、南方趙佗惹得漢室焦頭爛額,沒顧上朝鮮;


    即便今年,衛滿沒有竊國箕子朝鮮,朝鮮半島沒有墜入戰亂的深淵,漢室也早晚會將目光投注到朝鮮半島。


    區別隻在於:有了這檔子事兒,漢室君臣才意識到朝鮮半島,似乎也到了該關注一下的時候。


    而新生政權對前朝藩屬國的‘繼承’,往往都會伴隨著或大或小的摩擦。


    如秦之時,嶺南是桂林、象郡、南海三郡;但到了如今的漢室,就變成了南越、閩越、東海等國。


    不出意外的話,嶺南大地再次實質性納入華夏版圖,恐怕還需要數十年,甚至是幾代劉漢天子的接力,才能通過和平統一的渠道得以完成。


    有了南越,或者說整個嶺南這個‘前車之鑒’,漢室對於朝鮮的態度,也就是顯而易見的了。


    從地理位置上來看,嶺南百越和朝鮮,一個位處漢室版圖極南,一個位於漢室版圖極東,或者說東北;


    但若是從戰略角度來看,二者的情況卻又無比類似。


    ——嶺南酷暑難耐,又濕悶無比,瘴氣遍布;而朝鮮常年嚴寒,地形複雜,行軍不易。


    從軍事角度來看,二者都屬於非常適合割據,卻很難對外擴張的‘死地’。


    從政治角度考量,二者又都屬於受華夏文明影響多年,又被華夏後裔實際掌控的‘半開化’之地。


    簡單來說,就是這兩片區域,都不同於北方草原,又或是河西、西域,當地百姓在一定程度上,具備對華夏文化的認同。


    而衛滿竊國,奪取箕子朝鮮政權,並試圖統一朝鮮半島的舉動,又使得朝鮮的問題,從過去的‘不急著管’,陡然上升到了‘再不管,就要變成第二個南越’的高度。


    所以發問的王陵,包括此刻積聚在長信殿內的眾人,都迫切地想要知道:劉盈,究竟是怎麽考慮的。


    是讓朝鮮走南越的老路,坐視衛滿朝鮮割據自立,等以後再徐徐圖謀?


    還是在經過南越割據的教訓之後,一改漢室往日‘息事寧人,勾著發育’的方陣,強勢扭轉朝鮮局勢?


    這兩種做法各有利弊,無所謂對錯,但對於漢室未來的對外戰略而言,卻具有無比關鍵的影響!


    聽聞王陵此二問,劉盈自也是明白過來:殿內這些個公卿老臣,這是想要讓自己先表態,然後再做針對性的討論了。


    意識到這一點,劉盈隻稍一思慮,便自顧自稍一點頭,從禦榻上起身。


    稍繞行到禦案前,將雙手背負於身後,劉盈隻悠然發出一聲長歎。


    而後,便是一場關乎漢室對外戰略部署的會議,在劉盈的表態下,正式拉開序幕。


    “諸公皆吾漢祚之柱石,亦皆國朝鼎立之元勳功臣。”


    “何為吾漢之心腹大患,諸公,自當有所知解······”


    語帶唏噓的道出一語,劉盈便稍低下頭,望向禦階下的王陵。


    “太祖高皇帝病重臥榻,使太師錄遺詔之時,王太傅亦立身於一旁。”


    “太傅當尚記得:太祖高皇帝駕崩之前,厲言誡朕者何。”


    “——北蠻匈奴,南賊趙佗,及,異姓諸侯!”


    語調低沉的道出此語,劉盈麵上唏噓之色,也陡然被一抹極致的冷靜所取代。


    “太祖高皇帝言:異姓諸侯之患,高皇帝窮盡畢生,終得盡除;”


    “及北蠻匈奴,則土過廣,騎過疾,來去如風,非吾漢祚三五歲所能盡敗;”


    “故臨將駕崩之時,太祖高皇帝曾謂朕,曰:漢之三患,朕除異姓諸侯!”


    “諮爾盈!”


    “當除南越割據之弊,又輕徭薄稅,與民更始,施恩天下以養民、累積財貨以養馬!”


    “待爾亦將駕崩之時,當如朕之今日,於朕之聖孫尊尊教誨:當提兵而北上,複收河南之地!”


    “當固漢之北牆,與邊民以安泰!!”


    “當逐胡蠻萬裏!!!”


    “以永絕吾漢!之後患!!!!!!”


    鏗鏘有力的數語,劉盈身上的氣質也陡然一變,竟讓殿內眾人生出了些‘先皇尚在’的錯覺!


    而劉盈口中道出的‘先皇曾交代的大漢王朝三步走’計劃,更是讓眾人神情一肅。


    北蠻匈奴、南賊趙佗、關東(異姓)諸侯,確實可以算作是有漢以來,漢室迫切需要解決的三大難題。


    而這三個難題之所以是‘難題’,則是因為在解決這三個問題的過程中,漢室無時不刻不處於天下百廢待興、百姓身心俱疲,府庫空虛、人心思安的困境之中。


    所以在眾人看來,先皇劉邦對劉盈做出‘我解決了異姓諸侯,你把趙佗解決了,匈奴人留給你兒子’的交代,確實非常合理。


    畢竟強如開國之君劉邦,為了剪除異姓諸侯,便幾乎耗光了大半皇帝生涯,更使得朝堂虛弱到皇城長安都修建不起;


    從這個角度來看,讓繼任者劉盈休養生息,完成全天下的戰後重建,順便花費整個皇帝生涯解決南越,確實算是可行的期翼和目標。


    至於‘把匈奴人交給下一代漢天子處理’,雖讓眾人感到有些遺憾,但也隻能無奈的點下頭。


    ——正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匈奴的強大,確實需要漢室經過十數年乃至數十年的積累,才能具備‘大概率能戰勝’,且將損失控製到可接受程度的能力。


    當然,如果劉盈能超額完成任務,自己就把匈奴人辦了,那劉邦在九泉之下,也不大可能會指責劉盈‘不務正業’······


    “南越之事,太後曾言於朕:隻可智取,不可強攻;”


    “及其因,諸公亦自當了然於胸。”


    輕聲道出一樣,就見劉盈繼續道:“然今南越割據嶺南之患,正乃往昔,太祖高皇帝操勞於關東異姓諸侯之亂,無暇他顧,方使趙佗尾大不掉所致。”


    “今吾漢家,一無異姓諸侯之亂,二無北蠻大舉南下、侵略漢邊之禍;”


    “若坐視衛滿南下攻伐,再滅馬、辰、弁三韓,雄踞朝鮮而複為又一趙佗,待朕百年之後,恐無顏以免太祖高皇帝在天之靈······”


    神情嚴峻的說著,劉盈終是麵色一沉,握緊的全麵在身側禦案上不輕不重的連錘數下。


    “故朕意!”


    “朝鮮之事,朕,絕不可袖手旁觀!”


    “絕不可使衛滿割據朝鮮,為吾漢又一大患!!!”


    言罷,劉盈便滿是嚴肅的再次望向王陵。


    “於朝鮮之今況,朕隻一言。”


    “——衛滿一日不死、衛氏朝鮮一日不滅,吾漢家之兵,便當枕戈而眠、合衣而睡,以時備吊民伐罪,執衛滿賊子問罪於朕前!!!”


    “滅衛滿,非朕欲為箕子之後複國,亦非獨因衛滿,乃叛賊臧荼舊部!”


    “乃因衛滿今日之姿,實乃又一‘武帝’!!!”


    “——朝鮮武帝!!!!!!”


    一聲嘶啞的咆哮過後,劉盈隻冷笑著眯起眼,語調中,更是帶上了一抹滿含殺氣的譏諷。


    “吾漢家,今已得‘南越武帝’不時作亂;”


    “朕此七寸之麵,亦早為此賊,盡汙為拭腳之布······”


    “朕肉體凡胎,實再無二麵,以供‘朝鮮武帝’用之如粗麻,棄之如敝履·········”


    言罷,劉盈終是再度坐迴禦榻之上,麵上神情無喜無悲,古井不波。


    “故朕今日召諸公,隻欲以一言相商。”


    “——依今吾漢家之力,欲伐衛滿,需籌備幾時?!”


    “需兵馬糧草幾多?!!”


    “當以何人為將、帥,又征何地之男為卒?!!!”


    “但此數事議定,朕便當直稟太後:請征衛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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