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幾日的功夫,其餘幾位宗親諸侯,便也在齊王劉肥、楚王劉交之後,陸陸續續抵達了長安。


    代王劉恆、吳王劉濞兩個‘老實人’還好,規規矩矩去過長陵,吊唁過先太祖高皇帝,便老老實實把自己鎖在尚冠裏的府邸之內,靜靜等候起了天子劉盈,以及太後呂雉的召見。


    倒是最後趕到的趙王劉如意,當著整個長安,乃至於整個天下的麵,上演了一出‘孝子服喪’的戲碼。


    ——剛滿十歲的皇三子劉如意,在長陵下的高廟,足足跪了三天三夜,愣是沒起身!!!


    一時間,整個長安議論紛紛,凡是正經人,無不言趙王‘恭孝良善’,不愧為太祖高皇帝之子。


    此事之後,長安朝堂隻一反常態的陷入沉寂,就好似這件事,從來就沒有發生過。


    就連一向以‘給天子添堵’為專業技能的汁方侯雍齒,都罕見的選擇閉嘴,沒有針對這件事發表看法。


    長樂宮內,一股莫名而來的怒火,正在太後呂雉居住的長信殿緩緩積攢起來,不知何時,就要將什麽人吞將下去。


    而在得知此事之後,劉盈隻趕忙下令八百裏加急傳書:召趙相汾陰侯周昌入京!


    做下這麽一個交代之後,劉盈,便也暫時顧不上這個蠢弟弟的死活了。


    因為另外一件事,將整個長安朝堂,包括天子劉盈、太後呂雉的注意力,都盡數吸引了過去······


    ·


    漢十二年夏六月甲子。


    長樂宮,長信殿。


    自先皇劉邦駕崩以來,長信殿,也終是第一次迎來了太後呂雉、天子劉盈同至,公卿百官齊聚的大型朝會。


    ——朔望朝。


    朔望朝,顧名思義,便是舉行於每月朔日、望日,即初一、十五,供朝臣百官行朔望朝謁之禮的朝儀。


    在過去,天子劉邦常年不在長安,朝堂大小事務都為酂侯蕭何所掌,供朝臣百官行朔望朝謁之禮的朔望朝,自也就被五日一次的常朝無限期替代。


    而劉盈登基之後,朝臣百官雖然理論上具備了‘朔望朝謁,朝拜天子’的必要,但一來先皇劉邦喪事未畢,二來天子劉盈年幼,尚未掌政。


    所以過去一個月內的兩次,即五月初一、十五的朔望朝,便也延續著先前的情況,繼續按常朝進行了。


    而今天,太後呂雉、天子劉盈雖然都沒有明確下令‘舉朔望朝’,但光是從與會人員的陣容就不難看出:今日這場朝議,就算不是朔望朝,也絕不是一場普普通通的常朝!


    原因很簡單:理論上,每五日一舉的常朝,是朝堂純粹用來議政的政治會議,與會之人,皆為朝臣。


    如朝中三公九卿,以及各自部門的有司千石、二千石,才會出現在常朝之上。


    而今日,除了這些有職在身的朝臣,其餘那些賦閑在家,左享成千上萬戶食邑,又身無官職的功侯貴戚,卻也是盡數到場。


    從這就不難看出,今日這場‘舉行於朔日的常朝’,究竟有多麽與眾不同。


    畢竟漢室權力金字塔頂尖部分上一次聚這麽齊,還是先皇劉邦駕崩之時,朝中元勳功侯、公卿百官共入宮中,拜謁新君劉盈······


    “夏五月中旬,太尉、曲逆侯來報:先前敗走北上,久滯北牆左右之叛王盧綰,聞先皇駕崩,便已絕忠漢之念,率起部眾北入幕南。”


    “此刻,叛王盧綰,當已至匈奴單於庭,效忠於狄酋冒頓帳下······”


    語調清冷至極的坐下開場白,端坐禦榻之上的呂雉便在殿內稍緩視一周。


    “眾卿以為,於叛王盧綰,吾漢家,當以何為對啊?”


    呂雉此言一出,一些不明所以的千石官員,隻下意識想要出身,卻盡數被各自的上官冷眼一瞪,便略有些迷茫的打消了出班奏對的念頭。


    便是端坐於呂雉身側,擺出一副泥塑雕像模樣的劉盈,也是不由麵色沉凝的低下頭,似是在考慮什麽令人糾結的事。


    如此不知過了多久,見殿內竟沒有一個人出身答對,呂雉的麵容之上,隻更多了一分冷意。


    “平陽侯。”


    清冷的一聲輕唿,便將呂雉稍昂起頭,望向朝班左側,緊挨著蕭何跪坐於次席的曹參。


    “盧綰,乃太祖高皇帝之元從。”


    “平陽侯,亦自豐沛而起,為太祖高皇帝所用。”


    “便由平陽侯一言:於叛王盧綰,吾漢家,當如何應之?”


    此言一出,殿內眾人的目光,便也不由自主的匯集在了曹參身上,隻眾人的麵容之上,悄然多出了一絲顧慮,以及忌憚。


    卻見曹參聞言,隻稍沉吟一措辭,便起身上前,對禦階上的呂雉、劉盈分別拱手一拜。


    而後,便是曹參一語,在長信殿掀起了一陣驚濤駭浪······


    “稟太後。”


    “燕王盧綰,早先多蒙太祖高皇帝之恩,先為太祖高皇帝敕封為侯,更以漢都長安為封邑;”


    “後臧荼兵反而敗亡,更使盧綰異姓而得王燕薊。”


    “如此隆恩,實可謂吾漢家絕無僅有,太祖高皇帝於盧綰,亦可謂,仁至義盡······”


    輕描淡寫的道出這句話,曹參便將話頭冷不丁一轉。


    “去歲,陳豨亂代、趙,韓王信奉狄酋冒頓之令率兵南下,以為陳豨外援,終為上將軍棘蒲侯,飛狐都尉柴武斬於陣前!”


    “失漢奸韓信,匈奴於吾漢家,便可謂再無熟知、熟解之人。”


    “歲首冬臘,臣亦得邊牆來報:韓王信為棘蒲侯所斬,狄酋冒頓大怒,已視韓王信所部為無用,逐其部眾至幕北荒蕪之所。”


    “故於盧綰,狄酋冒頓,當視重者甚!”


    麵不改色的道出這句滿含信息量的話,便見曹參將上身一挺,旋即鄭重一拜。


    “叛王盧綰,蒙太祖高皇帝之恩而不知報,異姓得王燕薊而不思忠,今更即為北蠻走狗,複行韓王信之故事!”


    “臣以為,當依漢律,罪盧綰以謀逆,夷盧綰全宗,以效天下!”


    隻此一語,便惹得殿內眾人目光驚駭的側過身,齊齊望向曹參那孑然而立,好似大公無私的身影。


    便是呂雉身側的劉盈,望向曹參的目光中,也不由帶上了些許審視,和孤疑······


    盧綰究竟應該如何處置,或者說應該怎麽定性,根本就不是問題的關鍵。


    ——早在盧綰下定決心,要跟已經叛亂的陳豨同流合汙之時,一個‘叛賊’的帽子,就已經扣死在了盧綰的頭頂之上!


    真正讓殿內眾人,乃至於劉盈都感到驚詫的,是曹參那句極不起眼的話。


    ——臣得邊牆來報!


    對於不熟悉漢室政治體係的人而言,曹參身禦史大夫之貴,位列三公,又是板上釘釘的‘準丞相’,能得到從邊牆傳迴的軍事情報,似乎並沒有什麽稀奇。


    但在了解漢室朝堂的人看來,曹參此言,卻足以令人對這位即將結果蕭何肩上的重擔,成為漢相的元勳,提起十萬分的重視!


    如今漢室的政治體係,乃起自戰國末期,尤其是統一天下之後的秦廷,在後世,普遍被史家稱為:三公九卿製。


    其中,三公為丞相、太尉、禦史大夫;


    九卿,則為內史、少府、典客;奉常、廷尉、宗正;以及衛尉、太仆、郎中令。


    在後世大多數人看來,三公九卿製,似乎就是以丞相為首,餘者各有專責,自上而下的樹幹型政治體製;


    但實際上,凡是對秦漢史有了解的人,就必然會發現:秦漢九卿,完全可以按照職責類型,劃分為三個部分。


    ——掌內政的內史、少府、典客;掌司法監管的奉常、廷尉、宗正;以及掌兵事的衛尉、太仆、郎中令。


    而這三類職責,又與三公的主體職責高度相似:丞相掌內政,太尉掌兵事,禦史大夫掌監察。


    實際上,這也正是三公九卿製,最不為後世人所熟知的一麵。


    ——作為內政第一責任人的丞相,雖然被習慣性人作為‘百官之首’,但實際上,丞相理論上的直係下屬,隻有少府、內史、典客三人!


    其中,內史管理關中以及天下農事,典客負責中央與諸侯、藩王之間的溝通,少府則主掌建造、儲蓄,以及建築、水利;


    太尉也一樣:雖然名義上掌握‘調用天下兵馬’的權柄,但理論上的直係下屬,也隻有衛尉、太仆、郎中令三人。


    這三人的職責,自也是不必贅述:衛尉掌宮廷宿衛,太仆掌天下馬政,郎中令,則專職保衛天子的安全。


    這也正是曆史上,‘太尉’一職始終被視作高危職業,且大多數遭受帝王猜忌、不得善終的原因。


    而曹參如今的官職,是理論上具有監察天下之職責的禦史大夫,理論上的直係下屬,為奉常、廷尉、宗正三人。


    這三人的職責,自也是一目了然。


    奉常,負責從禮法的角度出發,判斷某人或某事有沒有錯;


    廷尉則是從律法的角度出發,判斷某人或某事合不合法;


    宗正,更是肩負監察皇室宗親,以禮法、律法為參照,以監察、懲治宗親皇室的重擔!


    如此說來,三公九卿製的核心內容,就一目了然了。


    ——丞相,便是專掌內政的總理,下轄典客、內史、少府這三個各有分工的副手;


    太尉,則是掌兵馬的總司令,同樣有衛尉、太仆、郎中令這三個職責各異的下屬;


    禦史大夫,則類似記檢監察部門,也有奉常、廷尉、宗正這三個專職副官。


    而如今的漢室,雖然還處於‘百廢待興’的建設期,政治體係也還沒有完全建立起框架,但朝堂的日常運作,也基本還是按照這一套體係去運行。


    看明白這些,再迴過頭,就不難看出曹參‘得邊牆來報’,究竟是多麽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了。


    ——負責監察的記委一把手,居然稱自己收到了邊防軍事情報!


    ——尤其還是早於朝堂,甚至早於天子劉盈、太後呂雉收到的!!!


    這樣的事,無論發生在任何一個文明、任何一個時代下的任何一個政體,都足夠駭人聽聞!!!!!!


    試想一下,在內政、軍事、監察三權分立的三公九卿製度下,監察一把手,居然是第一個收到敵對國內部情報的人!


    這意味著什麽?


    意味著促成這種情況發生的,隻有兩種可能性。


    第一種,便是身為監察一把手的禦史大夫曹參,已經具備了足以和軍事一把手,即太尉周勃相提並論的軍事權力!


    如果是這樣,那劉盈,也就不用再考慮什麽‘如何收拾不懂事的娘家親戚’‘怎樣打造一個另世界矚目的漢室’了,隻需要窮盡一生,將權柄滔天的‘曹參逆黨’鏟除,就足以算得上的功在當代、利在千秋了。


    但好在前世的經曆,讓劉盈十分篤定:這種可能性,無限趨近於零,甚至直接就是零。


    而第二種可能性,是發生概率最大,也最讓劉盈感到心緒沉重的······


    “平陽侯所言,亦非無理。”


    “正所謂國法無情,又更盧綰,不過一判漢之賊?”


    眾人低頭思慮之際,卻見禦榻之上,呂雉隻朝曹參微微一點頭,便緩緩從禦榻上起身。


    之後發生的一幕,更是全然出乎了殿內眾人,包括劉盈的預料······


    “然往日,北蠻匈奴的韓王信為走狗,於吾漢家之北牆,可謂無所不知。”


    “今韓王信已亡,若再使燕王盧綰繼行韓信之事,於吾漢家,恐百害而無一利。”


    “更況盧綰,終乃太祖高皇帝之手足至親,不過誤入歧途,方得今日之果······”


    語調平淡到好似在閑談家常般,道出這番與自己的人設嚴重不符的話,呂雉便又緩緩一點頭。


    “嗯······”


    “便如此吧。”


    “行令少府:於尚冠裏長安侯府再行修繕,遣奴仆不時灑掃;一應陳設,皆當如故。”


    “另著相府國庫,歲以萬戶之食邑,與長安侯食邑租稅,歲藏百金於長安侯府。”


    “待來日,長安侯重歸效吾漢家,再於侯府自取之。”


    言罷,呂雉便似是說了句稀鬆平常的話般,極盡淡然的昂起頭。


    “眾卿,可還另有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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