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帶欣慰的發出一聲感歎,劉邦又莫名覺得,心中直湧上一陣不知來由的落寞,以及······


    別扭。


    這也不難理解:就算糧食專營一事,確確實實需要九卿級別的重臣把關,也不一定非得是少府。


    便說此事,若是劉邦親自決定,就很可能將糧米官營的相關事務,盡數劃入內史的職權範圍。


    再加上如今,內史的職權基本都是由‘丞相領內史事’的蕭何主掌,糧米官營一事,便也就該由蕭何去負責。


    而劉邦之所以可能會做出這樣的安排,也不過是朝堂之上,唯有丞相蕭何,最值得劉邦信任。


    既然蕭何,才是如今漢室名副其實的‘內政第一人’,那作為監國太子的劉盈,又為什麽要舍近求遠,將糧米專營之事,交到九卿中最羸弱、最‘不靠譜’的少府手中?


    這個問題的答案,正是劉邦方才,那段‘莫名’自語的核心內容。


    ——少府之事,外朝不可過問!


    除去少府,九卿中的其他八位,理論上都屬於丞相府管轄。


    至於軍方的大將軍、車騎將軍等頂級將帥,理論上則都由太尉統帥。


    ——就連負責天子人生安全的郎中令、負責守衛皇宮的衛尉二人,嚴格意義上的上級,都是丞相,而非天子!


    而在漢室整個政治體係當中,有且僅有這麽一個特殊個例,可以不鳥整個天下,隻專注於天子的差遣。


    這個特殊個例,便是少府。


    再加上劉盈特地警告少府卿陽城延‘別和丞相蕭何走得太急’,劉盈選擇由少府,來充當糧米專營的第一負責部門,目的也就顯而易見了。


    ——借糧米專營一事,撐起少府的架子!


    如果不細想,得知劉盈想撐起少府,就連劉邦,都不免會覺得有些奇怪。


    但稍一琢磨,明白劉盈的真實意圖之後,劉邦欣慰之餘,也就不由感到落寞、別扭起來。


    ——作為開國之君,劉邦本人,完全沒有通過製衡、權謀,來把控朝堂的必要!


    隻要劉邦一聲令下,便是主掌馬政的太仆、主管刑獄的廷尉,乃至於主管禮製、祭祀的奉常,負責宗親內部事務的宗正,都可以在劉邦的驅使下,化身為糧食專營的急先鋒!


    沒有人會質疑太仆、廷尉本該負責馬政、刑罰,也沒有人會質疑奉常、宗正不該插手農耕之事。


    但作為太子的劉盈,卻並不具備這樣的能力。


    ——隨意破壞規則、由著性子製定規則的能力。


    太子的身份,使得劉盈隻能在規則範圍內,適當的做出抉擇。


    例如:在少府和內史這兩個和‘糧食’能稍微沾上關係的部門中,選擇其中一個,來負責糧食專營。


    而劉盈的選擇,是少府。


    是如今一無所有,空有一個‘外朝不可過問’之超然地位的少府。


    劉邦非常確定:劉盈之所以會選擇少府,必然是看上了這一點。


    如今的少府,也隻有‘不受外朝影響’這一個優點,值得被劉盈看重。


    而這,也正是劉邦之所以會感到欣慰,同時又莫名落寞、別扭的原因。


    ——劉盈讓‘不受外朝影響,隻對天子負責’的少府去全權負責糧食官營,難道是為了劉邦?


    是為了讓劉邦借著糧米官營,掌握更大的權柄?


    很顯然,作為開國之君的劉邦,並不需要借一個小小的少府、一個小小的‘糧米專營’,來為自己本就滔天的權勢,添上一粒毫不起眼的浮沉。


    再直白點說:劉盈讓少府負責糧米官營,確實是為了抬高少府的地位,從而間接增強天子手中的權柄。


    但不是為了現在的天子,而是為了將來,必定會年幼登基的下一位天子······


    “唉······”


    “罷了罷了······”


    “得如此遠見,倒也算是社稷之幸······”


    “又或者,此乃皇後之籌謀?”


    暗自安慰自己一番,劉邦片刻之前還略帶欣慰的神情,頓時帶上了一股莫名的滄桑。


    而在劉邦身側,陳平也終是字字句句,將‘糧米專營’一事,盡數匯報完畢。


    “······凡太子購商賈之倉、米,又欲新興大倉十數之事,臣皆已錄冊,送抵殿外;陛下閑暇之時,自可過目。”


    “另,太子言:名不正則言不順;盡商賈儲、貨糧之事,還當由陛下親頒詔諭,方不亂君臣之序······”


    聽聞陳平此言,劉邦隻默然點了點頭,心中鬱結也稍緩解了些。


    “如此謹慎······”


    “嗯,當盡為皇後之籌謀!”


    “嘿,也是。”


    “年不過十五之時,朕尚於豐邑鬥雞走狗······”


    “那小子縱是得皇後親教,又怎會至如斯之地?”


    如是想著,將劉盈對糧米專營之事的安排,盡數歸類為‘皇後指使’,劉邦頓感心中憋悶散去大半。


    對於‘親自頒詔,禁止商人存儲糧食’,劉邦也是並未給出答複,權當是默認。


    片刻之後,劉邦的麵容之上,便悄然湧上了一抹憂慮,以及些許煩躁。


    “趙王之事,如何?”


    “太子欲以何罪,加之於趙王之身?”


    麵色陰沉的發出此問,劉邦也不由感到胸、背有些燥熱起來,索性將身上的厚被一把丟在身後,麵帶煩躁的從軟榻上站起身。


    見劉邦這般架勢,陳平自也是不敢耽擱,隻稍一措辭,便趕忙一拱手。


    “稟陛下。”


    “臣以趙王之事言太子當麵,然太子於趙王之所行,似毫不知曉。”


    “臣便言解於太子:趙王同長陵田氏往來密切,於行刺太子一事,亦或有幹聯。”


    “怎料太子聞而大驚,立以此事問蕭相;知趙王之罪證皆於相府,太子更一刻不敢怠慢,攜蕭相而出太子宮,直奔相府而去······”


    說到這裏,陳平不由悄然低下頭,從懷中,取出了那枚劉盈硬塞給自己的玉佩,旋即抬起頭,對劉邦尷尬一笑。


    “此玉,乃太子賄······”


    “呃,贈,贈與臣。”


    麵色僵硬的將‘賄’改口成‘贈’,陳平便趕忙接著話頭道:“太子以此玉相贈,言請於臣:待迴轉邯鄲之時,代趙王稍進美言於陛下當麵······”


    “太子另言:長陵遇刺一事,於趙王斷無幹聯!”


    “縱長陵田氏鼓抬糧價,亦非趙王所為;當乃其母族外戚戚氏,羨錢利而行大錯,汙趙王之名······”


    聽著陳平語調平穩的道出這番話,劉邦先是不由一愣,旋即略有些驚詫的一挑眉。


    “太子,果真是這般說的?”


    聞言,陳平又是趕忙一點頭:“然。”


    “贈玉與臣,又托臣代趙王美言,太子便攜蕭相疾行往相府。”


    “後臣查得:太子直至日暮時分,方自相府而出,衣袍之上,盡為竹燼之氣······”


    待陳平這番話說完,劉邦麵上驚詫,終是緩緩化作了一抹思慮之色。


    早在派陳平迴長安之時,劉邦對於劉盈可能做出的反應,便曾產生過許多種預測。


    曾被劉邦認為‘最有可能成為現實’的三個方向,也不外乎以下三點。


    一,將此事大肆宣揚,徹底把劉如意的名聲搞臭,將‘弑兄奪嫡’的帽子扣死在劉如意的頭上,從而使儲位徹底穩固。


    二,表麵上表示‘弟弟年紀小,不懂事’,大方原諒劉如意的過錯,實則還是坐視劉如意‘弑兄奪嫡’。


    隻不過,比起直接大肆宣揚,這麽做,還能讓劉盈撈一個‘友愛幼弟’的美名。


    第三種,也是劉邦曾經認為,有一半以上概率發生的可能性。


    ——劉盈‘癡呆’症複發,戰戰兢兢的表示‘這件事我不敢管’,然後把劉如意扔給廷尉!


    為了預防劉盈真的這麽做,劉邦更是提前給陳平留了封詔書,以備不時之需。


    隻要趙王有‘身敗名裂’的可能,就即刻拿出那封詔書,以劉邦的名義,命令劉如意就國邯鄲!


    但劉邦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對於劉如意,劉盈居然······


    “趙王之罪證,果真為太子盡數焚毀?”


    劉邦突然一問,陳平隻連忙一點頭。


    “臨行之時,臣往問蕭相,得蕭相言:凡今天下,除長樂宮之內,恐再無趙王之‘筆墨’······”


    聽聞陳平此言,劉邦先是稍瞪大雙眼,略帶些懷疑的望向陳平。


    “太子應答之時,皇後當真不在太子身側?”


    “曲逆侯抵長安,確乃直入未央宮,先見太子?”


    待陳平麵不改色的又一點頭,劉邦麵色一滯,終麵帶思緒的迴過身,低頭沉思起來。


    “嗯······”


    “倒確不似皇後處事之風······”


    自顧自一聲呢喃,劉邦又望向陳平。


    “趙王今何在?”


    聞劉邦問起趙王劉如意,陳平麵色不由稍一滯,神情中,也是稍帶上了些許心虛。


    “聞知趙王同長陵田氏往來密切,太子隻孤為趙王開脫,並未言加罪於趙王。”


    “然此後數日,皇後召臣,言:太子宅心仁厚,不忍加罪幼弟,然皇後身後宮之主,不可坐視皇子犯錯而不罰。”


    此言一處,劉邦麵色隻應聲一緊。


    就見陳平絲毫不敢耽擱,趕忙繼續道:“然太子不欲加罪,皇後亦不願重懲趙王,以傷太子-趙王之手足情誼。”


    “故趙王、戚姬,皆為皇後禁足於長樂宮宣德殿,待陛下班師,再親自發落······”


    待從陳平口中,聽到‘待陛下班師,再親自發落’這句話,劉邦終是暗地裏稍鬆了口氣。


    但很快,劉邦麵容之上,便再度湧上一抹驚詫。


    “皇後?”


    “此言,果真出自皇後之口?!”


    聽出劉邦不由高亢起來的音量,陳平也是不由一愣,訥訥點了點頭。


    卻見劉邦眉頭嗡時一緊,麵上滿帶著不敢置信,在陳平麵容之上打量了好一會兒。


    待確認‘陳平沒撒謊’這個現實,便見劉邦滿是匪夷所思的眯起眼。


    “怪事······”


    “曾幾何時,皇後亦如此通情達理,竟能受太子之勸?”


    疑惑地看了看陳平,見陳平麵色僵硬的搖了搖頭,劉邦麵上困惑之色,更是愈發強烈了起來。


    ——劉盈沒借此機會打擊劉如意,雖然稍有些出乎劉邦的預料,但也勉強還能理解。


    畢竟‘手足相殘’這種人神共憤的事,若果真在皇室宗親之間爆出來,那天下凡是姓劉的人,都不會有好果子吃。


    劉盈顧全大局,硬生生把劉如意從‘弑兄奪嫡’的深淵裏拉了出來,劉邦驚詫之餘,更多的還是欣慰,和認可。


    但呂雉沒借此機會,好好收拾收拾劉如意母子,是劉邦無論如何,都沒法相信的。


    ——呂雉是什麽人?


    當今天下數百萬戶,一千七百餘萬口,最了解呂雉的人,絕對是天子劉邦無疑!


    劉邦非常確定:對於劉如意母子,皇後呂雉腦海中,絕不可能出現‘冰釋前嫌’‘既往不咎’的選項!


    而現在,號稱‘睚眥必報’的皇後呂雉,居然在頭號仇敵犯錯的機會前,極其反常的沒有齜牙······


    “禁足······”


    “待朕親定罪責······”


    低頭自語著,劉邦終還是麵帶懷疑的搖了搖頭。


    ——這,絕對不是呂雉能幹出來的事!


    最起碼,也絕對不可能是呂雉會主動做出的事。


    “莫非,真是太子所勸······”


    思慮著,劉邦終還是搖了搖頭,沉著臉坐迴了軟榻之上。


    “自春三月,陳豨一敗再敗,可謂損兵折將,又糧草無豐。”


    “前些時日,燕王亦來報:陳豨所遣之使,未能引得匈奴胡騎南下。”


    語調低沉的說著,便見劉邦雙手嗡而握成拳,在大腿之上不輕不重的一砸。


    “陳豨,已是強弩之末,其敗亡,不過數月之功。”


    “又趙地開春邪寒,朕躬有恙。”


    “嗯······”


    話說一半,劉邦麵帶遲疑的稍一停,終還是一點頭。


    “嗯。”


    “平定代趙之事,已無需朕親鎮於邯鄲。”


    “不日,朕便先行迴轉,於長安稍作歇養。”


    言罷,劉邦便稍一揮手,示意陳平去召將帥入宮。


    待陳平領命而去,劉邦便負手屹立於軟榻之前,遙望向殿門外,將雙眼悄然眯起。


    “太子······”


    “皇後······”


    “趙王······”


    “淮陰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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