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漢十一年春、夏,長安朝堂公卿百官僅有的印象,便隻有兩件事。


    ——太子出少府石磚、調呂氏私糧,發少府官奴、引自來之民壯,徹修鄭國渠。


    ——太子於長陵遇刺,而後盡除關中糧商,推行糧米專營!


    除了這兩件事,沒有人知道這一年春天,太子劉盈在渭北,究竟經曆了什麽。


    隻是從這一年春天開始,一向以‘溫善’‘仁厚’的形象示人的太子劉盈,便一改往日小心謹慎,不求無功、但求無過的作態,轉而在朝堂之上,愈發強勢了起來。


    尤其是在有關民生的事務,如水利、稅賦、征役等方麵,劉盈的執拗和強勢,更是較之乃父劉邦更甚!


    漢十一年夏四月,徹底結束鄭國渠整修工作,從三原折返長安的劉盈,舉行了監國之後,第一次由劉盈親自主持的朝儀。


    與此同時,數千裏外的趙都邯鄲,也終是等來了曲逆侯陳平的身影,再次出現在了劉邦暫駐的行宮之外······


    ·


    “咳咳!”


    “咳咳咳!!!”


    “嗬~~~吐!”


    當陳平來到行宮之外,還沒來得及讚拜,就聽殿內,傳出一陣劇烈的咳嗽聲。


    聽聞殿內的響動,陳平的眉頭應聲皺起,麵色頓時焦急起來。


    不過片刻,殿內緩步走出的一道身影,終是讓陳平心下稍安。


    “曲逆侯,陛下有請······”


    聽著這一聲略有些陰柔,又沙啞到令人有些難受的嗓音,陳平卻並沒有應聲跨入殿門,而是快速上前兩步,麵色凝重的一拱手。


    “敢請問令公!”


    “陛下這是······”


    意有所指的止住話頭,見眼前的宦者令不見開口的架勢,陳平又似恍然大悟般,順手從懷裏摸出一塊碎金,不著痕跡的塞進了老宦者令的衣袖之內。


    見陳平此舉,老宦者令隻稍一猶豫,便低頭笑著,將碎金收迴了衣袖之內,麵色淡然的一躬身。


    “陛下無大恙。”


    “隻今,正值春、秋交替之際,陛下偶染風寒而已······”


    聽聞此言,陳平終是做出一副長鬆一口氣的神情,對老宦者令一拱手。


    ——其實,無論眼前的老太監說什麽,陳平心中的擔憂,都已經在片刻之間消失。


    原因很簡單:自己遞出去的金子,老太監收了。


    如果劉邦真有什麽大問題,那在‘天子病危’的微妙時間點,劉邦身邊的婢女、寺人,絕對會做出一副人均包青天的架勢!


    所以,陳平的關注點,並不在老太監的話語之上。


    隻要金子能送出去,那就足以說明:劉邦即便是病了,也沒有什麽大問題。


    “嗯······”


    “雖今無恙,然此,亦非吉兆啊······”


    憂心忡忡的思慮著,陳平終還是在殿外脫下布履,解下佩劍,在老宦者令的引導下,走入了劉邦所在的大殿之內。


    隻不過,才剛入殿片刻,陳平便感到一股令人煩躁的熱氣,毫無預兆的朝自己撲麵而來!


    略有些疑惑地抬起頭,就見碩大的殿內,竟陳列著一個個五尺長寬,近四尺高的暖爐;一根又一根細柴,被爐邊的寺人宦官扔進爐內的熊熊烈火之中,不時發出‘劈啪’之聲。


    繼續走上前,陳平便看見殿內北側,那似是拔地而起的高台之上,天子劉邦正披著一張厚厚的絮被,居高臨下的看著自己。


    “曲逆侯臣平,敬拜陛下~”


    規規矩矩一拜,待耳邊傳來一聲微弱至極的‘免禮’,陳平便再度抬起頭。


    這一台頭,陳平終於清楚地看見:天子劉邦所端坐著的軟榻周圍,已是被十數個暖爐圍了一圈!


    天子劉邦披著厚被,盤腿坐於軟榻之上,眉頭微皺,麵容稍顯蒼白。


    一旁的寺人幾乎每三、五息,便會換一塊沾水的絹布,將劉邦額角、頰側的汗水拭去。


    如此足足半刻,待陳平都感覺到後背處的衣衫,已是被汗水浸了個透,劉邦才終於緩緩睜開眼。


    “唿~”


    “今日,便且如此吧······”


    悠然一聲輕語,便見劉邦緩緩側過頭,看著靜靜侍立於一旁的宦者令,朝軟榻周圍一努嘴。


    “這些,留下。”


    “餘者,皆去了······”


    天子一聲令下,殿內的寺人、郎官自是不敢怠慢,不片刻的功夫,便二三人合力,將殿內那十幾個暖爐盡數撤下。


    感受到身側的炙熱消失,陳平也是暗自抹了把額頭,暗自稍鬆了口氣。


    而後,便是劉邦麵色略有些虛弱的抬起頭,再度望向殿門處的宦者令。


    “殿外候著。”


    “若無召,任何人不得入內。”


    又是一聲輕微,卻又不容置疑的吩咐聲,偌大的正殿之內,終是隻剩下跪坐著的陳平,以及端坐上首的劉邦兩道身影。


    便見劉邦緩緩抬起無力的胳膊,朝陳平微一招手。


    “如何?”


    “朕之所問,太子以何言對之?”


    待陳平躬身上前,劉邦便示意陳平在榻旁安坐,又淡然發出一問,便再次閉上了雙眼。


    見劉邦問起正事,陳平也隻好先放下心中憂慮,稍一措辭,便對劉邦稍一拱手。


    “稟不下。”


    “臣得陛下之令迴轉長安,抵長安當日,便直入未央而會太子當麵!”


    “陛下所托之事,臣亦······”


    話說一半,陳平突然一止話頭,終還是暗自一咬牙。


    “陛下所托之事,臣,厘辦大半······”


    “嗯?”


    陳平略帶心虛的話語剛道出口,便見劉邦突而睜開眼,皺眉望向身側的陳平。


    目光晦暗的盯著陳平好一會兒,劉邦才終是再度閉上雙眼。


    “說說吧······”


    聞言,陳平心下趕忙鬆了口氣,又悄悄擦了擦額角的汗水,才將此行之事,盡數擺在了劉邦麵前。


    “臣入未央而會太子,當即宣陛下詔諭,以平抑糧價之事相托,又代陛下賜赤霄劍與太子。”


    “太子見赤霄劍而麵露惶恐,再三推辭,稱‘不敢受’;臣言勸良久,太子終受劍。”


    “然縱受,太子亦未曾身係赤霄,反於當晚沐浴更衣,奉赤霄劍於長信宮禦榻之上,言:此陛下雖身離長安,然帝威尚在······”


    聽著陳平語調平穩的道出這番話,劉邦卻並未睜開眼,隻緊了緊身上的後背,旋即一聲哼笑。


    “嘿······”


    “倒也無愧皇後耳提麵命,親身訓誡十數載······”


    聽聞劉邦這一聲沒由來的低語,陳平隻稍一沉吟,便繼續道:“待太子受劍,臣便同酂侯同至太子宮客堂,以陛下所托之事,相問於太子當麵。”


    “臣首問者,便乃太子前時,著相府廣布政令,盡除關中糧商米賈,以專營米糧事······”


    說著,陳平不由略帶試探的抬起頭,見劉邦仍是一副老僧入定的架勢,也隻好再度低下頭。


    “於糧米官營一事,太子言:農者,國之本也;糧者,農之本也。”


    “糧米之事,雖麵似小,然其關乎民之生計、征討之耗用!”


    “又商者,末業也;以商賈末業,操糧米農本之事,此實本末倒置,遺禍於萬世也······”


    聽陳平說到這裏,劉邦終是微微一頷首,卻並沒有睜開眼,也並未開口。


    就見陳平繼續道:“太子意,農為國本,糧又乃農本,糧米之貨賣、存儲事,便當由朝堂親視,九卿之一全掌之。”


    “又今關東未平,內史未置,故糧米專營一事,當由少府全掌······”


    聽到這裏,劉邦終是麵帶笑意的睜開眼,片刻之前都還盡顯病態的麵容,都似是稍帶上了些許血色。


    “關東未平······內史未置······”


    “少府主糧米官營事······”


    輕輕發出兩聲呢喃,劉邦便笑著一歎氣,稍挺直腰板,目光撒向了殿門之外。


    ‘農為國本,糧為農本’的說法,劉邦自然是明白,接受起來也毫無問題。


    至於劉盈‘糧米事關社稷安穩,當由朝堂親視,九卿之一掌之’的說法,劉邦雖然覺得稍有些誇張,倒也還能麵前接受。


    ——按照劉盈所言,糧食,準確的說是‘糧價’,直接關乎到百姓能不能吃飽肚子,又關係到大軍征討的後勤供應。


    說得再簡單點,糧價,直接與‘民生’和‘征討’掛鉤。


    而‘民生’和‘征討’的重要性,縱觀古今,恐怕都沒有第二個君王,能有劉邦了解的這般透徹!


    漢室,是如何鼎立的?


    天子劉邦,是如何一統天下,為漢太祖的?


    ——授民田爵,以安天下民心;討伐關東,盡除天下不臣!


    ‘愛民’和‘尚武’,幾乎就是劉邦鼎立漢祚的過程中,最最核心的關鍵!


    如果說,國之大事,唯戎與祀,那漢之大事,就該是‘唯戎與民’!


    這樣說來,糧食的重要性,就算還沒到劉盈所說的‘必須有長安中樞直接控製,九卿級別的屬衙全權負責’的地步,也絕對差不了多少。


    而劉盈這個迴複中,真正讓劉邦感到眼前一亮的,是劉盈針對‘全掌糧米專營’的九卿,所做出的選擇。


    ——少府。


    在漢九卿當中,少府是個什麽地位?


    如果按當下,九卿屬衙的實權和政治資本來說,撇開閑置的內史和宗正,其餘七者,少府幾乎是穩坐倒數第一!


    其餘六者,雖然有太仆這樣理論上具有‘掌天下馬政’,當下卻隻能為劉邦駕馬的倒黴蛋,也有奉常那樣理論上是‘九卿之首’,實則隻能負責祭祀的清水衙門,但再如何,這些屬衙也多少有點實權。


    如太仆,雖然如今的漢室,沒有足夠多的馬,讓太仆興‘馬政’,但未央、長樂兩宮內的馬廄,也養著幾百匹專用於駛輦的馬。


    天下各地,起碼關中各地,每個數十裏的驛站通訊係統,理論上也歸屬太仆管轄。


    說的再直白點:太仆再慘,也起碼有權力製定官用馬匹的分配、調度。


    而少府,在漢室成立至今,這過往足足六年的時間裏,唯一拿得出手的政績,就是一座長樂宮,一座未央宮。


    ——就連長樂、未央兩宮,其實也是丞相蕭何掛名,少府具體負責建造!


    再加上劉邦無奈之下,命令少府用秦半兩鑄造漢三銖,又使得少府本就不多的儲蓄,朝著‘一無所有’的方向告訴飛奔。


    毫不誇張的說:若是從實際職權來看,如今的少府,就是九卿裏的弟中弟!


    但作為天子,劉邦心裏十分清楚:在九卿當中,少府,究竟是怎樣特殊的存在······


    “匠作少府,掌山海池澤之稅,以給供養;全掌東、西織室,以主官布事······”


    “另軍中甲盾、劍戟、戈矢,民之銅錢,皆由少府鑄之;軍械入武庫,錢、布儲內帑······”


    “歲入口賦至少府內帑,以為宮諱、天子之用度;凡武庫之械、內帑之貲,外朝不可問······”


    “外朝不可問······”


    “嘿嘿······”


    目光渙散的望向殿門之外,在心中默念出當初,自己親手劃定的‘少府職權’,劉邦的嘴角之上,悄然掛上了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


    “前些時日,長安來報:太子似言少府陽城延,當同蕭何稍敬而遠?”


    毫無征兆的發出這麽一問,便見劉邦緩緩側過頭,意味深長的望向身側的陳平。


    “曲逆侯此歸長安,於此事,可有所耳聞?”


    聽劉邦莫名其妙的發出這一問,陳平顧不上思考,便趕忙一拱手。


    “確有。”


    “於此事,長安朝堂略有風聞,乃言太子似不喜酂侯同少府私交過密。”


    說著,陳平不由又是稍一皺眉。


    “然臣抵長安,而麵太子之時,蕭相國亦在側。”


    “臣觀蕭相國之麵容,絲毫不見蕭相因此事,而於太子疏遠?”


    待陳平麵帶困惑的道出此語,劉邦終又是一笑,滿是感懷搖了搖頭,悠然長出一口氣。


    “羽翮(hé)已就······”


    “太子,羽翮已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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