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十一年春三月甲午(初一),長樂宮。


    在蕭何的陪同下走入長樂宮,行走在宮道之上,看著空無一人的周圍,看見沐浴在夕陽下的宮闕,韓信的心中,也悄然湧上了些許感懷。


    “曾幾何時,陛下亦同寡人一般,視皇宮、高闕為暴君之證,勢盡除之。”


    “現如今,陛下反自居於深宮,以王天下······”


    “寡人······”


    蕭然發出一聲長歎,韓信便麵色複雜的抬起頭,望向不遠處,那靜靜等候著自己的鍾室。


    “嘿······”


    “自今日始,吾,也不當再以‘寡人’自稱······”


    如是想著,韓信便從懷中,掏出了那塊形狀奇異的黃玉,又側身看了看蕭何。


    卻見蕭何目不斜視的向前走去,在宮室外數步的位置停了下來,將雙手環抱於腹前。


    “淮陰侯請。”


    “皇後,已等候多時······”


    聽聞蕭何語調冷漠的道出,韓信隻搖頭一笑,緩緩走上前,來到蕭何身前,卻並沒有看向蕭何,而是仰起頭,滿臉唏噓的看向鍾室之上。


    “待自鍾室出,淮陰侯,便不複為往昔之韓信······”


    說著,韓信悠然長歎一口氣,笑著側過身,對蕭何正身一拜。


    “信得今日之福貴,皆賴酂侯不吝舉薦!”


    “酂侯之恩,信縱死,亦不敢或忘!”


    “日後,信不敢奢求酂侯複視信為摯友,唯願酂侯,珍重!!!”


    “若酂侯日後有難,縱無人言勸,信,亦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滿是莊重的道出此數語,韓信又深深凝望蕭何片刻,終是決然迴過身,跨入了鍾室的大門。


    約莫三息之後,鍾室之內,便突而傳來一陣急促,又短暫的打鬥聲。


    便是如此片刻之間,鍾室之內,便再度重歸於沉寂。


    而蕭何卻是紋絲不動,仍舊是如一樁門神般,側身屹立於鍾室門外。


    隻那張如兵傭般冰涼的麵龐,悄然多出了兩行熱淚······


    “韓信啊······韓信······”


    “遲了······”


    “太遲了······”


    ·


    “究竟何人?!”


    “膽敢繩縛寡人?!!”


    “爾等可知,吾是何人!!!”


    被幾名孔武有力的兵卒架上鍾室頂層,韓信驚怒間幾聲怒吼,終是換來頭上蒙著的黑布,被兵卒粗魯的一把拽下。


    而後,便是呂雉那張雍容,莊嚴,又無時不透露出冰冷的麵龐,出現在了韓信的視野當中。


    低下頭,雙手已被粗繩緊縛於身後,就連雙腳,都被緊緊綁在了一起。


    身側,則是十數名身形威武的兵卒,不顧韓信已被舒服的雙腳,麵上仍是一片戒備之色。


    甚至有幾名年輕些的禁卒,悄然將手扶上了腰間的劍柄!


    倒了這時,韓信也終於是明白過來,今日,隻怕並非是自己和呂雉冰釋前嫌······


    “自陛下因罪而廢楚王,以為今之淮陰侯,吾,便再未曾同楚王謀麵。”


    正思慮間,便聽呂雉那冰冷,又極盡平和的聲音傳來,惹得韓信不由一皺眉。


    就見呂雉又是冷然一笑,望向韓信身後的兩名兵卒,朝不遠處的筵席一指。


    “楚王不便行走,爾等,便助楚王安坐吧。”


    “今日,吾欲同楚王,好生敘敘往昔之舊事······”


    呂雉話音剛落,韓信那仍雄壯有力的身軀,便被那兩名兵卒再次扛起,到筵席旁放下了來。


    而後,便是韓信在兵卒的‘幫助’下,極盡屈辱的彎下膝蓋,如同一個待斬囚徒般,雙手被縛於身後,在筵席之上跪坐下來。


    至於韓信來時仍拿在手上,進入鍾室前藏入懷中的那塊黃玉,也已在方才樓下,兵卒們控製韓信的過程中,從韓信懷中掉落。


    此刻,又被兵卒們恭敬的上前,放在了呂雉麵前的案幾之上。


    便見呂雉又是冷然一笑,緩緩拿起那枚黃玉,麵容之上,也頓時湧上一抹迴憶之色。


    “楚王可知當年,得楚王贈此玉之時,吾做何念?”


    見韓信並沒有打算開口的架勢,呂雉隻自顧自一笑,將黃玉舉到了頭頂之上,對著燭光欣賞了起來。


    “當年,陛下方自鴻門一宴僥幸逃生,為項羽封為漢王。”


    “及吾,則亦獲封漢王後,為陛下留於豐沛,以為項羽之人質。”


    說著,呂雉不由又是一聲長歎,緩緩將那枚黃玉放迴木案之上,終於正視向不遠處,麵上盡呈不忿之色的韓信。


    “彼時,凡陛下之部眾、將官,皆備百金重禮,又不顧楚地數千裏之遠,以自漢中往送豐沛,贈禮而邀寵於吾。”


    “舞陽侯(樊噲)、汝陰侯(夏侯嬰),一贈蜀錦百匹,一贈金飾數十。”


    “縱酂侯、平陽侯(曹參)亦未能免俗,竟於漢中置良田百頃、農莊十數,以田、莊之契為禮,往送豐沛。”


    “彼時,吾父尚在。”


    “見諸將皆以厚禮相贈,亡父更曾喜笑顏開,言:吾女得嫁漢王,此誠呂氏三生之幸······”


    滿是唏噓的道出這番追憶之語,呂雉不由自嘲一笑,搖頭歎息著,重新將木案上的黃玉拿起。


    “然諸將所贈之禮,或用之、或遺之,又或於吾受囚項營之時,為呂氏子弟變賣之。”


    “唯此玉,為吾留存至今,終為漏忘。”


    說到這裏,呂雉悄然從迴憶中迴過神,麵帶輕笑的望向韓信。


    “楚王可知,此因何故?”


    隨著呂雉這一番追憶之語,韓信驚懼、憤怒的心緒,也莫名的平靜了下來。


    聽聞此問,便也下意識一搖頭。


    卻見呂雉又是苦澀一笑,低頭望向那枚黃玉,麵容之上,竟隱隱帶上了些許苦楚。


    “諸將雖以厚禮相贈,然彼時,陛下已王漢中,諸將皆得賞賜頗豐。”


    “無論金、錦,亦或田、莊,於彼時之諸將而言,皆非難事。”


    說著,呂雉又笑著伸出手,將那枚黃玉拿在身前,望向韓信那張略顯呆滯的麵容。


    “唯楚王,彼時方自項營出,為酂侯舉於陛下當麵;雖為陛下用以為將軍,然功勳不顯,家貲不豐。”


    “除此玉,楚王隻得陛下所賜之甲胄一,將印一,又弓、劍各一。”


    “此玉,乃楚王傾其所有,以贈於吾。”


    說到這裏,呂雉話頭稍一滯,又似是想起什麽般,略有些苦澀的僵笑一聲。


    “彭城一戰,陛下損兵折將,又吾身陷項營。”


    “見此玉日夜不離吾之手,太上皇奇而問之:縱身項羽之階下囚,吾亦身漢王後之貴,不過一醜玉,何止如此愛不釋手?”


    便見呂雉又是苦笑著一搖頭,再度抬起頭時,望向韓信的目光中,竟隱隱帶上了些許和藹。


    “楚王可知,吾何言以對太上皇所問?”


    “吾言:此玉,乃陛下大將,背水一戰而破趙之悍將韓信,其始從陛下之時,頃其所有相贈。”


    “得此玉在,但韓信未曾忘本,便必會請兵,代陛下大破項營,以救吾於水火······”


    說到這裏,呂雉麵色又是一沉,眉宇間,悄然帶上了些許哀怨,以及抹不去的記恨。


    “變了······”


    “吾囚於項營不數歲,都變了······”


    “夕日之豐沛懶漢,心生鯨吞天下之念,得合諸侯之兵,以抗霸王項羽······”


    “往昔之沛縣小吏,得身漢相之貴;因販狗之能,而得娶吾妹之樊噲,亦已為名震天下的大將。”


    “便是陛下身側,亦有了如今之戚姬、趙王······”


    滿是哀怨的道出這番話,呂雉再次望向韓信之時,麵容終於恢複到了先前,那不帶絲毫溫度的冰冷模樣。


    “楚王,也變了。”


    “陛下困居漢中之時,楚王一戰而聞名天下,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使陛下得以還定三秦。”


    “後陛下東出,楚王更背水一戰而破趙,又輕而易舉得平魏、代,更無興刀戈而降燕。”


    “然至齊!”


    “昔日傾其所有,以贈此玉於吾之韓信,為王齊地,竟不惜破陛下同齊王田廣之盟約,悍然攻齊!!”


    “為一己之私,竟使廣野君酈食其,為齊王廣烹殺於臨淄之外!!!”


    語調極盡嚴厲的道出此數語,呂雉不由又強自調整著唿吸,漠然搖頭一歎息。


    “自那時起,楚王之所為,便不再是為陛下······”


    “陛下彭城一敗,為項羽困於滎陽,楚王不思解滎陽之困,反表奏請封以王齊。”


    “自那時,陛下於楚王,便不再視為臣下······”


    聽聞呂雉這一番略帶責備,又隱隱帶有些唏噓的陳述,韓信才剛平靜下去的心,不由再次躁動起來。


    強自按捺許久,韓信才讓自己的聲線,勉強維持在了‘咆哮’以下。


    “皇後即知,陛下北出漢中、還定三秦,又東出函穀,平代、趙、燕、魏,皆寡人之功,又何言寡人不當王齊?!”


    “將之有功,莫不當封土而王之,以為一脈之始祖?!!”


    滿是憤恨的道出此語,韓信望向呂雉的目光之中,也終是帶上了一抹輕蔑。


    “既憚寡人功高,殺便是!!”


    “竟使皇後一介女身,設此鍾室之謀?!!”


    “哼!!!”


    “大丈夫頂天立地,當敢做敢為!”


    “他劉季,縱得王天下,亦不如皇後一介婦人!!!”


    “住口!!!!!!!!!!”


    韓信話音未落,甚至不等呂雉開口嗬斥,便見一旁的兵卒之中,猛地跳出一道身影,怒目瞪向韓信!


    更是有數人走上前,將負手跪坐於筵席之上的韓信,摁在了麵前的案幾之上。


    卻見韓信仍不可罷休,毫不費力的將腦袋一轉,咬牙切齒的望向呂雉。


    “皇後得嫁皇帝為婦,亦可謂相得益彰!!”


    “寡人······”


    “唔······”


    話說一半,終於有人反應過來,不知從哪裏尋來一塊破布,塞住了韓信那張大嘴。


    而在那口高高懸掛著的巨鍾前,呂雉也終是搖頭歎息著站起身,目光冰冷的望向韓信。


    “陛下困居滎陽,爾不思解陛下之困,反借機請王齊!”


    “後陛下念爾功高,遷王楚地,爾更不知何為‘恪守本分’,竟膽敢收容項楚餘孽鍾離眜!”


    “又陛下貶爾為淮陰侯,欲與爾壽終正寢,爾更屢逆陛下之意。”


    “去歲,更同陳豨合謀,欲為亂社稷!!!”


    接連數聲冷斥,呂雉不由俯身,拿起案幾上的那枚黃玉,麵上怒容,也終於是漸漸化作實質。


    “若單如此,吾亦尚可念往日之情分,懇請於陛下當麵,與爾風光大葬。”


    “然爾韓信,千不該,萬不該,於吾兒劉盈,於當朝儲君不利······”


    咬著牙,以極盡憤恨的語調道出此語,呂雉望向韓信的目光陡然一變。


    ——從先前,那望向仇人般的冰冷,變成了望向死物、死人的默然。


    “漢祚鼎立之時,陛下曾允諾:韓信功高,縱有滔天之大罪,亦有五不殺。”


    “是謂:見天不殺;見地不殺;見光不殺;見銅不殺;見鐵不殺。”


    說著,呂雉便漠然抬起頭,環顧一圈鍾室。


    “鍾宣於室,便不見地;室蓋有頂,便不見天。”


    “又日暮時分,不見晝日之光······”


    言罷,呂雉終是側過頭,眼角最後看了韓信一樣,嘴角悄然帶上了一抹冷笑。


    “見銅、見鐵不殺······”


    呂雉話音未落,便見鍾室之內的兵卒們,不知從何處,尋來了一杆杆尖銳的‘竹矛’,將跪趴在案幾之上的韓信圍坐一團。


    而後,便是那枚黃玉從呂雉手中滑落,在鍾室的木地板之上,響起一陣‘咚咚’的低響。


    “殺!!!”


    冷然一聲輕嗬,呂雉便頭都不迴,順著木階,從鍾室之上緩緩走下。


    來到鍾室門外,看著蕭何依舊默然屹立,麵上卻遍布淚水,呂雉不由身形稍一滯。


    麵帶溫和的抬起手,用衣袖替蕭何稍拭去麵上淚水,呂雉嘴上,卻道出了一番令人脊背發涼的話。


    “敢動吾兒······”


    “嗬······”


    “莫言兵仙,便是天神真仙,吾,亦當縛而殺之!!!”


    以人畜無害的神情,道出這番令人心神俱驚的霸氣宣言,呂雉終還是對蕭何溫爾一笑。


    “今日之事,勞煩蕭相國······”


    輕輕一聲‘安撫’,呂雉便帶著一抹攝人心魄的冷笑,緩緩向宮門的方向走去。


    而在呂雉身後,鍾室之上的掙紮、低吼聲停止的一刹那,太陽也終於徹底藏在了西山之後。


    夜幕降臨,碩大的長樂宮,被靚麗的月光所籠罩。


    唯獨那棟鍾室,似是有什麽令月光害怕的東西般,即便已是點起了星星燈火,也依舊籠罩於無盡的暮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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