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趙都邯鄲。


    夜半子時,天子劉邦卻並未能得以安眠。


    “陳豨······”


    “胡騎······”


    穿著內衫,單手扶額躺靠在軟榻之上,劉邦看著手中的簡報,不由自主的將眉頭皺在了一起。


    在劉邦這幾聲低微,又隱含惱意的輕語下,便是已走入殿內好一會兒,周昌都沒敢開口拜喏。


    如此不知過了多久,便見劉邦麵色一凝!


    “周昌呐!!”


    “怎還不來?!!!”


    突如其來的一聲怒喝,終是惹得周昌快步走上前,對劉邦一拱手。


    “臣···臣昌······”


    拜謁之語剛過半,便見劉邦略有些煩躁的揮了揮手,旋即示意周昌上前來。


    待周昌快步來到身邊,劉邦也是稍從軟榻之上坐直了些,手中的簡報,也隨手伸到了周昌麵前。


    “看看。”


    “燕王送來的······”


    應聲接過簡報,將其攤開,細細看了許久,周昌才麵色凝重的抬起頭。


    見周昌似是要開口,劉邦隻自然地再一揮手。


    “不急開口。”


    “朕問,若可行,汝便點頭;不行,便搖頭。”


    “嗯?”


    聞言,周昌也是朝劉邦感激一笑,旋即一點頭。


    “嗯······”


    便見劉邦緩緩從軟榻之上起身,雙手背負於身後,左右踱步片刻,才稍側身望向周昌。


    “陳豨此為,乃窮途末路,不惜引匈奴南下,以為外援。”


    “若朕將計就計,仍由匈奴出兵南下,再合匈奴、陳豨而滅之······”


    不待劉邦話落,甚至是剛聽到‘將計就計’這幾個字,便見周昌麵色激動地站起身!


    待劉盈猛地一皺眉,周昌才強自坐迴筵席之上,隻片刻之後,便將頭搖的跟撥浪鼓似的。


    見周昌這番架勢,劉邦不由麵色稍一沉,也略有些激動地迴過身,正對向周昌,雙手背負於身後,將上半身稍稍前傾。


    “太子已修鄭國渠,更以糧米官營平抑關中糧價;往後,朝堂再無寡糧之虞!”


    “如此,亦不可?”


    聽聞劉邦此問,周昌本想再搖頭,待聽出劉邦語氣中的不敢,不由稍一沉吟,便麵帶請示之意的望向劉邦。


    看著周昌幾乎明寫在臉上的‘我能說話不?’,劉邦也是大咧咧一擺手。


    “說就是!”


    得到‘可以開口說話’的許可,周昌終是稍鬆了一口氣,為了說話能順暢些,又強自鎮定了好一會兒。


    待劉邦都有些不耐煩地皺起眉,才見周昌深吸一口氣,對劉邦稍一拱手。


    “稟······稟陛······陛下。”


    “匈······匈奴之······之力,乃於······於······於騎(ji)。”


    說著,周昌不安稍有些惱怒的輕拍了一下嘴,惹得劉邦也是不由稍鬆了鬆眉。


    就見周昌自顧自暗惱了好一會兒,才似是和不爭氣的嘴達成了什麽協議般,試著開口繼續道:“匈······匈奴······之······之卒,盡······盡為······騎。”


    “其來······來去······如······如風,追······追之······不······不可······及。”


    “若······若欲······戰······戰匈······匈奴,陛······陛下當······當得······得騎······”


    看著周昌哼哼唧唧半天,也沒說出兩句利索話,劉邦頓時心生不忍,稍待溫和的上前一步。


    “汾陰侯是想說:匈奴之卒,盡乃騎,朕欲戰,當得足以匹敵之騎軍?”


    見自己想說的話,被天子劉邦不費吹灰之力的道出,周昌才長舒了口氣,旋即默然點了點頭。


    待周昌點頭,劉邦卻是麵帶感懷的直起身,揚天長歎一口氣,又用心中最後的那一絲不甘,輕聲發出一問。


    “若欲戰匈奴,更或北逐胡騎至大幕,朕,當需騎兵幾多?”


    聞言,周昌稍一思慮,又賭氣似的拍了拍嘴,才朝劉邦的方向抬起手,將食指和中指豎起。


    “二······二十······”


    “唉~”


    聽周昌道出‘二十’這個數字,劉邦便又是一聲哀歎,製止了周昌即將說出口的最後一個字。


    “二十萬······”


    “二十萬呐~”


    滿是唏噓的搖了搖頭,劉邦終於是搖頭歎息著坐迴了軟榻之上,麵上盡顯憂愁之色。


    “匈奴之騎,寡者一騎二馬,多者,更有一騎三馬者。”


    “欲得騎卒二十萬,吾漢家縱少,亦當得戰馬五十萬匹······”


    說著,劉邦終是滿帶遺憾的搖了搖頭,側過身,朝周朝自嘲一笑。


    “吾大漢之銳士,持戟北逐匈奴之日,朕,怕是等不到啦······”


    “就怕朕半年之後,太子過於年幼,為外蠻所欺啊······”


    “到那時,隻怕燕、代之邊牆,又當連年戰火紛紜,胡騎不絕,民不聊生······”


    滿是沉重的道出此語,劉邦又是一聲長歎,終是目光渙散的遙望向殿外,陷入了短暫的思慮之中


    而在劉邦身側,聽聞劉邦這一番極盡悲觀的展望,周昌本是下意識想要開口,試著說些什麽。


    但不知是因為擔心話說不通順,還是因為別的什麽顧慮,周昌終還是低下了頭,並沒有再開口。


    ——天子劉邦,今年已經六十一了······


    雖說劉邦的父親,去年才去世的已故太上皇劉煓,想念足足八十五歲,但劉邦的狀況,顯然無法和老爹劉煓做比較。


    ——已故太上皇劉煓,幾乎是從出生時起,一直到六十歲左右,都依舊是個錦衣玉食的貴族!


    直到始皇帝二十二年,魏國為秦所滅,劉煓之父魏豐公,才帶著年近六十兒子劉煓、年過三十的孫子劉邦,從魏都大梁逃到了豐邑。


    即便是在父親亡故,家道中落之後,已故太上皇劉煓,也並沒有吃太多的苦。


    ——等秦統一天下之時,劉煓,已經是一位花甲老者了;家中排行老三的劉邦,都已經年過三十。


    到了這把年紀,就算三兒子劉邦不靠譜,有長子劉伯在,劉煓自也不至於下地種田。


    再後來,‘不靠譜’的三兒子起兵抗秦,劉煓在老家豐邑和人蹴鞠;


    等秦滅亡,劉邦被項羽封為漢王,被當人質流於豐邑的劉煓,依舊在家和朋友蹴鞠。


    再後來,項羽烏江自刎,兒子劉邦得立為帝,為了讓老爹能和朋友們踢上蹴鞠,天子劉邦更是把老家豐邑整個搬到了長安附近!


    ——連人都原封不動的那種!


    毫不誇張的說:自秦昭襄王二十五年出生,一直到去年,也就是漢十年亡故,這長達八十五年的人生曆程裏,劉煓沒有過哪怕一天的苦日子!


    反觀劉邦,先是在豐沛老家蹉跎了前半生,到四十好幾,才僥幸娶上一門媳婦。


    若是沒能娶上媳婦,劉邦同隔壁村曹寡婦的私生子劉肥,恐怕就會是劉邦一生當中,唯一一個能證明他曾存在過的證據······


    之後起兵抗秦,劉邦又是連年征戰,更曾經曆鴻門宴、困居漢中、彭城戰敗這樣的險阻。


    到現在,滿打滿算,劉邦起兵抗秦,已是有十餘年。


    若是從當年碭山釋役,帶著周灶、周昌等人落草為寇算起,劉邦征戰在外,已經有將近二十年了······


    在這近二十年的時間裏,除了登基為帝後的最近這幾年,能偶爾待在長安,稍微輕鬆快活個一年半載,其他時候,劉邦幾乎不是在打仗,就是在前往戰場的路上。


    如此操勞,便是二三十歲的壯漢,也有吃不消的時候,就更別提年過花甲,牙齒都開始脫落的老天子劉邦了······


    “唉······”


    “待此戰罷,關東異姓諸侯,便隻存彭越、英布二人。”


    “但願陛下速盡全功,也好早歸長安,過兩年安生日子吧······”


    在心中稍發出一聲感歎,周昌便不著痕跡的抬起手,擦了擦鼻翼兩側的‘汗滴’。


    而劉邦也終於是從漫長的思慮中迴過神,悠然長歎一口氣,才終於將心緒拉迴了眼前。


    “嗯······”


    “如此說來,陳豨但未授首,匈奴便絕不可南下?”


    聽聞劉邦此問,周昌也是稍斂迴心神,趕忙朝劉邦點了點頭。


    就見劉邦稍點了點頭,雙手稍一拍大腿,順勢站起身,再次將雙手背負於身後,稍一踱步。


    “既如此,朕便當速平陳豨之亂,另當傳令燕王,無論如何,也當阻匈奴胡騎南下之途!”


    說著,劉邦便迴過身,見周昌又是麵帶附和的一點頭,便將手指向了木案之上,另一卷嶄新的竹簡。


    “燕王意,即陳豨遣使,以請匈奴馳援,朕亦當遣使北出,以嚇退匈奴南下之意。”


    聽聞劉邦此言,還不等周昌點頭,又見劉邦將手收迴背後,將眼角微微眯起。


    “然朕以為,與其遣使北出,莫如於北牆陳列大軍十數萬!”


    “得十數萬銳士駐守,又得高牆、堅城為依憑,匈奴縱有意南下,亦當忌憚而不前!”


    “若匈奴執意遣軍南下,朕更可一戰而搓其銳氣!”


    “如此,若朕有不測,新君繼立,吾漢家之北牆,也當可得數歲安寧······”


    聽劉邦說出‘陳列大軍於北牆’,周昌先是麵色一急!


    待聽到後麵這句‘若朕有不測’,周昌麵上急迫,又悄然化作一抹憂慮······


    “莫非······”


    “莫非陛下今,已感壽數無多······”


    正思慮間,就見劉邦緩緩迴過身,望向周昌的目光中,已再也不見先前,那抹令人心悸的銳意。


    “汾陰侯以為,朕,該當如何······”


    “當納燕王之諫,遣使嚇退匈奴,亦或是固執己見,試與匈奴一戰?”


    聽著劉邦滿是無奈的語氣,看著劉邦那隱隱帶有些許懇求的目光,周昌一時之間,竟也有些犯了難。


    若是往常,聽到劉邦問自己‘我該不該和匈奴幹一仗’,周昌必然會第一個站出來,全方位無死角的告訴劉邦:打匈奴,還不是時候。


    但現在,看著劉邦望向自己的目光中,那隱隱泛著的些許祈求,周昌已經不知道自己,應該如何拒絕。


    ——一位自感時日無多的父親,為了自己死後,兒子不被刁蠻的鄰居欺負,想趁著死前,好好教訓一下鄰居!


    甚至於,這位父親都不指望打死、打服那個刁蠻的鄰居,隻是想讓鄰居受點傷、心裏產生些許恐懼,好讓自己死後,兒子能安穩成長幾年······


    “臣······”


    “臣!”


    隻刹那間,周昌便再也抑製不住洶湧的淚水,如水管失去閥門一般,從眼眶中噴湧而出。


    咚!


    一聲沉悶的響聲傳來,惹得劉邦不由鼻子一酸。


    不待劉邦上前,將砸跪在地上的周昌扶起,就見周昌已是泣不成聲的匍匐在地,將頭在地上撞得砰砰作響······


    “陛下······”


    “陛下!”


    “陛下~~~”


    這幾聲‘陛下’,周昌,總算是沒有磕巴。


    但聽著這一聲聲伴隨著叩首聲的‘陛下’,劉邦卻完全顧不上為周昌不再磕巴而欣喜。


    “哈~”


    輕輕張開顫抖的嘴唇,小心翼翼的唿出一口氣,將眼眶內的淚水稍憋迴去些,劉邦才緩緩走上前,輕輕將周昌從地上扶起。


    待周昌涕泗橫流的抬起頭,露出額頭上那塊已有些泛紅的腫包,劉邦隻強忍著淚水,擠出一絲扭曲至極笑容。


    “嘿。”


    “嘿嘿······”


    “兒孫繞膝的年紀,還哭哭啼啼的······”


    “若是讓家中孫兒見了,還以為你周昌,這是被吾欺了去······”


    聽著劉邦語調溫和的道出此語,甚至數年難得一見的自稱‘吾’,周昌卻是根本顧不上抬頭,隻低頭捂著嘴,好讓哭聲盡量別被傳到殿外。


    見周昌這般模樣,劉邦也並未多勸,隻如多年前,同周昌、周灶等把兄弟困居碭山,落草為寇時那般,輕輕拍了拍周昌的肩膀。


    “且去吧。”


    “朕,知道了······”


    “開春在即,依胡人之俗,匈奴當引部北上,以逐水草。”


    “陳豨欲引胡騎南下,匈奴胡騎,大半是不會來的······”


    言罷,劉邦終是落寞無比的迴過身,稍擦了擦被風沙迷濕的眼眶,朝身後的周昌一擺手。


    “且去吧······”


    “明日,朕便傳令燕王,遣使北出,嚇退北蠻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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