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傅青蘺藥廬的門被人緩緩推開,嫋嫋升起的白煙水氣一下子被和風吹散。傅青蘺放下手中的川貝,轉身看向來人,淺笑道:

    “阿煜,你來了?比我想象中的要晚了一些。”

    容遇走到簡陋的藤織方幾旁坐下,那身暗花翻雲紋白色長衫穿出他一身的華貴和風度翩然,隻是眉宇間無甚笑意,俊逸的麵容平淡無波,說:

    “晚了?你覺得,我應該在她走之後馬上來找你興師問罪?”

    傅青蘺沏了一壺花茶,在桌上放了兩隻白胎薄瓷杯,片刻後茶香四溢。

    “我以為,你會急著想讓我去向她解釋清楚。”她說。

    “你不會。”他的眼光終於落在她的臉上,像兩片薄薄的利刃。

    “我當然不會。”她笑了,清淡得有如杯中的花茶,“更何況,沒什麽好解釋的。我喜歡你,從小時候起,我就把自己的性命都放到你手上了,不是因為傅家是百裏家的家臣,而隻是因為對象是你。阿煜,你不會忘了吧?”

    “我沒有忘。”容遇沉聲說,“那一箭,本應在我身上穿心而過。”

    她望著他,眼中漸漸翻湧出喜悅的微笑。

    “而三天前,你也還了我一箭,同樣是穿心而過。”他盯著她,眼中的沉痛一閃而過,“我以為,這兩年我的態度擺的夠清楚了,沒想到兩個月前我對你說的那番話,你竟忘了。”

    傅青蘺笑容一滯,臉色隱隱有些蒼白。

    “青蘺,她,到底在哪?”他一字一句地問,眸光冷冽。

    三天了,他在陵州掘地三尺,她居然連個影子都沒有留下。

    那夜她離開後,第二天一早他才用內力逼退了體內的軟筋散,掙脫綁在手上的繩子吐出口中的毛巾後,他怒不可遏,可是一瞥見鏡中自己那張被塗畫成花斑大貓的臉時,他又氣極而笑,想起臨別時她叫他的那聲“遇”,想起她往自己唇上啄下的一吻,心底隻覺九轉迴腸,那點點怒氣竟是化作了纏綿的思憶。

    他本以為,隻要她尚在陵州,是無論如何也走不出如來佛的五指山的。沒想到,他連暗衛都出動了,竟然還是找不到她。

    “阿煜,你的王妃從來就沒有相信過我。”她自嘲地笑笑,“更何況,你以為在你眼皮底下我能把她藏到哪裏去?”

    容遇剛想說什麽,容青在門外稟報道:“王爺,有消息了。”

    容遇起身要走

    ,一隻腳跨出門外,身形一頓,頭也不迴地說:“今日,是我最後一次以朋友的身份來看你。若我們還有主仆的情誼,日後不妨稱我一聲王爺。”說完便離開了藥廬。

    傅青蘺身子僵直了半晌,直到身後竹簾之內傳出一溫潤聲音,說:

    “傅姑娘?”

    她這才迴過神來,走到竹簾前麵,輕聲說:

    “先生莫急,我這就去查探一下究竟她在何處。這幾日城中搜查甚嚴,先生稍安勿躁,王府中反而鬆散一些,若不嫌青蘺怠慢了,便在此多留兩日吧。”

    “不急。此時你若過於熱心反倒會惹人注意,若是百裏煜找到了她,我們總會有機會將她帶走的。”一隻白皙頎長的手掀開了竹簾,迎麵是一身清爽潔淨的月白長衫,目光明亮,眉宇間似有隱約光華,有君子如玉。

    “倒是舍妹的事煩擾了傅姑娘,在下怎好意思留在藥廬打擾?”

    “先生言重了,青蘺和先生各取所需而已。”

    ——————————————————————————————————————

    容遇一迴到書房,便看見書房的桌子上放著一枚翡翠綠玉戒指,他認得,那是老韓王贈與流芳的,她戴在小指上的玉環。

    他挑眉看看跪在中央的獄卒,冷聲說:

    “這枚指環你從何而來?”

    “稟王爺,小的是陵州大獄的一名獄卒,這指環……是獄中一名女囚送與小人的……”他囁嚅著說,一邊懊惱得很,他就怎麽這麽忍不住呢?東西一到手就拿去典當,結果沒過半個時辰就被人抓了。

    這指環果然是有問題的,自己怎麽就相信了用兩服外感藥就能換到這麽一稀罕物呢?

    陵州大獄?容遇看了一眼容青,容青明白,轉身便退下了。容遇又問:

    “那女囚何時入獄?何以會送這指環給你?”

    “三日前,她因為被發現盜用官銀所以被捉,協同犯案的還有一老一少兩婆孫。”

    盜用官銀?容遇恍然大悟,原來,算來算去竟算漏了一人。

    老韓王,今早一早就帶了無為上南山寺吃齋去了。

    陵州大獄。

    牢房陰暗潮濕,空氣中散發著濃重的黴味,好像流通不了格外凝重。

    流芳身下的稻草好像要滲出水來了,她臥在唯一一處感覺上幹爽一點的地上,想破頭也想不

    通,她怎麽就倒黴到盜用了官銀了。

    那夜她從後院溜出王府便上了馬車直奔碼頭,不料當夜碼頭竟被關閉了,說是運送皇帝的生辰綱,官兵都守在那裏。無奈隻得明日再走,不料第二日見一流浪討飯的老人家餓暈在地,好心掏了一錠銀子給她的小孫女,片刻後便被人捉進陵州了大獄,說她盜用官銀。

    甚至,在她的包袱裏搜出了幾錠官銀。她喊冤申訴,說這是從錢莊取出來的,可是聽說官府搜過恆源錢莊卻一無所獲,而錢莊掌櫃一口咬定他兌給流芳的銀子絕對不是官銀。

    說不定,又是容遇的詭計和騙術!她咬咬牙,硬是不吭聲,更不表明身份。

    於是,她便在獄中呆了幾天,審訊時還被打了十五大板,痛得好像那屁股都不是自己的了。惟一不能忍受的是關在旁邊的兩婆孫,老人家身體有病,一場審問下來,嚇都被嚇走了半條人命,而那小姑娘一天到晚在哭,她內疚得心都揪了起來。

    她用玉指環換來了兩服藥,給老人家治治咳嗽。

    而今天,那兩婆孫被帶走了,換來一中年女子。她抓著木欄問獄卒她們怎麽了,那獄卒告訴她,判決已經下了,她們搬到了死囚的牢房,末了還贈她一句:

    “過兩天有空位了,就該你入住了!”

    “狗官,草菅人命!”她拚命搖著木欄,“我要上訴,我不服!你們這是陷害!”

    “上訴?什麽是上訴?告訴你,我們大人沒空。”獄卒甲說。

    “聽說陵州龍王廟的祭儀要推後,喂,你說我們韓王是怎麽迴事呀?”

    獄卒乙說。

    這時,旁邊牢房中的女人驚聲尖叫:“啊——蛇,怎麽會有蛇?!”

    流芳悚然,身上的寒毛一根根地豎了起來。

    那獄卒甲搖搖頭說:“沒辦法,一到這季節,水牢裏的蛇就是不安生。放心,這不是毒蛇,咬不死人的;反倒是那老鼠,比較可怕。”

    獄卒乙說:“這不就是嘛,死囚房那邊的老鼠可厲害了,早前還把一個囚犯的腳白骨都咬了出來……那兩婆孫,也不知道能不能熬到秋後……”

    流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要見你們的府尹大人,官銀是我盜的,與那兩婆孫無關。”

    獄卒乙瞥她一眼,“不是說了我們大人沒空?這幾天帶著陵州的兵士掘地三尺,都不知道在找什麽人,你運氣不大好,過些日子再說吧。”

    晚上,好不容易睡著了,她的意識朦朦朧朧地進入了混沌狀態,她夢見自己在走山路,上了山偷偷地望了一眼默不作聲跟在自己身後的人,卻看不清那人的模樣。桃樹下,他戲謔地指著她的腳下說:

    “小心,有蛇!”

    想騙我?她笑了,她才不會再上當。

    腳上一涼,不知是什麽滑溜冰冷的東西纏上了自己的小腿。她一驚,意識驀然清醒,不是做夢,而是一條蛇,正蜿蜒在她裸露的腳踝上。

    她驚得冷汗都出來了,用力一手抓住蛇尾往外一扔,一邊把身子縮向牆角,背上冷汗頓起,再無睡意。

    漫漫長夜,她開始慢慢地迴想,關於容遇,和她長久以來發生的一些事情。

    他要威脅顧懷琛,其實大可以像現在這樣,把她丟棄在不見天日的牢裏,讓她定時寫家書迴家就可以瞞天過海了,何必要哄著騙著她讓她嫁給他?

    他的行事手段是真的很可惡,可是他從沒讓自己受過一丁點苦。是不是可以解釋為他不舍得讓她受苦?

    她冷的時候,不適的時候,也是他,沒有半點綺念地抱緊自己入睡。是不是可以解釋為他這是對自己的關愛?

    想著想著,她竟是有些懷念從前的日子,想起無為的笑容,想起老韓王氣惱的樣子,想起他,那雙幽深如海的黑眸……

    不行不行,顧流芳,你不能再想了,你怎麽可以被他軟化腐蝕了心靈?!

    可是下半夜,老鼠吱吱的聲音時有響起,偶爾有蛇緩緩爬過,甚至聽到遠遠傳來女子的渺茫的哭聲,她一想到那無辜的婆孫倆,便再也忍不住支撐著身子走到木欄前大聲喊著說:

    “你們聽著,我是韓王妃,叫百裏煜來見我!”

    獄卒過來惡狠狠地說:“你是韓王妃?我還是韓王他大舅子呢!做夢不嫌太早?你再吵,再吵我可不客氣了!”

    流芳頹然地軟下身子,想起那張可惡的臉,不知道這迴他有多生氣呢!小女子能屈能伸,這迴先妥協,徐圖後計。總比死在這深牢大獄裏或是葬身蛇腹的要好。

    到底是誰陷害她盜用官銀的?按理說,她去錢莊取銀子,去買軟筋丸,容遇不可能知道,知道的話就不會上她美人計的當了。

    快天亮時,她才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半夢半醒之間,依稀聽到開鎖的聲音,一個熟悉的聲音問她:

    “你說你自己是韓王妃?”

    “我不是難道你是?”她嘀咕一聲抱緊了手中的稻草。

    “那你說你自己是誰?”

    “顧流芳。”

    “你的夫君是誰?”

    “容遇。”

    “想見他嗎?”

    “想。”她喃喃道,“這裏蛇多,我怕,讓他來趕蛇。”說著縮了縮自己單薄的身子。

    幾不可聞的一聲歎息,暗帶著無可奈何的氣惱和憐惜,就這樣她被抱入一個堅實溫熱的懷抱,那人說:

    “他生氣得幾乎想殺人了,你不害怕?”

    她搖搖頭,雙手抓緊了他胸前的衣襟,隻說:“好冷……”

    “跟我走?”

    “嗯。”

    他把她抱起來,在她耳邊說:

    “阿醺,我說過,後果自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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