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後,西月身子好了起來,這一天,何管家卻過來告知流芳,說是梨花的家人來贖了梨花迴去了。流芳有些驚訝,明明梨花說過她家人都是務農,家徒四壁,何以有銀子給她贖身?

    梨花跪在地上給她磕了三個響頭,“小姐賞賜之恩,沒齒難忘。”然後就隨著家人走了。

    流芳還是沒想明白,她不知道,她那天扔掉的東西有多值錢。不要說那管簫和琴是玉音子親製,就是那發黃的山水畫也價值不菲,無他,皆因畫上落款處印章上的兩個小篆:容遇。

    從流芳落水到現在已經一個月了,那個容遇,也僅僅是一段傳說,流芳從未見過其人。

    三姨娘的生辰要到了,府中的各位姐妹都在準備著禮物,顧憲為譚雲心請了繁都最有名的紅綾戲班到府中唱戲,筵開十數席。西月在汀蘭閣中正收拾書桌,一邊問流芳:

    “小姐,你準備送什麽禮物給三夫人?”

    “別吵,這不正在努力中嘛!”流芳在小幾上正調著一碗白色的粘土,小幾上還放著一個布袋。流芳打開布袋,西月眼尖,馬上發現袋中就是那青鳳玉瓶的碎片,她輕唿一聲:

    “小姐,小心割破手指!”

    流芳點點頭,慢慢地用粘土一塊一塊地把瓶子黏好,這比拚圖難多了,流芳想,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玉瓶是黏好了,西月不解地問:

    “小姐,就算黏好了也不能再盛水了呀!”

    流芳明亮的眼神掃過她的臉,笑了笑,說:“誰說要盛水來著?”一邊拿起細毛筆蘸上開好的胭脂,慢慢地畫到那玉瓶的裂縫上,胭脂漸漸地滲進去,西月看見整個翠綠的玉瓶被胭脂織成的細如發絲般的脈絡連接起來,散發著柔和而妖異的光澤,不由得驚歎一聲。流芳拿起幾根幹枯的褐色紫藤,用剪刀修剪了一下,再在紫藤上粘上用深紅絹紗做好的梅花,西月發現,那淡黃淺白的花蕊是用絲線打成的小結。

    “小姐,真好看。”西月有點呆住了。那梅花怎麽那麽像!

    流芳莞爾,要不是身無分文窮得隻剩下藝術靈感了,她還不舍得把這個送給三夫人呢!梨花還沒走的時候就告訴她,她的錢箱裏隻剩下了二兩銀子,而這二兩銀子還給西月付了藥費。

    不可能,她怎麽這麽窮?!堂堂顧學士家的小姐,怎能身無分文?!

    梨花卻告訴她,流芳把每月的例銀都送去城中的美媛堂,都花在洗臉洗手洗澡化妝所用的香脂香膏香

    粉上麵了,到現在還欠著美媛堂三十兩銀子……

    一個小姐每月的例銀隻有二兩銀子,而顧流芳每月向美媛堂光顧最少有五兩銀子的美容品。流芳現在才明白為什麽這具身體的皮膚如此的嬌嫩白皙,也忽然明白了過去的流芳必是因為貌不如人才想盡美顏之法。

    美容美到負資產,也真虧了她了!

    “小姐,這是什麽?”正收拾著衣櫥的西月捧過一個鐵盒子到了她麵前。

    流芳兩眼放光,驀地激動起來了。難不成這就是傳說中的寶箱?可憐的顧流芳還是剩下了些東西給她,讓她不至於一貧如洗的,她想。

    盒子沉沉的,是珠寶?是銀票?還是銀錠子?首飾也成,可以典當。

    想到這裏,鐵盒上的那把小鎖也不算是什麽障礙了。撬吧,撬不成便用石頭砸吧,總有一種方法適合它的。於是這盒子的鎖被暴力地弄掉了,流芳屏住唿吸掀開了鐵盒。

    鐵盒裏麵靜靜地躺著一本冊子,扉頁上寫著:汀蘭紀事。

    除此以外別無他物。

    不是吧!流芳失望地拿起那本冊子,更失望,下麵沒有夾層,拚命地甩著那本冊子,也沒有什麽銀票掉出來。

    “西月,你說我是不是很黴?”流芳對天長歎。

    “小姐當然很美。”西月認真而肯定地向她點頭。她一開始也覺得六小姐姿色平庸,眉毛是秀氣但是不夠秀美,眼睛不算小但是睫毛不夠長,鼻子也挺直但是不夠俏,唇色紅潤但是離豐潤少了一分,但是一天天的看,她又覺得六小姐很耐看,因為她的表情總是很豐富,眼睛裏總是閃動著靈氣,尤其是笑起來的時候嘴角的兩個小梨渦一現一現,清秀雅致而不失甜美,那臉容竟是無比的生動。

    對於西月的評價,流芳隻是更沮喪了。西月去準備晚膳,她的晚膳一直都是在汀蘭閣用的,從不跑去大廳湊那個熱鬧,特別是她傷了手之後,更以此為理由少跟顧千虹她們碰麵。

    過去的十幾年,流芳,都是這麽寂寞的吧。

    在府中沒有地位沒有權勢,沒有娘親,惟一的父親終日忙於政務,還要應付四房妾侍,這麽長的一段冷冰冰的日子,她終是熬不過去了吧,所以才會溺水。說不定,她根本就不想在這樣的環境中生存了,耳環隻是一個借口。

    晚飯過後,西月出去洗衣了。流芳坐在書桌前百無聊賴,於是便去翻看那本汀蘭紀事。

    一頁頁都是蠅楷小字

    ,密密麻麻地布滿發黃的宣紙,昏暗的燭光下,時間緩慢的流逝。翻至最後一頁時,流芳才驚覺自己的淚,竟淌了一臉。

    八歲那年的秋天,她見到了他,他蒼白而俊秀,一身黑衣站在梧桐樹下,眼裏的憂鬱是那樣的深不見底。她的心弦忽然似被撥動,心底的寂寞竟發出了一聲共鳴。

    可是他隻望了她一眼便擦身而過了。

    她從此想盡千方百計去遇見他,她不知道這就是愛,她隻知道她很寂寞,想要找一個可以溫暖彼此的人,是朋友,或是其他,她並沒有想得很多。

    她隻是單純的以為,兩個寂寞的人在一起,就可以消融冰雪。

    她在姐妹們的嘲笑中過了幾年,所有的人都能看見她對他的癡。她知道他的一切習慣,知道他什麽時候會經過哪個院子走到哪個路口,他對她客客氣氣的一聲“表妹”會讓她甜入心扉。

    他對音律有天生的早慧,她卻是天生的遲鈍。然而為了讓他瞧得起她,她磨破了十個手指頭也要去學琴,汀蘭閣中喑啞不成調的音符終於變成了流暢的樂曲,他也隻是淡淡地賞了一句“笨鳥先飛”就走了。

    她終於忍不住流了一夜的淚。

    然而在她想要狠心剪斷自己的情思時,他卻遣人送來了一管簫和一具琴。

    於是她終不能斷。

    他十五歲那年的生辰,在繁都的論樂大會上語出驚人並即場吹奏了一曲《江梅引》,技驚四座,從此聲名大噪,繁都女子無不傾心。他也從此常常出入繁都的秦樓楚館,贏得風流薄幸之名……

    他以前很少笑,但是她覺得他很真實;他後來似乎變了一個人,總是掛著若有若無的笑容,帶著幾絲邪氣,風流外露。

    她卻固執地以為,一個人的心性是不會變的,她仍感知到他心底的寂寞。

    可是,他在中秋賞月之夜,當著園中眾姐妹的麵冷冰冰地對她說:這麽多年還沒有纏夠嗎?我膩了,煩了,你不就是要一個結果嗎?那我便告訴你,我不喜歡你!

    為什麽?她淚水落了一臉。為什麽,要過了這麽多年才告訴她,他不喜歡她!

    為什麽?他笑著摟過一個姐妹,說:既無美貌又無風情,你怎麽就覺得我會看上你?

    園中的姐妹們大笑,她默默地轉過身去,迴到了汀蘭閣。

    碎了的心還能撿得迴嗎?

    ………

    怪不得她會不

    顧一切地跳進湖中尋他送給她的那隻耳環,她怎麽可能找得到?她手中捏著的不過隻是另一隻沒有失落的耳環,她隻是想握緊了自己最心愛的東西死去……

    流芳合上手劄,抹去眼角的淚水,心底那種深深的傷痛像毒蛇一樣糾纏不去。

    容遇是嗎?她真是想見識見識,那到底是一個如何冷情薄幸的男子。

    一枝軒中,水氣氤氳。雅致的竹簾隔開了一方小小的白玉池,容青捧著衣袍在簾外候著,透過竹簾的細縫他看見他的主人在池中背對著他,濕漉漉的黑發遮住了右肩,一顆紅色的痣安靜的落在白皙而緊致的左肩,有那麽一點妖異的氣息。他的肩寬,腰細,緊繃的線條上不時滑落晶瑩的水滴,真讓人遐想著他轉身那瞬會是何等的驚豔。

    怪不得繁都的女子那麽瘋狂地迷著少爺,容青想,就是一個背影都教人想入非非。可是少爺的心思也是沒有人能猜到的,六小姐落水三個月了,不聞不問,更不要說去探視,可是剛才他竟然問起了關於她的事。

    “就是這樣?”那個聲音從簾裏傳出來,淡淡的,並不厚重,如琴弦擦過木楔一般低沉,但是圓潤、有磁性,一點都不刺耳,聽在心裏反而是一種熨貼和舒服的感覺。

    “就這樣,救了一個丫鬟,換了一些家具,每天在汀蘭閣中種種花寫寫字。青兒打聽到的就是這些,另外,她的一個丫頭梨花贖了身出了府了。”容青瞥到裏麵的人影站了起來,連忙走進去伺候更衣。

    “東西贖迴來了嗎?”

    容青點點頭,“共花了五百兩銀子,一琴一簫青兒已經放好了,少爺可要瞧瞧?”

    “不必了。”容遇嘴角微抿,她落水死了一迴終是開竅了麽?竟然懂得借力打力順水推船這些招數從惡名昭彰的洪嬤嬤手下救迴了一個丫鬟?竟然敢把他的親手製的琴和簫扔掉?

    顧流芳,你這是以退為進欲擒故縱嗎?他冷笑著,即使學會了玩這些把戲,真有用嗎?

    “容青,三夫人的生辰是何時?”

    “正是明日。”容青暗暗心驚,看來那個不知死活的顧六小姐又不知道怎樣惹到少爺了,明日怕要自求多福了。不過長得不漂亮又不是人家的錯,頂多是顧學士的錯罷了,少爺何苦要揪著不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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