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進領了命來到汀蘭閣時,他簡直不敢相信他見到的那個人是顧六小姐。

    丫鬟梨花正在把大件小件的雜物搬出屋外,而顧六小姐流芳,身上隻穿著簡單的碎花衣裙,袖子高高捋起,露出兩條白皙的藕臂站在床上正伸手拆著那頂粉紅色的紗帳。她嫌那裙子太長,甚至用布條把裙腳紮住,露出裏褲下一雙瑩白的天足。

    紗帳最後的一個結被解開,顧六就這樣抱著粉色的大團紗從床板上一躍而下。這一個動作,自是讓何進看得驚心動魄,說話的聲音也不由得一驚一乍起來。

    “六小姐,你……你這是在幹什麽呢?這等事……讓丫頭去做就好了。”

    流芳不以為意地一笑,把紗帳塞給何進,“何管家看不習慣就當作沒見過就好,坐著反正坐著,不如鬆動鬆動筋骨?”

    何進帶來的仆人很是勤快,流芳指指點點之下,一天下來,她的房中隻留了她換上了白色紗帳的床榻,一個淺紫色的檀木衣櫃,一個五鬥櫃,一個書櫥,書桌和藤織長椅。何進驚異地發現,這顧六小姐讓人左搬右搬之下,這屋子裏的空間感頓時就出來了。幾樣簡單的家具錯落有致,高低大小相得益彰。

    整個房間也就雅致起來了,明亮的光線從窗外無礙地長驅直入,照在那些帶著古樸氣息的家具上,竟是衝淡了沉重,帶進了生氣。

    而梨花,正按流芳所說的拿了那個破口花瓶去裝水,準備插花。

    到最後,流芳走到書桌前,一把把牆上的畫撕下來,拉下那管簫和那具琴,二話不說地就把它們扔出了屋外。

    梨花和何進同時瞠目結舌,梨花結巴著說:

    “小……小姐,這不是你平時的命根子來的麽?怎麽扔掉了?”

    “命根子?”流芳愕然,“這破東西早該扔了。”

    破東西?何進望向那管簫,嘴角微微,那可是玉音子親手製的簫,不要說是繁都,就是整個西乾也沒有幾管啊!

    “扔了好像有點可惜。”流芳撓撓頭,何進鬆了口氣,心想終於覺悟了。

    她也注意到何進的表情了,好像在批評自己暴殄天物一般,於是她對梨花說:

    “梨花,找個收破爛的收了吧,免得浪費。哦,對了,換到的銀子賞給你了。”

    “謝……謝謝小姐。”梨花還沒有從震驚的狀態中迴複過來,何進更是滿頭黑線:這小姐,落水時不是被硌到了頭,腦子壞掉了吧?

    翌日清晨,按規矩,流芳應該到顧憲的二夫人、如今顧府的當家主母禤青娥的品紅院中問候請安。

    流芳起來時,太陽已經上了樹梢。梨花急得不得了,“小姐,怎麽叫了你起床你又睡下了呢?”

    “睡到自然醒,人生樂事也!”流芳盥洗完畢,梨花捧著一套粉紅衣裙正要給她換上,流芳皺眉,“梨花,不要這顏色。”豔如二月桃李,卻帶著嬌俗,流芳心裏不喜。

    可是,衣櫥裏就隻有粉紅色的衣裙了,當然,顏色上倒有深淺之分。流芳沒辦法,隻好挑了一套最淺色的穿上,梨花看看她的表情,不解地問:

    “小姐,你不是一直要穿這種顏色的衣裙的麽?”

    “為什麽?”倒是流芳想不通了。

    “因為你說過,容公子他說你穿粉紅色最嬌豔啊!”

    不是吧?!流芳看著鏡子中怎麽看怎麽豔俗的自己,無端的一陣惡心,明明白白是一張平淡的臉容,卻牽強地穿起這樣的衣服。那個容遇,隻怕是用這樣的方式來嘲笑流芳的癡心妄想吧!

    “小姐,我們快走吧,夫人在等著呢。”

    到了品紅院,見了二夫人禤青娥,不過又是一番寒暄,禤青娥雖稱不上絕色美人,但丹鳳眼柳葉眉,雙目含威不露,問及流芳的身體和最近常愛做些什麽,流芳都小心翼翼地一一迴答了。禤青娥的大女兒顧千晴嫁與當今的太子殿下為側妃,已經光耀門楣已久,禤青娥的地位更是如山般無人能撼動,她的二女兒顧千雲天生嬌縱,在顧府盛氣淩人頤指氣使,也無人敢說一句。

    流芳正要告退時,顧千雲恰好進來了。

    “哦,六姐姐怎麽來了?換作千虹,羞得再也不敢見人呢!遇哥哥不喜歡,姐姐就是把命搭進去也換不來一絲憐惜的,姐姐難道不知道?”

    “雲兒——不得這般說話!”禤青娥喝止住她,但語氣並不嚴厲。

    流芳福一福身,“姨娘,雲兒妹妹說的對,流芳受教了,時日不早了,流芳先迴房了。”

    “去吧。”禤青娥揮一揮手,也似乎訝異於流芳的隱忍。

    流芳走出品紅院,深深吸了口氣,手中拳頭緊握。容遇,容遇,她還要因為他受多少折辱?!

    經過三夫人譚雲心的沁園時,忽然聽到裏麵傳來一陣淒厲痛苦的哭聲。

    “不是我,嬤嬤,真不是我打爛的,您饒了我吧!”

    一聲聲竹板子打在身上的聲音沒有斷過,一個惡狠狠的聲音響起:

    “不是你還有誰?夫人的青鳳綠玉瓶是宮中賜予的貢品,你才剛來沒兩天,就闖下了這般大禍!你怎麽賠?不好好的教訓你怎解我們夫人的恨?你這死丫頭,我讓你不小心!讓你……”

    一隻白皙的手執住了粗黑的荊條,“夠了,想把人打死嗎?”那丫鬟趴在地上,渾身是血,已經昏過去了。

    “我以為是誰,原來是六小姐!”那個嬤嬤皮笑肉不笑,眼裏滿是不屑和嘲意,“六小姐管得太寬了吧,這是我沁園的丫頭。”

    “梨花,把人扶起來。”流芳平靜地說。

    “你敢?!”嬤嬤盯著梨花,又對流芳說:“姑娘鬆手,驚動了三夫人就不是很好了。”

    “你這是在要挾我麽?你不過是一個下人,就敢這樣對本小姐說話!”狗腿子一個也敢這麽囂張!可憐那丫頭被打得站都站不穩了,“這件事,我會跟爹爹說的,不用你來操心!”

    那嬤嬤冷笑一聲,“六小姐怕是不知道老爺公務繁忙從不操心府中的事的?這府中的事豈是六小姐說了算?!”

    她用力地拉出流芳手中握著的荊條,流芳順勢借力往後一跌,整個人就跌坐在地上,她吃痛地哭叫起來:

    “梨花,好痛,嬤嬤打人,你快幫我把爹爹和二姨娘找來!我就要讓人論論理……”流芳攤開右手手掌,梨花嚇了一跳,流芳的手被荊條劃開了長長的一道口子。

    那嬤嬤忽地腳有些發軟。

    “這是怎麽迴事?!”匆匆趕到的禤青娥大吃一驚,這時三夫人譚雲心也聞聲出來一看,隻見流芳頭發散亂衣裙蒙塵,一手鮮血。

    “二姨娘,流芳見嬤嬤在這裏幾乎要把人打死了,才好言相勸,誰料嬤嬤竟推搡於我,我的手,我的手好痛……”流芳眼淚掉了下來,楚楚可憐。

    “雲心,這事可真?”禤青娥讓人去找大夫來,然後問。

    “姐姐,這丫頭打碎了我房中玉瓶,嬤嬤隻是待我教訓她而已。她犯錯在前,死不足惜。”譚雲心絲毫沒有愧意。

    “我問的是流芳的事!”禤青娥好不容易找到個幾乎打壓對手,當然不會輕易放過。

    “我剛才在房中小憩,沒聽見外麵發生什麽事!”她訕訕說道。

    “二夫人,老奴不是故意的……”嬤嬤連忙下跪。

    “就算是無心之失,也

    傷了六小姐了不是?!”禤青娥說:“更何況在府中動私刑,萬一人死了誰來擔待?人來,掌嘴二十!”

    “姐姐不可。”譚雲心也急了,“她年事已高,照顧雲心多年,還望姐姐網開一麵,剛才傷了流芳也是無心之失,流芳——”她看向坐在一旁石凳上的流芳,流芳心中好笑,可臉上還是一派受傷的神色。她站起來對禤青娥說:

    “流芳謝過二姨娘關心,本是不想府中鬧出人命才出言相阻,亦不想老嬤嬤一把年紀還要受皮肉之苦,所以流芳懇請二姨娘饒了嬤嬤這一迴,弄傷了手就當是流芳一時大意,不必驚動爹爹了,煩他費心。”

    “流芳懂事,不與這等奴才計較,雖是免了皮肉之苦,但是要罰俸銀半年,以警示府中下人,不得在主子麵前作威作福!”禤青娥看向譚雲心,“妹妹可對姐姐的處理有什麽異議?”

    譚雲心牽強地笑笑,“姐姐大量,妹妹哪有不服之理?隻是這該死的丫頭打爛了我房中的玉瓶……”

    “二姨娘,流芳有一不情之請。流芳多事,惹三姨娘生氣,那玉瓶是貢品,流芳也賠不起,這丫頭犯了錯留不得,但是此時趕出府又會惹人非議,說我們學士府虐待下人,所以不如讓流芳帶走這丫頭,迴頭請爹爹再送一個玉瓶與姨娘可好?

    “算了,這件事就不必驚動老爺了。”譚雲心壓抑著怒氣,恨恨地說。顧憲最恨府中的人用私刑,她知道的,她不願意在這時候惹顧憲的嫌,這樣就更稱了禤青娥的心了。

    這件小風波就這樣平息了,流芳讓梨花把那丫頭帶到汀蘭閣,大夫也來了,給流芳包紮好手,又去給那丫頭看了傷開了藥。

    “你叫什麽名字?”流芳問。

    “滿月。”那丫頭想翻身起來磕頭,流芳按住她,說:

    “不必謝我,以後你就跟著我,改一個字吧,叫西月可好?”

    那丫頭點點頭,眼裏噙著淚水,終是無聲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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