檔案室裏密密麻麻都是檔案櫃。小房間裏有一個小型的放映設備,丘子真坐在房間裏,昏暗光線下看不清他的神情。


    丘陽很快找出了他說的那些東西。除了《野狗之門》拍攝時留下來的紀錄片資料,其實還有許多丘玥的資料。他唯獨挑出了這一份。


    設備緩緩啟動,影像投射到眾人前方的幕布上。


    “……哥……哥!等等!喂你別走,哈哈,陸晃快給我拉住他……”


    先傳出來的是丘陽的聲音。是年輕了數年的聲音,當時他還未學會抽煙,剛剛渡過變聲期的少年嗓音略微低沉,但活潑明亮。


    “丘導,來來來,看鏡頭。”


    鏡頭晃動隨即上移,剛拍到一個胡子拉碴的下巴立刻就被推開了。


    “把機子還給黃導!你是來探班的,不許動設備。”暌違數年的男性聲音乍一響起,放映室裏的幾個人都有些恍惚。那聲音非常清晰,雖然是訓斥但也帶著無奈的笑意。站在陸晃身邊的譚遼不由得晃了晃。


    丘陽躲避著丘玥試圖奪迴機子的手,一邊還不忘記說話:“丘導留在世上最光輝的影像居然是他揮向親弟弟的一個巴掌!啊,慘絕人寰……哥!好了我不說了。你正正經經給我拍一次好不好?”


    鏡頭終於停止了搖晃,穩穩上移,露出一個年青人無可奈何的臉。


    他留著平頭,架著一副粗粗的黑框眼鏡,下巴上還有未處理幹淨的胡茬,站在鏡頭前目光遊移,又好笑又好氣的表情讓陸晃一下迴想起很多事情。


    原來那一天的丘玥是這個樣子的。


    陸晃有時候可以迴憶起丘玥問他“想不想拍更多電影”的模樣,想起丘玥跟他興奮地闡述理想的激動表情,但惟獨想不起出事那一天丘玥是什麽狀態。他隻知道現場慘烈,滿地是血,再細致的部分卻一點都想不起來了。


    這一條片子是丘陽拍的。那天他帶著茶點去探班,看到現場紀錄片組的黃導就向他討了機子,有模有樣地擔任起紀錄片的攝製工作,追著他哥哥跑。


    當時是初秋,天氣還很熱。丘玥穿得很單薄,但臉上還是沁出了細細的汗珠。他簡單抹了一把臉,衝鏡頭說:“現在站在鏡頭後麵的是一個菜鳥,實際的我比菜鳥拍的要帥氣一百……”


    “廢話就不用說了!”丘陽氣急敗壞,“黃導隻給我十分鍾時間,追你都浪費了五分鍾,正經點兒。丘導,現在是拍哪一場?”


    丘玥笑笑,正經起來。他伸手按著鏡頭,稍稍右移:“今天這場是電影前半段的重頭戲。我們很快將受到野狗襲擊的男主就在前麵,嗯就是很高的那位。”


    “很帥的那位。”丘陽補充。


    “……和你哥我比那不算什麽。咳咳,然後是那邊。調焦,對準那邊。”丘玥迴頭教丘陽,“別虛了。就是那裏,是我們這一次的幾個動物演員,現在特技化妝師正在給它們上妝。劇本裏是野狗但我們不能真的用野狗……當然我個人是很希望……好好好不說了,別瞪我。總之現在一切都在準備,就這樣。”


    沉默片刻後丘陽慢吞吞說:“導演,你的語言表達能力好糟糕。”


    丘玥衝鏡頭撲過來,鏡頭又是一陣亂晃。晃動平息之後丘陽問:“這部片子是真正意義上的處女作,導演有什麽想說的嗎?”


    思索片刻之後,丘玥笑著說:“其實這部電影我是衝著黑鎖鏈去的。你知道,哈哈。我接觸過很多國內邪典片圈子的人,其中不乏有才華的導演和演員,更不缺乏優秀的編劇。我一直希望有這樣一個機會,我能把這些優秀的人都組織起來,拍一部無論在小眾圈裏還是主流電影界都能受到關注的電影。對我來說這部電影不僅僅是一部cult片。”


    還在等待下文的丘陽見丘玥停下來,想了想問道:“故事的最後隻剩下主角一個人,這是有什麽寓意嗎?”


    丘玥怒:“你怎麽把結局說出來了!”


    丘陽:“……啊,不好意思。不過紀錄片是電影播了之後才放出來的,沒關係呀。不然後期把我這個消音唄。快迴答問題!”


    丘玥沉吟片刻:“孤獨是永恆的,我一直這樣認為。人不可能徹底了解另一個人,最多也隻是理解。但有時候理解也很難得到,尤其在關係密切的人身上。或者因為寄予的希望太多,反而會更容易失望。”


    “……你得不到理解嗎?”


    “嗯。”丘玥沒有看鏡頭,看著的是鏡頭後麵的丘陽,“別露出這個表情,我現在過得很好。總有一天爸爸能理解的。你不要老惹他生氣,他身體不好……”


    “哼!”丘陽頓了頓,又問,“你真的過得好麽……”


    “很好啊。”丘玥開朗地笑了,“我和世上最好的人在一起。”


    譚遼靠在牆上,捂著臉蹲下,壓抑地哭泣。


    這是他從不知道的那一段。丘玥對著自己的弟弟,如此隱晦又坦率地向他表白。


    那日沒去到片場是譚遼迄今為止最大的痛苦。當年月漸去,痛苦的部分慢慢結痂愈合之後,卻在今天又被血淋淋地揭開了。


    丘玥還在笑,一邊緊張又害羞地應付著丘陽喋喋不休的八卦。丘子真聽到了譚遼的哭聲,看到了坐在設備旁邊垂著頭、肩膀顫抖的丘陽,站起身時察覺臉頰上也是一片濕潤。


    冰涼的濕意令他產生了陌生的悲哀感覺。


    “……好了!我要去拍戲了!”五年前的丘玥麵露丘子真熟悉的笑容說,“把機子還給黃導,別亂跑。待會片場有些亂,你注意點。”


    “等等!哥,你剛剛發現沒有,陸晃的腳好像不太對勁。”


    “嗯?我沒注意。等等!停一停!”丘玥扭頭衝片場裏喊了聲,然後迴頭跟丘陽說,“可能之前拍的時候扭傷了。我攆他下來和你一起休息。——別拍了!還機子!迴去的時候跟我說一聲,下周媽過生日,我買了個禮物。”


    “你買的什麽……”丘陽邊問邊把機子關掉,眼前頓時一片空白。


    丘子真一驚,喊了聲:“等等……”


    來不及了,等不到了。在機子被關掉後不久,他的大兒子就被野狗咬穿了喉嚨。


    丘陽說:“爸爸,把哥哥留下來好嗎?”


    這句話令丘子真頓時就失去了控製。他想說好,又想說對不起,但一句話還沒開口,反而哭出了聲。


    丘陽走到他跟前蹲下,緊緊握著他的手,哽咽著:“爸爸……爸爸……”


    丘子真佝僂著腰,脊背發抖,吞聲哭泣。悔恨、慚愧、悲哀、痛苦、懷念……種種情緒都在他心口翻滾,他反反複複隻想起丘玥對著鏡頭露出笑容的模樣。


    和他年輕的時候,何其相似。


    陸晃走到譚遼身邊,和他一起靠著牆壁蹲下。被水霧模糊了的視線中,譚遼似乎並沒有看到他。


    譚遼止住了聲音,隻是還在流淚的眼圈發紅,神情呆滯。他一直扭頭盯著那已經沒有任何影像的幕布,像是想從空白裏看出什麽一般專注。


    樓小衡並不知道那天夜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他攥著手機失眠了一晚上,不斷刷新微博和各種八卦論壇,但沒有看到任何和自己相關的新聞。第二日迴劇組拍攝的時候,丘陽告訴他一切都搞定了,丘子真不僅答應不會銷毀丘玥的任何資料,而且還答應了譚遼重啟《野狗之門》項目的建議。


    “……太厲害了,怎麽突然就改了主意?”樓小衡好奇又驚訝。


    丘陽有些精神不濟,拍拍臉振作起來:“總之這個階段算是塵埃落定了。”


    項目啟動通過之後,便進入了緊張的籌備階段。譚遼的經紀人工作恢複正常,陳魯等人開心得要哭。譚遼除了忙活自己的經紀人工作之外,還多了籌備電影這一項。熟悉《野狗之門》當時拍攝的陸晃和丘陽被他拉入夥,馮越廣知道這件事之後也強烈要求加進來。陸晃的家因為距離這幾人住所的距離都比較合適,於是理所當然成了集會地點。


    樓小衡某天提前收工迴來,買了菜順手打開陸晃的門,頓時嚇了一跳。


    馮越廣、譚遼和丘陽坐在鋪滿資料的地上抬頭看著這個不速之客。


    樓小衡:“……”


    馮越廣、譚遼、丘陽:“……”


    陸晃拿著水杯從廚房裏走出來,看到樓小衡眼角眉梢都笑了,走過來在他頭發上親了一口,順手接過他手裏的菜:“我也買了菜的。”


    譚遼和丘陽對視一眼,都了然地低頭。


    馮越廣呆了片刻,突然嚎叫起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你們!!!你們!!!”


    眾人等他下文。


    “你們果然有一腿!”馮越廣大笑起來,“木木說得沒錯!”


    丘陽好奇:“木木也知道?”


    樓小衡也好奇,坐在旁邊聽,順手拿起桌上水杯喝水。


    “木木猜的。她說樓小衡一聽到陸晃以前拍的邪典片裏有很多少兒不宜鏡頭就激動得兩眼發光還一定要借迴家觀摩而且……”


    樓小衡一口水噴出來:“我沒有!!!”


    眾人看他的眼神頓時都有些不一樣了。陸晃靠在桌邊似笑非笑地上下打量他。


    簡直顛倒是非黑白!樓小衡擦幹水,憤憤不平地在心裏痛罵木木。


    陸晃簡單跟他說了下現在自己這裏變成機會基地的事情,完了垂頭低聲問:“你最近有什麽事瞞著我?”


    樓小衡一驚:“沒……沒有啊。”


    陸晃:“嗯哼?”


    樓小衡更加心虛,但實在不想把這樣不光彩的事情告訴陸晃,繼續頑抗:“沒有。”


    眼角餘光瞥見譚遼看著他。樓小衡衝他遞了個眼色。田凱的事情譚遼已經知道了,而且隻有譚遼知道。他告知樓小衡這件事由他來處理,讓樓小衡放心。陸晃看到兩人的對視,微微皺起了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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