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出去。”


    女人的聲音有一點點沙啞。


    天刑迴過頭來,看向神色淡漠的蒼鬱。


    “陛下還活著,他還沒有死,你在這裏哭什麽?”與天刑相比,她實在冷靜太多。


    天刑原本隻是悲傷,看見這個女人竟毫不動容,便轉為了怒火。


    他跳了起來,大手掐住蒼鬱的脖子:“都是你的錯!要不是為了你,陛下何必隱瞞行蹤!若不是隱瞞了行蹤,又怎會遭致今日之禍!我現在就替天行道殺了你!”


    蒼鬱自己亦是滿腹心事,何曾有餘暇去想天刑會是什麽反應?他力道極大,她完全透不過氣來,“放肆”兩個字也吐不出。


    天刑十分激動,音量也未留神控製,傳到了屋外。


    葉卿等人原在討論接下來該怎麽做,聽得屋內的動靜,連忙推門闖了進來。


    看清屋內場麵,葉卿大吼道:“你瘋了?!”他衝上前來,重重往天刑手上一擊,逼他鬆開手。


    蒼鬱從他的鉗製下解脫,踉蹌著倒退了幾步,跌倒在床邊,扶著床沿大口大口地喘氣。


    “陛下情況正危急,你竟如此胡鬧!”連鮮少有表情的阿憶都露出憤怒的神色來:“你究竟想幹什麽?”


    葉卿趕緊扶蒼鬱起來。蒼鬱腿腳發軟,走不動,就坐在了床沿上。


    元樂則抱胸守在門口,不許閑雜人等人靠近。外麵不是隻有他們,也不是隻有他們聽到了動靜,可裏頭的一切是不能叫別人看到的。


    “我想幹什麽?”天刑憤怒地指著蒼鬱:“這麽多大夫,沒有一個能救得了陛下,這都是這個女人害的!她不能生子,早該被廢,偏陛下不肯放棄,還千裏迢迢帶她去潯州!要不是為了這個,陛下怎麽會被圍困在此,殫精竭慮,直至病倒?都是這個妖女的錯!你們為什麽還護著她?”


    “輪不到你替陛下做決定。”阿憶冷冷地說:“陛下叫我保護她,隻要沒有收迴這道成命,我就會護她到底。”


    “就算是她害死了陛下也保護到底麽?”天刑完全不能認同她。


    “陛下被困在此,確實有她的原因,但若因此就說陛下是她害死的,未免太過武斷。”阿憶厲目瞪著他:“事態緊急,你卻隻顧發瘋,捫心自問,你對得住陛下的信任嗎!”


    可天刑現在哪裏聽得進她的話?瞥了一眼擋在蒼鬱身前的葉卿,又看了看絲毫不打算讓步的阿憶,他冷笑道:“你們且都先護著這個妖女罷!”繼而怒氣衝衝地出了屋子,出門時險些撞到元樂。


    葉卿轉身過問蒼鬱:“娘娘無事否?”天刑離開了,他們才有餘暇關照她。


    蒼鬱搖了搖頭,聲音尚有些低啞:“孤無事。”她側首望向姬杼——方才這樣大的動靜,他亦絲毫反應也無。


    “陛下昏迷之前,有誰在場,可看到了些什麽?”直到天刑衝她發火,她才突然想到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毒發之前必有前兆,可若是姬杼昏迷前並無毒發前兆呢?那是否並不是她的毒|藥引起的?


    “陛下昏迷之前,天刑與祁州州牧陳複俱都在場,據他們兩個所言,陛下當時剛喝斥完擅自放火的百戶方宇,突然捂住了腹部,表情十分痛苦,未幾便昏迷了,前前後後不過一瞬時間。”葉卿早已分別問過了兩人,拿到了同樣的證詞。


    於蒼鬱而言,最後一絲僥幸也蕩然無存了。


    已無需其他的證據,姬杼必然是因為她這些日子以來下在飯菜之中的牽機之毒才昏迷不醒。她自問並沒有算錯分量,那必是她所知的致死量錯了。


    姬杼雙目緊緊閉著,可蒼鬱卻忽然不敢再看他。


    她迴頭,祈求地看著葉卿:“有無可能從京城請劉太醫來?或者去附近別的地方請有名氣的大夫來?再不然去潯州,無論用什麽法子將那個神醫綁過來……什麽方法也好,找個能救陛下的大夫過來!”


    葉卿微不可聞地輕歎了一聲:“娘娘所言,臣等俱已詳加討論過,並已著手準備。隻是無論哪一種方式,都需得等一段時日,臣等唯恐……”他沒說完,但也不必說完,沒人不能懂。


    “臣下鬥膽,當此之際,臣下以為須得做好兩手打算。”如果姬杼活下來,光這句話就能判他死罪,但葉卿不能不說,他們必須向前看,考慮每一種可能。


    兩手打算……


    蒼鬱垂下眸子。


    左蘼肚子裏有了他的孩子,若姬杼死了,那個孩子就是未來的天子。所謂的兩手打算,就是要辦法為那個孩子保住皇位——畢竟皇族宗室並不是沒有別的人了。


    對她來說,這本該是個很輕易的選擇。


    除了時機早了些,其他的不正是她想要的麽?葉卿和元樂等人及玄甲軍一定會幫她保住左蘼的孩子,阿憶為了姬杼的命令會保護她,趙常侍看在孩子的份上,一定也不會不幫她;接下來她隻需將蒼森召迴來即可。


    朝中局勢紛雜,一定會有人反對,可她不怕。有這些人在,哪怕他們所做的並不是為了她,她都不必擔心自己要孤身奮戰。而以他們所掌控的一切,未必在未來的鬥爭中會落於下乘。


    姬杼與她的怨仇,不過是將蒼森送去了吳國,隻要蒼森活著,她就沒有什麽不可以原諒;作為補償,她會替他將未完成的事情做完,不僅僅是為了他,也為了她自己。


    眼下唯一的麻煩隻是能否熬到玄甲軍來援。


    一切都能想得明白,可男人就躺在她身後,聞得到他的氣息,不知為何卻無法點頭,亦無法應聲。


    她生來是個憊懶的人,便是為仇恨為*所驅使,哪怕心無所懼,麵對困境時亦希望有所依靠。疲憊時想有一個寬厚的肩膀給她一個擁抱,心酸時亦想要有地方可落淚。


    這一切都該發生在相愛的人身上,可這一世竟隻有他能做到這些;而她盡管並不愛他,卻並沒有排斥他給予的一切。


    或許他是愛她的,無論這愛能維持多久,至少他曾給予她許多她需要的支持,令前世大仇得報。


    是因為愧疚吧,才會在葉卿說出這種的話的時候,她竟猶豫了。


    她本不該猶豫。


    蒼鬱抬眸,看看葉卿,又看看阿憶;阿憶正凝視著姬杼,避開了她的視線。


    阿憶並不喜歡她,蒼鬱深知這一點,可隻因為是姬杼所托,才不得不站在自己這一邊,即便他的前景並不明朗,也未反悔。


    “娘娘……”葉卿不得不催促她:“我們沒多少時間。”


    現實容不得她有太多的時間繼續發呆,眼下唯一有資格做決定的隻有蒼鬱,隻有她點頭了,他們為了保住一切而做的努力才能名正言順。


    蒼鬱緩緩闔上了雙眸,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葉卿心裏焦急,然而看著她的樣子,又不知該如何催促——仔細想一想,她也不過是個十八歲的姑娘,興許還沒到十八,雖說在後宮爭鬥中狠起心來也算有點智謀,可如今麵臨的可不是後宮那一小塊地方,而是她今後的人生和整個朝廷文武百官、以及一直動作不斷的世族。


    終於她唿吸平緩下來,雙睫輕輕顫了顫,睜開了雙眼。


    目中一片清明。


    一個人若是猶豫不決,多半是怕後悔;可若是不在乎後不後悔了呢?


    “你們都出去,孤想一個人靜一靜。”她啟唇,一字一頓地說。


    葉卿還想說什麽,阿憶已轉身:“走吧。”


    縱然不想再浪費時間,葉卿也不得不同她一道出去。


    屋子裏清淨下來。外麵仿佛又下雪了,風嗚嗚地吹,雪撲簌簌落下的聲音也傳入耳中。


    “你曾說我不適合做壞事,雖然不想承認,但你說對了。”蒼鬱終於有勇氣再度望向姬杼,輕聲將在心裏藏了許久的話說出來。


    聲音很輕很輕,比雪落下的聲音還輕,輕到她斷定外麵的人聽不見。


    而他不可能聽到,真是再好不過了。


    無處可傾訴,對她來說,並不是件能輕易忍受的事。


    “我本來下定決心要做一個違抗天命的人了,做一個真正的壞人,哪怕遭到後世唾罵也不要緊。都死過一迴了,名聲這種帶不進地底的東西算什麽呢?隻要能自在地活著,我和我所珍視的人再不用受權勢所迫,再也不必憂心命運無法把握,便是死,也算死得其所。——做這樣的決定多麽不容易,你知道嗎?當我害死第一個人……也許你還記得那個叫做梅雪的小宮女……我怕得整夜不敢睡,一閉眼就能看見她來找我償命。”


    “一開始我隻想要報仇,並沒有想殺你;可你……不知道你的寵愛能維持多久,不知道以後另外的女人取代我現在位置時我會是什麽下場,不知道你除了逼阿森上戰場還會做什麽,你對我不信任,我亦無法信任你。上天不知是出於什麽目的,我們兩個明明不適合,上一世、這一世,卻偏偏要將我們綁在一起。”


    她抬手拔下了腦後的鑲著玉的福字銀質鍍金發簪。這還是在路過之前的城市時正逢夜裏燈會,他執意拖她一道去逛,看中了硬要買下來送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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