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也巧,一年後的正月,他在蒼氏大宅裏又見到了那個小姑娘。


    她瘦瘦小小的,和當時唯一的區別大概就是這迴沒有哭身上也沒沾灰。小姑娘梳著丫髻,兩邊發髻上各掛了一個紅紅的絨球,襯著紅撲撲的小臉蛋,看著還挺可愛。


    窮到戴不起絹花,肯定不是蒼氏的客人,那麽就隻可能是蒼氏小宗的某支了。


    “喂,你還記得我嗎?”蒼森很不客氣,因為他根本不知道客氣兩個字怎麽寫。


    她疑惑地歪著腦袋看他,搖搖頭:“不記得,我認識你嗎?”她說話細聲細氣的,帶著小女孩特有的柔軟腔調。


    “去年這個時候,橋園巷子。”蒼森沒想到她會不記得自己,不得不提醒她。


    他一提起一年前那樁事,她就大叫:“就是你啊!因為你,我被阿娘揍了一頓呢!快把帕子還給我!”她兩隻手都伸到他麵前,細細的手指張開來,手心小小的。


    “帕子我弄丟了,這個賠給你吧。”蒼森拿出一直帶在身上的玉兔墜子,放在她手心裏:“你可以掛在脖子上。”


    玉兔墜子同她一樣嬌憨可愛,倒是挺配她的。


    她眼裏冒著光,立即收緊了五指縮到胸前,仿佛怕他會要迴去。“我原諒你了,你叫什麽名字?”她眼睛生得很好看,蒼森認為是他見過的女孩子裏長得最好看的,比大伯家那個驕縱又討厭的蒼芸更好看。


    “蒼森,你呢?”


    “蒼鬱。”


    “玉兔的玉?”蒼森覺得這種爛大街的名字和她一點也不相配。


    “不是啊,是蒼鬱的鬱。”她認真地解釋。


    蒼森沒聽懂:“我知道你叫蒼玉,你說過了。”這小妮子還挺逗的。


    “我說的不是這個。”蒼鬱著急了,急得臉都紅了。她一隻手抓著玉兔墜子,便用另一隻手拉過蒼森的手,叫他把手掌心攤開。


    她一筆一劃地在他手心上寫了一個“鬱”字。


    “是這個鬱,蒼鬱的鬱。我也不知道是什麽意思。”她老實地坦白自己的無知。


    原來是蔥鬱的鬱。


    蔥鬱,蔥翠繁茂……


    蔥翠繁茂的什麽呢?


    蒼森腦中浮現出一連片蔥翠、望不到盡頭的林子。


    蒼鬱之森。


    蒼鬱之森,蒼森在心裏默念著這四個字。


    蒼森曾是個極度囂張的人,否則他從小也不會被蒼氏其他小孩子揍得那麽慘。他不懂得收斂情緒,也不覺得什麽需要收斂,直至遇到蒼鬱。


    同姓不婚,何況他們還同族。


    蒼鬱之森,蒼鬱之森,明明她無論怎麽看都是為他而生的,為什麽偏偏她也姓蒼呢?


    第一次為女孩打架,第一次為討女孩歡心而徹夜難眠,第一次情不自禁地想吻一個人……許許多多,都與她有關。


    然而,偏偏一樣也不能叫她知道。


    喜歡就是喜歡,討厭就是討厭,曾經的蒼森一點也不知委婉,跪穿石板也要直抒心中所想。


    直至他發現自己對這個同族的女孩子產生了異樣的情愫。


    原來有些話隻能憋在心裏,必須憋在心裏,不是想說就能說。


    不能說,不能被人知道,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她。


    若是被別人知曉了,最終受傷害的一定會是她。亂|倫的名頭,弱小如她背負不起,他不能毀了她。


    少年蒼森不是沒有想過帶著她遠走高飛,去一個沒有人認識的地方,隱姓埋名地過一輩子。他相信以自己的能力,無論在哪裏都能給她最好的生活。


    可她從來都隻當他是“阿兄”。他送她的玉兔墜子,她玩了沒多久就弄丟了;他為她作詩,寫在紙上送她,她給折成了小狐狸;他吹笛子給她聽,特意選了傳聞中女孩子喜歡的曲調,她卻睡著了。


    許多次他都險些忍不住想要告訴她,哪怕隻是隱晦地提及暗藏在名字中的緣分,可終究不敢。


    她會怎樣看待他呢?


    會不會視他為怪物,再也不理他?


    這樣隱秘的心思,他一直藏得很好,沒有叫任何人發現。


    可他竟在醉酒以後對一個通房丫頭說了出來,所幸她不知有蒼鬱,或者她知道,但僅知那是本朝第二個蒼氏皇後,永遠也想不到和蒼森有什麽聯係。


    不僅僅是她,便是對蒼鬱十分熟悉的崔憐,也從來沒有懷疑過。


    看來酒還是要少喝些。


    “少爺……”程康等了許久,他家少爺卻仍舊隻顧發呆,對他不理不睬,不得不出聲提醒。


    聽到他的聲音,蒼森才從自己的思緒裏驚醒:“你何時進來的?”


    “已有一段時間了,見少爺在冥思,不敢打擾。”程康應道。


    “我要你替我辦一件事——”蒼森麵色陰沉。


    蒼鬱躺在床上數日子,再過三日就到她的生辰了。等過了生辰,蒼鬱重生也就快一年了,短短一年,她卻仿佛過了一輩子。從絲毫不能違逆到如今連姬杼也輕易算計,一路以來費煞苦心,然而迴頭想一想,似乎又都輕易得很。


    最難的永遠是尚未到來的。


    蒼蘿、元千月、蒼瑁、崔憐,生命最大的樂趣原本隻剩下折磨他們,直到湯圓出現。後來又有了蒼森送的鳳頭小鸚鵡,雖然不及湯圓帶來的樂趣多,但蒼鬱也很喜歡。


    蒼鬱給鸚鵡取名叫“餃子”。


    餃子和湯圓一樣醒得早,但餃子比湯圓還壞。湯圓醒了也就是去撓宣華殿的門,想要蒼鬱帶它出去玩,一般的宮女和寺人也能打發它;湯圓一起來就會大聲喊“阿鬱”“阿鬱”,除非蒼鬱爬起來喝止它,否則絕不閉嘴,吵得蒼鬱總是睡不好。因著湯圓老喜歡衝餃子“汪汪”叫,令餃子也學會了“汪”,來個人就“汪”一下,嚇壞了不少宮妃。


    蒼鬱不得不叫香識把它放到了後殿,得了閑時才拎到前頭掛著。對此,姬杼很是喜聞樂見。


    次日大早,蒼鬱遛完湯圓迴宮,便將它交給香識,自己坐在榻上給快縫好的荷包收尾。如今每日清晨她都自己起來遛湯圓,帶著個小荷包可以放點湯圓愛吃的零嘴。縫完還沒來得及折好,湯圓突然從香識懷裏跳下來,躥到蒼鬱麵前,死死地咬著她手中的荷包不鬆口。


    蒼鬱使勁拽也拽不出來,於是她左右甩了甩,以為這樣就可以甩掉它。


    “鬆開呀!”蒼鬱一邊甩一邊輕斥。


    湯圓就是不聽,被蒼鬱拽著在地上滑來滑去像抹布似的也不鬆口。


    那場麵其實很滑稽,蒼鬱很快就被逗笑得玩上了癮。她拽著荷包上的帶子,讓荷包圍著自己轉圈,湯圓也跟著繞著她周身轉圈。


    一屋子宮人都笑得前仰後合。


    蒼鬱自己玩得開心,並沒有留意到周圍,等她意識到周圍太安靜的時候,一仰頭就看到了姬杼。殿內的宮人不知何時都出去了,隻餘下他們兩個。


    姬杼瞅瞅湯圓,又瞅瞅她。


    蒼鬱心虛地垂下眸子,鬆開了抓荷包的手,默默地坐到一邊。沒人跟湯圓搶荷包了,湯圓對荷包也沒了興趣,鬆開嘴搖著尾巴撲到姬杼腿上。


    “好玩?”姬杼蹲下身,摸著湯圓的腦袋淡淡問,聽不出喜怒。他越來越疼愛湯圓了,比蒼鬱還厲害,偶爾湯圓不聽話蒼鬱會揍它,他連重話都不舍得對湯圓說。


    “嗯。”蒼鬱點了點頭。


    下一刻,隻見姬杼拎起了荷包去逗湯圓,湯圓啊嗚一口又咬上去,還穿著朝服的皇帝陛下也玩起了蒼鬱剛剛玩的遊戲,拽著湯圓在地上拖來拖去。


    後來他玩得比蒼鬱還開心,直到手臂酸了,才戀戀不舍地不折騰湯圓了。


    “確實好玩。”他意猶未盡地說。


    “阿鬱比先前豐潤了許多。”姬杼淨了手,也上了榻,將蒼鬱擁在懷裏。


    其實何止是豐潤了,肚皮上的肉都快要堆起來了,蒼鬱如今愛穿高腰襦裙,便是為了遮住肚子上的肥肉。


    蒼鬱隻對他抿唇笑了一笑。這樣的笑容與方才她給予湯圓的全然不能比,令姬杼心裏一悶。


    她的話越來越少了,能不說話就不說,不能說話就隻說少少幾個字;但她臉上始終掛著笑容,即使總是淺淺的,仍令姬杼無法對她說出心裏想說的話。


    說什麽呢?問她為何不願意說話了嗎?


    她一定不會迴答,甚至會否認。


    姬杼想了許多法子,也搜羅了許許多多新奇的物事進宮,可蒼鬱依然一天天變得比以前更沉默。


    “近來你精神比從前稍差,是怎麽了?”他想著法子令她開口。這是實話,雖然她是胖了些,但眼中神采也淡了許多。


    “臣妾很好。”她拒絕承認。


    “且先叫太醫來看看。”他堅持。姬杼喚來侍立在門外的趙常侍,叫他去傳劉太醫。


    蒼鬱靜靜地坐著,任他去決定他想做的事,不發一言。


    她就在眼前,卻像在千裏之外。


    “生辰那一日,阿鬱想不想出宮去?”


    即使最近不甘心的言官們都在緊盯著他的一言一行,姬杼仍是忍不住要再冒一迴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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