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鬱喚來香識,問她:“先前這裏有一本落梅先生的話本,你知道放在哪裏了麽?”


    “這裏的書娘娘說都是從陛下那邊拿過來的,當時叫劉太醫一道拿過去了。”蒼鬱殿內的東西都是香識在收拾,香識立即答了出來。


    這麽說,那首詞大約也一並被收過去了。那本書並不是從姬杼那邊拿的,乃是左美人的私貨,這就麻煩了,少不得還得跑一趟將書取迴,不光是為那首詞,書總是要還給左美人的。


    但蒼鬱現在一點兒也不想主動去長慶宮。


    她在想方設法逼姬杼在她和元千月之間做個選擇,並且他隻能夠選她——否則就沒有意義了。姬杼盡管對元千月沒多少感情,但他出奇地信任元千月,這是如今最麻煩的。


    她被元千月害得失去孩子,險些失去生孩子的可能,仇是一定要報的。她要讓元千月體會到同樣的絕望,但不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因她狠不下心去害一個孩子,那會讓她想到自己無緣的孩子。


    元千月這樣愛偽裝,不過是因為太在意姬杼,隻想叫姬杼看到她的好;她很努力,也得到了她想要的迴報——姬杼的放權與信任。當然她並沒有得到全部,因為姬杼看起來對她並沒有太深的感情。姬杼與元千月之間就像是君和臣一般,有時候也許像頗有默契的朋友,但任由元千月如何努力,也做不了姬杼心愛的女人。


    也許是因為她不幸遇到了蒼芸吧,蒼鬱心想,活該她遇到了蒼芸。


    即使姬杼再信任她,也不會像愛蒼芸一樣愛她。


    好不容易蒼芸過世了,卻又遇到了自己,元千月應該已經恨得牙癢癢了吧;若是再奪走姬杼對她的信任,元千月還能剩下什麽呢?


    好在左美人並不著急要那本書,蒼鬱便決定晚些再去長慶宮取迴。


    至少,在姬杼做完選擇之前不去。


    “少爺,纖纖來了。”程康很快就帶了纖纖進來。


    蒼森方穿戴妥當,正坐在岸邊——他與人談事情,從不衣冠不整——見他們進來,便對程康說道:“你出去,叫她一個人留下,我有話問她。”


    程康便出去了。纖纖站在房間中央,右手不安地捉著左手手肘,低著頭不敢看他。她被先前發生的事情嚇壞了,至今沒能緩過神來。


    “今夜我喝醉了,有許多事情都不記得,所以想找你來問一問,不用這樣緊張。”他柔聲哄著她:“過來我這邊。”


    纖纖膽怯而緩慢地走到他身邊。


    “坐。”他笑著說,指了指身邊的位置。


    通房丫頭也隻是丫頭,哪裏能和主人同座?纖纖搖了搖頭,不敢。


    蒼森握住她的手。他手心微熱,令她冰涼的手心感受到溫度;纖纖抬眸望著他,立即被他的目光所捕獲。


    他的目光能令人不安的心變得安穩。


    “過來我身邊坐吧。”蒼森的笑容也讓人感覺到溫暖。夜裏受的驚於是被驅散,纖纖此時隻想躲進他的懷裏,被他的擁抱撫慰。


    “奴婢真的能嗎?”她小心翼翼地問。


    “當然,不用怕,一切有我。”他鼓勵著她。


    纖纖這才敢踱到他身邊,緩緩坐下,她看著那雙幽深又溫情的眼,心裏砰砰亂跳。她心裏的森少爺一直都是個溫柔的人,方才麵對陳嬤嬤時那個惡鬼一樣兇神惡煞的男人仿佛隻是錯覺。


    “森少爺……想問奴婢什麽?”她從沒有機會像現在這樣坐在他身邊,很是有些緊張,說話也結結巴巴的。


    “不用緊張。”他抬手,替她將臉頰邊幾縷散發勾到耳後:“並不是什麽不得了的事,我很少喝醉,隻是想知道自己醉了以後是什麽樣子。”


    他是如此貼近她,隻要向前一點點,兩人的唇瓣就會相觸。


    她有些癡了,忽地唇上一暖,卻是蒼森吻住了她。


    男女之間的事兩人做過許多次,但這是他頭一次吻她。原來男女之間不做那事也一樣好,她想。


    蒼森的唇離開了,她感到一陣空虛。


    “我醉了以後,說了些什麽,又做了些什麽?”他輕聲哄著她。


    纖纖癡癡地望著他,因著心亂,說話也有些顛三倒四:“少爺、少爺沒說什麽,少爺隻是抱住奴婢……不不不,是奴婢先抱住少爺的,少爺拉著奴婢的手,喊了一聲什麽玉……奴婢沒聽明白,可是少爺很久沒有碰奴婢了,奴婢也不知是哪裏來的膽子,就抱住了少爺……然後……然後……”


    蒼森手一頓,低聲道:“你方才說,我喊了聲什麽?”


    纖纖沒有留意到他的異常,乖乖地重複了一遍:“奴婢並沒有聽清,仿佛是什麽玉來著。”她紅著臉看向蒼森:“再後來……再後來……都是些羞人的事情,奴婢說不出口……”


    “沒事。”蒼森依舊笑著:“可以了。”他摸了摸她的臉,聲音極其溫和:“你先迴去歇著吧,今夜你也嚇壞了。”


    他待她那樣溫柔,纖纖本以為他會留她,哪知他並沒有這樣的想法。


    “程大哥說少爺喝多了,夜裏需要有人照看著……”她不想走,有些遲疑地說道。


    “並沒有他說的那麽嚴重,並且酒已經醒了。”他笑道:“你看,我現在不是好好的?乖女孩,先迴去吧,我還有些事要與程康相商。”


    “奴婢明白了。”即使不情願走,她仍然很滿足:“那奴婢先迴去了,少爺下迴莫再喝這麽多了,喝酒總歸傷身。”


    她緩緩起身,對他羞澀地笑了一笑,慢慢地走了出去。


    待她出了房門,蒼森臉上的笑意瞬間散得一幹二淨,取而代之的是冷若冰霜的表情。


    “阿康,進來。”他的聲音冰寒刺骨。


    蒼森第一次遇見蒼鬱,她堵在他藏身的破籮筐前,為了個糖畫哭得眼淚鼻涕抹了一臉,這還不夠,又在地上滾了一身灰。


    蒼森心裏覺得這個小屁孩真煩,在哪裏哭不好,偏在他跟前哭,要是引來了蒼氏那群狗崽子怎麽辦?


    大約她哭得太難看,那群狗崽子居然隻看了一眼就嫌棄地繞遠路跑走了。


    緊接著她阿爹終於也受不了路人獵奇的目光了,迴去給她買糖畫去了——蒼森覺得這一家子都挺搞笑,這麽小個姑娘,親爹居然把她一個人丟大街上,也不怕被人販子給拐走。


    這時那小姑娘突然不哭了,從地上爬起來,轉身彎下腰,從破籮筐的縫裏看他:“出來吧,他們走遠啦!”


    蒼森有些懵——這女孩的意思是她剛才是為了幫他才哭著在地上滾來滾去的?


    他狼狽地掀開破籮筐,扶著牆站起來。不用照鏡子他都知道自己有多狼狽,臉上痛得像被打爛了,頭發也亂糟糟的,衣服上還沾著方才打架被揍出來的鼻血。


    “不用謝我,阿爹說見人有難應該拔刀相助。”那小姑娘不等他說話就很得意地說道。她臉上眼淚都還沒幹,又混了灰土,看起來跟鬼臉一樣。因為剛哭叫過,聲音嘶啞,難聽死了。


    她身上衣服一看便知是為了過年新做的,此時已被她滾得髒亂不堪。那布料拿來做抹布蒼森都嫌粗糙,但針腳工整整齊,明顯看得出做衣服的人針法不錯。


    “愛哭鬼,誰要你幫。”蒼森心裏雖然知道該謝她,可他自幼就不知道謝字怎麽寫,說不出口。


    那女孩一點也不在乎被說“愛哭鬼”。“你臉上好髒,擦擦吧。”她拿出一方新繡的帕子遞過來:“快擦,我阿爹馬上就會迴來啦,擦完了要還給我。”


    那帕子一角繡著小兔子,還熏過香,很好聞——很奇怪,窮人家的孩子竟然也熏得起這樣好的香。那香氣很熟悉,令蒼森想起了母親,他鼻子忽地一酸,抓過帕子推開她就跑。


    “帕子要還給我呀!”女孩在他身後著急地大喊。


    接下來的一年裏,蒼森做了許多事,譬如蒼氏孩子們湊滿十個都不敢再群毆他,譬如因為他太會挑刺而氣走了十八個教書先生,再譬如大伯書房外的石板被他跪得水光滑亮。那方搶來的帕子香氣很快散去,蒼氏府上怎麽也找不到同樣的香料,不知哪一日掉在某個角落,蒼森再也沒見過。


    蒼森喜歡夜裏偷偷翻牆出去玩。大周原本有宵禁,聽蒼氏的狗崽子們說在太子的力勸之下,從前隻有逢年過節才能有的夜市,如今每個月都有大約一旬的時間是開放的。


    蒼森不信這種話——太子也沒大他幾歲,有什麽能耐能叫皇帝改掉幾百年的規矩?多半是給他貼金。不過是不是貼金都和他沒關係,反正夜裏他有去處可玩。


    某天路過一個小攤,一隻玉兔墜子吸引了他的目光。他想起數月前的一方帕子,角落裏也繡著這樣一隻兔子,那個小姑娘隻說帕子借他用,他卻據為己有。


    蒼森難得有點羞恥心,便掏錢買了那隻玉兔墜子,心想若是以後見到她就當賠禮還她。窮人家的孩子,即使隻是丟了一方新帕子,大約也會挨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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