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以四海為家,非壯麗無以重威。”【3】


    不知誰留下這麽一句話,從此宮殿越發巨大華麗,據說最大的一處皇家別院,占地六百公頃。皇宮受限於京城,未能建造得那麽大,於是在奢侈上下足了功夫。僅以金磚為例,金磚乃是以取自太湖底沉積多年的土、用在長達兩年的時間燒製而成,其價值不言而喻,而整座皇宮耗費了整整九千萬塊用來鋪地。


    便是磚上雕刻的成片的荷花,也精細到一陣風吹來,荷葉似乎會隨風輕舞一般。


    見慣了奢華的宮室,初見這簡陋得可稱作是宮殿異類的“邀月閣”,蒼鬱無法不驚訝。


    它的內部保持著木料原色,除了古樸粗重的花紋,沒有別的裝飾;牆壁亦隻刷了一層白色的粉;內簷鬥拱是老式的人字鬥拱,在周朝前盛行過,如今隻在一些老舊的建築裏能看到。


    室內簡單地擺著兩隻圈椅、一隻圓凳、一架古琴及一個小香爐,靠著牆還放著一組博古架。不過這些器具倒無一不是精品,圈椅、圓凳及博古架是紫檀木,古琴形似傳說中的名琴焦尾,一看便知價值不菲。


    除此之外,並無其它常見的擺件。


    趙常侍從博古架上的箱子裏取出兩隻小手爐,燃了其中一隻後遞給姬杼,姬杼坐在圈椅上,向著蒼鬱點了點頭:“先給皇後吧。”


    趙常侍便又轉遞給蒼鬱。


    蒼鬱接過,捂著手看他燃了另一隻拿給姬杼,這才想起自己還披著姬杼的鬥篷。門與牆隔了風,圈椅墊著軟墊堆著軟枕,暖暖的,她便解了鬥篷,折好了放在圓凳上。


    趙常侍服侍好兩位,便離開了邀月閣,室內隻餘蒼鬱與姬杼兩個人。


    換作平常侍寢,隻剩兩個人的時候,眼睛一閉假裝睡覺即可,此時麵對麵坐著,又沒有別的事可做,反倒有說不出的尷尬。


    “這裏好簡陋,好像不是在宮裏似的。”蒼鬱半認真半沒話找話。


    “嗯,修到這裏沒錢了,後麵的幾任皇帝沒興趣修,就一直這樣了。”姬杼接話道。


    蒼鬱吃驚地望著他:“真的?”皇帝也會沒錢?


    “騙你的。”姬杼揚起唇角:“再沒錢,也沒有皇帝會做這樣有*份的事,寧可不修。”


    “皇後真好騙。”他笑得很愉悅。


    “再跟你說話我就是豬!”蒼鬱氣得連敬稱也忘了,別過臉去,一副不打算再理睬他的樣子。


    “朕錯了,皇後別生氣。”大約是認錯認得熟練了,道歉的話姬杼張口即來。


    他既然道歉了,蒼鬱也就不再糾結。這裏就這麽大,兩人抬頭不見低頭見,氣氛僵著也沒什麽好處。


    “那真相到底是什麽?”她好奇地問。


    “修建此處的是一位喜好風雅的先祖,看膩了皇宮的景致,正巧邀月閣原先的宮殿燒毀了,重新修建時便沒有恢複原先的樣子,而是建成了如今的邀月閣。”姬杼這迴總算肯認真說了。


    “哦。”蒼鬱迴應道。


    姬杼看著她:“怎地,這個故事令皇後很失望?”


    “是啊。”蒼鬱坦然承認:“原以為有一段風流韻事,哪知道是這麽無聊的故事。”


    “皇後以為是怎樣的風流韻事?”姬杼略無語。


    說起這種事蒼鬱就來精神了:“比如那位先祖負了某位妃子,妃子傷心之下引火*,燒毀了兩人定情之處的宮殿;那位先祖無比悲痛,恐睹物思人,又忍不了思念,便修建成如今的模樣,長居其中,苦修度日,以懲罰自己的錯誤。”


    “皇後的故事……真有意思。”姬杼麵無表情地說。


    “陛下的表情一點也不像覺得它很有意思。”蒼鬱毫不留情地戳穿:“有意思是這麽沉重的表情嗎?”


    “一想到皇後終日不思打理後宮,竟是在想這些‘風流韻事’,朕無法不沉重。”


    “後宮有元貴妃在打理,而且打理得比臣妾好,臣妾為何要為之思慮?”蒼鬱一點兒也不覺得理虧。


    隻要元千月不幹擾她,後宮誰在管她根本不關心。這些天元千月無甚動靜,最好是已經放棄在長信宮動手腳了。


    提起元千月,姬杼抬手捏了捏眉頭,露出些許疲態。隨後他凝視著蒼鬱:“皇後當真不知道真正的兇手是誰?”


    如果有兇手,那也隻能是元千月自己。因為元千月絕不會放過真正的兇手,可她隻指向了完全不知此事的蒼氏,說明兇手根本不存在。


    就像姬杼因為失去了冷靜而未能看清蒼氏在此事中的無辜一樣,又因對元千月的信任而從未懷疑過元千月撒謊,所以他一直查不到真相。


    但是這種事,蒼鬱怎麽跟姬杼說呢?她進宮僅半年,對元千月的熟悉程度按常理論之,不可能比對長信宮宮人的熟悉程度高;而她至今辨不清外形相差甚大的宮人。


    “臣妾現在不知,將來未必。”蒼鬱故意說得神秘。不說絕,因為興許以後用得上這條線索。


    對蒼鬱此人,姬杼的情緒一直很複雜。


    從她第一次說出別人不知道的秘密開始,到她一再吐露其他隱秘的事,他出動了所有可出動的人,也未能查到她的消息源是哪裏。


    蒼鬱的身世非常簡單,平日來往的人也很容易理清,但有意思的是,這些人裏沒有任何一個可以提供她說的那些信息。


    是以她一直以來不停冒犯他的身為天子的尊嚴,他從未懲罰過她,隻因為她身上有著他未知的部分。


    身為天子,姬杼從不信看不見的一切。


    哪怕他遵循祖製,在一切應當祭祀的日子裏完美地完成每一道儀式,也不信。或者說,更不信。


    他聽不到神靈的聲音,當他向神靈請求國泰民安、驅災避禍時,聽不到任何迴應。


    身為太子的他代替父皇主導一切祭祀時,太後尚在,他曾問太後:“為何孤感覺不到神靈的迴應?”


    太後迴答他:“因為爾心不誠。”


    “為什麽不是神靈不存在?”他反問:“誰曾見過神靈嗎?”


    姬杼自幼聰敏,深受寵愛,太後聽了這樣對神靈不敬的話,並未責怪他,而是耐心地向他解釋:“世間一切瑞氣之相,皆是神靈現身的證明,倘若未能感應到神靈,便說明你尚未積夠福德。”


    姬杼再也沒說過類似話,他隻是等太後和父皇相繼過世後,將他們蓄養在宮裏的那些“大師”全都拖出去砍了腦袋。


    然而蒼鬱此人卻令他開始懷疑,看不見的是否就是不存在?


    蒼鬱身旁絕無高人,可她卻知曉那麽多她不可能知道的事情,便是同樣從不信鬼怪神談的趙常侍,也在無奈之下對他說,蒼鬱之言無法以常理解釋。


    曾有人形容趙常侍,說在他手腕之下,啞巴也能開口說話。他能在姬杼身邊伺候至今,靠的絕非奉承與諂媚。


    元千月小產之事,趙常侍也未能查到線索。一切契合得如此完美,全部線索在沈嬤嬤與李嬤嬤身上齊整地斷了線,而這兩個人在毫無抵禦能力時仍在喊冤。


    對其他宮人的審訊則印證著蒼鬱的說法:蒼氏不是兇手,兇手另有其人。


    隻是這個“其人”,又是一個“看不見”的存在。


    蒼鬱賣了個關子,其實很怕姬杼追問,姬杼總能恰巧問在破綻上,令她疲於應對。


    誰知他這一次竟沒有糾纏。


    “若是皇後知道了,便告訴朕吧。”姬杼少有這麽低沉無奈的時候,他說完話,闔目靠在了椅背上。


    他麵上流露出一種淡淡的情緒,蒼鬱很熟悉——前世她曾長期沉淪於這樣的情緒之下,在她小產以後。隻是不像這樣淡,比這濃烈許多。


    她曾是個有著強烈感情的人,也許太過強烈,受挫後才頹敗得無藥可救。現在想起來,若是一個人感情淡薄,未必不是件好事。


    “元貴妃的孩子沒了,陛下很傷心吧。”她低聲說道,並不是出於報複或者刻薄的心態。說起來可笑,她會這樣對姬杼說話,竟是出於同情。


    拋開兩人之間的恩怨,此時的姬杼算是可憐吧?他登基至今,仍未有一個皇子出世,在周朝史上也是絕無僅有的一例。先前是因為蒼芸專寵,而蒼芸未能生育;後來為了死去的蒼芸,他有許久未臨幸後宮;再後來一切終於迴到正軌了,卻又發生了這種事。


    若說蒼鬱心裏沒有絲毫快意,那一定是在撒謊。他害死了她的孩子,害死了她,吃一吃這樣的苦頭,是上天對他的報應;然而想到那種痛苦,又難免感同身受,忍不住要存一點同情。


    同情自己的仇人,這是多麽奇怪的事?哪怕隻有一點點,似乎也不應該存在。


    可蒼鬱騙不了自己,她確確實實地對眼前這個人有一絲絲的同情,隻是不知是真同情他,還是借著他同情前一世的自己。


    “皇後說得沒錯,朕很傷心。”姬杼隔了很久才迴應她。他頭微微仰著,睜開雙眼漫無目的地望著頭頂的人字鬥拱。“朕第一個孩子,朕還不知道他的存在,他就已離世了,身為一個父親,朕當真失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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